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0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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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倘若我骑的是袁姑娘那匹白马,此刻早已到了洞庭湖畔了。”一想到袁紫衣,不自禁
探手入怀,抚摸她所留下的那只玉凤,触手生温,心中也是一阵温暖。两人下马,坐在道旁
树下,让马匹吃草休息。锺兆文默不作声,呆呆出神,皱起了眉头。胡斐知道此行殊无把
握,问道:“锺二爷,那毒手药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锺兆文不答,似乎没听见他的说
话,过了半晌,突然惊觉,道:“你刚才说什么!”胡斐见他心不在焉,知他是挂念苗人凤
的病况,暗想此人虽然奇形怪状,难为他很够义气,本来与苗人凤结下了梁子,这时竟不辞
烦劳的为他奔波,想到此处,不禁脱口而出:“锺二爷,昨天多有得罪,真是惭愧得紧。晚
辈要是早知三位如此仗义,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
锺兆文咧开阔嘴,哈哈一笑,道:“那算得什么?苗大侠是响当当的好汉,我三兄弟倘
若见危不救,那还是人么?小兄弟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兄弟和苗大侠虽没交情,总还
有过一面之缘,你可跟他见都没见过呢。”
其实数年之前,胡斐在商家堡中曾见过苗人凤一面,只不过胡斐知道这事,苗人凤却在
当时就对那个黄黄瘦瘦的小厮视而不见。更早些时候,在十八年之前,胡斐生下还只一天,
苗人凤在河北沧州的小客店中也曾见过他,这件事苗人凤知道,胡斐可不知道。但苗人凤哪
里会知道:十八年前那个初生婴儿,便是今日这个不识面的少年英雄?
锺兆文又问:“你刚才问我什么?”胡斐道:“我问那毒手药王是怎么样的人物?”锺
兆文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胡斐奇道:“你不知道?”锺兆文道:“我江湖上的朋友不
算少了,可是谁也不知毒手药王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胡斐好生纳闷,心想:“我只道你
必定知晓此人的底细,否则也可向那张飞雄打听个明白。”锺兆文猜到了他心意,说道:
“便是那张飞雄,也未必便知。不,他一定不会知道的。”胡斐“啊”了一声,不再接口。
锺兆文道:“大家只知道,这人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马寺。”胡斐道:“白马寺?他住在
庙里么?”锺兆文道:“不,白马寺是个市镇。”胡斐道:“想是他隐居不见外人,所以谁
都没见过他。”锺兆文又摇头道:“不,有很多人见过他。正因为有人见过,所以谁也不知
他是怎么样的人物,不知他是胖还是瘦,是俊是丑,是姓张还是姓李。”
胡斐越听越是胡涂,心想既然有很多人见过他,就算不知他姓名,怎会连胖瘦俊丑也不
知道?
锺兆文道:“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相貌清雅的书生,高高瘦瘦,像是个秀才相公。有人
却说毒手药王是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就像是个杀猪的屠夫。又有人说,这药王是个老和
尚,老得快一百岁了。”他顿了一顿,说道:“还有人说,这药王竟然是个女人,是个跛脚
驼背的女人。”
胡斐满脸迷惘,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锺兆文接着道:“这人既然号称药王,怎么会是女人?但说这话的是江湖上的成名人
物,德高望重,素来不打谎语,不由得人不信,可是那些说他是书生、是屠夫、是和尚的,
也都不是信口雌黄之辈,个个言之凿凿。你说奇不奇怪?”胡斐当离开苗家之时,满怀信
心,料想只要找到那人,好歹也要请了他来治伤,至不济也能讨得解药,此时听锺兆文这么
一说,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是怎么样一个人也无法知道,却又找谁去?转念一想,说
道:“是了!这人一定擅于化装易容之术,忽男忽女,忽俊忽丑,叫人认不出他的真面目
来。”锺兆文道:“江湖上的朋友也都这么说,想来他使毒天下无双,害得人多,结仇太
广,因此躲躲闪闪,叫人没法找他报仇。但奇怪的是,他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马寺,却又不是
十分偏僻之处,要寻上门去,也算不得怎么为难。”胡斐道:“这人用毒药害死过不少人
么?”锺兆文悠然出神,道:“那是没法计算的了。不过死在他手下的人,大都自有取死之
道,不是作恶多端的飞贼大盗,便是仗势横行的土豪劣绅,倒没听说有哪一个侠义的死在他
的手下。但因他名声太响,有人中毒而死,只要毒性猛烈,死得奇怪,这笔帐便都算在他头
上,其实大半未必便是他害的。有时候两个人一南一北,相隔几千里,同时中毒暴毙,于是
云南的人说毒手药王到了云南,辽东的人却说药王在辽东出没。这么一宣扬,这个人更是奇
上加奇了。近来已好久没听人提到‘毒手药王’四字,想不到苗大侠的中毒竟会和他有关。
唉,既是此人用的药,只怕……只怕……”说到这里,不住摇头。胡斐心想此事果然极难,
不知如何着手是好。锺兆文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小兄弟,有一件事你千万记住,一
到了白马寺,在离药王庄三十里之内,可千万不能喝一口水,不能吃一口东西,不管饥渴得
怎么厉害,总之不能让一物进口。”胡斐见他说得郑重,当即答应,猛地想起,当他陪着自
己离开苗家之时,锺兆英和锺兆能脸上都是不但担忧,简直还大有惧色,想来那药王的“毒
手”定是非同小可,以致像锺氏三雄那样的人物,胆敢向“打遍天下无敌手”苗人凤挑战,
一听到“毒手药王”的名字却是心惊胆战。自己不知厉害,真把天下事瞧得太过轻易了。
他过去牵了马匹,说道:“咱们不过是邀他治病,或是讨一份解药,对他并无恶意。他
最多不肯,那也罢了,何必要害咱们性命?”锺兆文道:“小兄弟,你年纪还轻,不知江湖
上人心险诈。你对他虽无恶意,但他跟你素不相识,怎信得你过?眼前便是一个例子,刘鹤
真对苗大侠绝无歹意,却何以弄瞎了他的眼睛?”胡斐默然。锺兆文又道:“何况这毒手药
王仇家遍天下,许多跟他毫没干系的毒杀也都算在他的帐上。焉知你不是他仇家的子弟?此
人生性多疑,出手狠毒,否则‘药王’之上,何以又加上‘毒手’两字?这个惊心动魄的外
号,难道是轻易得来的么?”
