金庸作品集-第10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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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倒酒喝,不用客气。”说着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饮而尽。胡斐是个好酒之人,陪
他喝了半碗。
程灵素不喝,却把半瓶白乾倒在种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说道:“这花得用酒浇,一浇水
便死。我在种醍醐香时悟到了这个道理。师兄师姊他们不懂,一直忙了十多年,始终种不
活。”剩下的半瓶分给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饭相陪。
苗人凤又喝了半碗酒,意兴甚豪,问道:“胡兄弟,你的刀法是谁教的?”胡斐答道:
“没人教,是照着一本刀谱上的图样和解说学的。”苗人凤“嗯”了一声。胡斐道:“后来
遇到红花会的赵三当家,传了我几条太极拳的要诀。”苗人凤一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
来赵半山赵三当家了?”胡斐道:“正是。”苗人凤道:“怪不得,怪不得。”胡斐道:
“怎么?”苗人凤道:“久慕红花会陈总舵主豪杰仗义,诸位当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隐回
疆,苗某无缘得见,实是生平憾事。”胡斐听他语意之中对赵半山极是推重,心下也感喜
欢。
苗人凤将一瓶酒倒乾,举碗饮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几上的单刀,说道:“胡兄
弟,昔年我遇到胡一刀大侠,他传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杀退强敌,你用以打败田
归农,便是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蓦地里仰天长啸,跃出户外,提
刀一立,将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开来。
只见他步法凝稳,刀锋回舞,或闲雅舒徐,或刚猛迅捷,一招一式,俱是势挟劲风。胡
斐凝神观看,见他所使招数,果与刀谱上所记一般无异,只是刀势较为收敛,而比自己所
使,也缓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凤一路刀法使完,横刀而立,说道:“小兄弟,以你刀法上的造诣,胜那田归农是
绰绰有余,但等我眼睛好了,你要和我打成平手,却尚有不及。”
胡斐道:“这个自然。晚辈怎是苗大侠的敌手?”苗人凤摇头道:“这话错了。当年胡
大侠以这路刀法,和我整整斗了五天,始终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时,可比你缓慢得多,收敛
得多。”胡斐一怔,道:“原来如此?”苗人凤道:“是啊,与其以主欺客,不如以客犯
主。嫩胜于老,迟胜于急。缠、滑、绞、擦、抽、截,强于展、抹、钩、剁、砍、劈。”
原来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之势,以刀尖开砸敌器为“嫩”,以近柄处刀刃开
砸敌器为“老”,磕托稍慢为“迟”,以刀先迎为“急”,至于缠、滑、绞、擦等等,也都
是使刀的诸般法门。
苗人凤收刀还入,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说道:“你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称雄武
林,纵横江湖。”
胡斐“嗯”了一声,举着筷子欲挟不挟,心中思量着他那几句话,筷子停在半空。程灵
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轻轻一敲,笑道:“饭也不吃了吗?”胡斐正自琢磨刀诀,全身的劲力
不知不觉都贯注右臂之上。程灵素的筷子敲了过来,他筷子上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
力,嗒的一声轻响,程灵素的一双筷子竟尔震为四截。她“啊”的一声轻呼,笑道:“显本
事么?”
胡斐忙陪笑道:“对不起,我想着苗大侠那番话,不禁出了神。”随手将手中筷子递了
给她。程灵素接过来便吃,胡斐却喃喃念着:“嫩胜于老,迟胜于急,与其以主欺客……”
一抬头,见她正用自己使过的筷子吃饭,竟是丝毫不以为忤,不由得脸上一红,欲待拿来代
她拭抹乾净,为时已迟,要道歉几句吧,却又太着形迹,于是到厨房去另行取了一双筷子。
他扒了几口饭,伸筷到那盘炒白菜中去挟菜,苗人凤的筷子也刚好伸出,轻轻一拨,将
他的筷子挡了开去,说道:“这是‘截’字诀。”胡斐道:“不错!”举筷又上,但苗人凤
的一双筷子守得严密异常,不论他如何高抢低拨,始终伸不进盘子之中。
胡斐心想:“动刀子拼斗之时,他眼睛虽然不能视物,但可听风辨器,从兵刃劈风的声
音之中,辨明了敌招的来路。这时我一双小小的筷子,伸出去又无风声,他如何能够察
觉?”
两人进退邀击,又拆了数招,胡斐突然领悟,原来苗人凤这时所使招数,全是用的“后
发制人”之术,要待双方筷子相交,他才随机应变,这正是所谓“以客犯主”、“迟胜于
急”等等的道理。
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抢菜,却将筷子高举半空,迟迟不落,双眼凝视着苗人凤的筷
子,自己的筷子一寸一寸的慢慢移落,终于碰到了白菜。那时的手法可就快捷无伦,一挟缩
回,送到了嘴里。苗人凤瞧不见他筷子的起落,自是不能拦截,将双筷往桌上一掷,哈哈大
笑。
胡斐自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适才花了这许多力气才胜
得田归农,霎时之间又是喜欢,又是惭愧。
程灵素见他终于抢到白菜,笑吟吟的望着他,心下也十分代他高兴。
苗人凤道:“胡家刀法今日终于有了传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说到这里,语音甚
是苍凉。
程灵素瞧出他与胡斐之间,似有甚么难解的纠葛,不愿他多提此事,于是问道:“苗大
侠,你和先师当年为了甚么事情结仇,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苗人凤叹了口气道:“这一件事我到今日还是不能明白。十八年前,我误伤了一位好朋
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竟尔无法挽救。我想这毒药如此厉害,多半与尊师有
关,因此去向尊师询问。尊师一口否认,说道毫不知情,想是我一来不会说话,二来心情甚
恶,不免得罪了尊师,两人这才动手。”
胡斐一言不发,听他说完,隔了半晌,才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好朋友是你亲手杀死
的了?”苗人凤道:“正是。”胡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斩草除根,一起杀了?”
程灵素见他手按刀柄,脸色铁青,眼见一个杯酒言欢的局面,转眼间便要转为一场腥风
血雨。她全不知谁是谁非,但心中绝无半点疑问:“如果他二人动手砍杀,我得立时助
他。”这个“他”到底是谁,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的。
苗人凤语音甚是苦涩,缓缓的道:“他夫人当场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条命也是你
害的了?”苗人凤凄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来,森然道:“这位好朋友姓甚名谁?”苗人凤道:“你真要知道?”胡斐
道:“我要知道。”苗人凤道:“好,你跟我来!”大踏步走进后堂。胡斐随后跟去。程灵
素紧跟在胡斐之后。
只见苗人凤推开厢房房门,房内居中一张白木桌子,桌上放着两块灵牌,一块写着“义
兄辽东大侠胡公一刀之灵位”,另一块写着“义嫂胡夫人之灵位”。
胡斐望着这两位灵牌,手足冰冷,全身发颤。他早就疑心父母之丧,必与苗人凤有重大
关连,但见他为人慷慨豪侠,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错了。但此刻他直认不讳,可是他既说
“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语气之间,又是含着无限隐痛,一霎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才
好。
苗人凤转过身来,双手负在背后,说道:“你既不肯说和胡大侠有何干连,我也不必追
问。小兄弟,你答应过照顾我女儿的,这话可要记得。好吧,你要替胡大侠报仇,便可动
手!”
胡斐举起单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适才教我‘以客犯主’之诀,缓缓落
刀,他决计躲闪不了,那便报了杀父杀母的大仇!”
然见他脸色平和,既无伤心之色,亦无惧怕之意,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间大叫一
声,转身便走。程灵素追了出来,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随身包袱,随后赶去。
胡斐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路,突然扑翻在地,痛哭起来。程灵素落后甚远,隔了良久,
这才奔到,见到他悲伤之情,知道此时无可劝慰,于是默默坐在他的身旁,且让他纵声一
哭,发泄心头的悲伤。
胡斐直哭到眼泪乾了,这才止声,说道:“灵姑娘,他杀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妈妈,此仇
不共戴天。”
程灵素呆了半晌,道:“那咱们给他治眼,这事可错了。”胡斐道:“治他眼睛,一点
也不错。待他双眼好了,我再去找他报仇。”他顿了一顿,道:“只是他武功远胜于我,非
得先把武艺练好了不可。”程灵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伤你爹爹,咱们也可一报还一
报。”
胡斐觉得她全心全意的护着自己,心中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厉害毒药去对付苗人
凤,说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凛然感到惧意。
他心中又想:“这位灵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
总是……”他自己也不知“总是……”甚么,心底只隐隐的觉得不妥。
飞狐外传 第十二章 古怪的盗党
他大哭一场之后,胸间郁闷发泄了不少,眼见天已黎明,正可赶路,刚要站起身来,突
然叫了声“啊哟!”原来他心神激荡,从苗人凤家中急冲而出,竟将随身的包袱留下了,倘
再回头去取,此时实不愿和苗人凤会面。程灵素幽幽的道:“别的都没什么,就是那只玉凤
凰丢不得。”胡斐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说道:“你在这儿稍等,我赶回去拿包袱,否
则连今晚吃饭住店的银子也没有了。”程灵素道:“我有银子,连金子也有。”说着从怀中
取出两小锭黄金来。胡斐道:“最要紧的是我家传的拳经刀谱,决计丢不得。”程灵素伸手
入怀,取出他那本拳经刀谱来,淡淡的道:“可是这本?”胡斐又惊又喜,道:“你真细
心,什么都帮我照料着了。”程灵素道:“就可惜那只玉凤给我在路上丢了,当真过意不
去。”胡斐见她脸色郑重,不像是说笑,心中一急,道:“我回头找找去,说不定还能找
到。”说着转头便走。程灵素忽道:“咦,这里亮晃晃的是什么东西?”伸手到青草之中,
拾起一件饰物,莹然生光,正是那只玉凤。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诸葛,小张良,小可甘拜下凤。”程灵素道:“见了这玉
凤,瞧你喜欢得什么似的。还给你吧!”于是将刀谱和玉凤都还了给他,说道:“胡大哥,
咱们后会有期。”胡斐一怔,道:“你生气了么?”程灵素道:“我生什么气?”但眼眶一
红,珠泪欲滴,转过了头去。胡斐道:“你……你要到哪里去?”程灵素道:“我不知
道。”胡斐道:“怎么不知道?”程灵素道:“我没爹没娘,师父又死了,又没人送什么玉
凤凰、玉麒麟给我,我……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说到这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胡斐自
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思细密,处处占人上风,任何难事到了手上,无不迎刃而解,但这时
见她悄立晓风之中,残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耸动,心中不由得大生怜惜之心,说道:
“灵姑娘,我送你一程。”
程灵素背着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泪,说道:“我又不到哪里去,你送我做什么?你要
我医治苗人凤的眼睛,我已经给治好啦。”胡斐要逗她高兴,说道:“可是还有一件事没
做。”程灵素转过身来,问道:“什么?”胡斐道:“我求你医治苗人凤,你说也要求我一
件事的。什么事啊,你还没说呢。”程灵素究是个年轻姑娘,突然破涕为笑,道:“你不提
起,我倒忘了,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干什么,你都得答应,是不是?”胡斐
确是心甘情愿的为她无论做什么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程灵素伸出手来,道:“好,那只玉凤凰给了我。”胡斐一呆,心中大是为难,但他终
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