胡斐点头道:“锺二爷说的是。”锺兆文道:“你若看得起我,不嫌我本领低微,那便
兄弟相称,别爷不爷的,叫得这么客气。”胡斐道:“你是前辈英雄,晚辈……”锺兆文拦
着他的话头,大声道:“呸,呸!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三兄弟跟你交手之后,佩服你得
紧。若你不当我朋友,那便算了。”胡斐也是个性子直爽之人,于是笑着叫了声:“锺二
哥。”锺兆文很是高兴,翻身上了马背,道:“只要这两头牲口不出岔子,咱们不用天黑便
能赶到白马寺。你可得记着我话,别说不能吃喝,便是摸一摸筷子,也得提防筷子上下了剧
毒,传到你的手上。小兄弟,你这么年纪轻轻,一身武功,若是全身发黑,成了一具僵尸,
我瞧有点儿可惜呢!”胡斐知他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瞧苗人凤只撕破一封信,双眼便瞎,
现下走入毒手药王的老巢,他哪一处不能下毒?心想锺兆文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决非胆
怯之徒,他说得如此厉害,显见此行万分凶险,确是实情。他明知险恶,还是义不容辞地陪
自己上白马寺去,比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乱闯,更是难得了。
两匹马休息多时,精力已复,申牌时分到了临资口。两人让坐骑走一程,跑一程,不多
时已到了白马寺镇上。镇上街道狭窄,两人深怕碰撞行人,多惹事端,于是牵了马匹步行。
锺兆文脸色郑重,目不斜视,胡斐却放眼瞧着两旁的店铺。将到市梢时,胡斐见拐弯角上挑
出了药材铺的膏药幌子,招牌写着“济世堂老店”,心念一动,解下腰间单刀,连着刀鞘捧
在手中,说道:“锺二……哥,你的判官笔也给我。”锺兆文一怔,心想到了白马寺镇,该
当处处小心才是,怎地动起刀刃来啦?但想镇上必有药王的耳目,不便出口询问,于是从腰
间抽出判官笔,交了给他,低声道:“小心了,别惹事!”胡斐点了点头,走到药材铺柜台
前,说道:“劳驾!我们二人到药王庄去拜访庄主,不便携带兵器,想在宝号寄放一下,回
头来取。”坐在柜台后的一个老者听了,脸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去药王庄?”胡斐不
等他再说什么,将兵器在柜台上一放,双手一拱,牵了马匹便大踏步出镇。两人到了镇外无
人之处,锺兆文大拇指一翘,说道:“小兄弟,这一手真成。锺老二服了你啦,真亏你想得
出。”胡斐笑道:“硬着头皮充好汉,这叫做无可奈何。”原来他想这镇上的药材铺跟药王
必有干连,将随身兵器放在店铺之中,店中定会有人赶去报讯,那便表明自己此来绝无敌
意。虽然空手去见这么一个厉害角色,那是凶险之上又加凶险,但权衡轻重,这个险还是大
可一冒。
见西首一座小山之上,有个老者手持药锄,似在采药。胡斐见这人形貌俊雅,高高瘦
瘦,是个中年书生,心念一动:“难道他便是毒手药王?”于是上前恭恭敬敬的一揖,朗声
说道:“请问相公,上药王庄怎生走法?晚辈二人要拜见庄主,有事相求。”那人对胡锺二
人一眼也不瞧,自行聚精会神的锄土掘草。胡斐连问几声,那人始终毫不理会,竟似聋了一
般。胡斐不敢再问,锺兆文向他使个眼色,两人又向北行。闷声不响地走出一里有余,胡斐
悄声道:“锺二哥,只怕这人便是药王,你瞧怎么办?”锺兆文道:“我也有几分疑心,可
万万点破不得。他自己若不承认,而咱们认出他来,正是犯了他的大忌。眼前只有先找到药
王庄,咱们认地不认人,那便无碍。”说话之时,曲曲折折又转了几个弯,只见离大路数十
丈处有个大花圃,一个身穿青布衫子的村女弯着腰在整理花草。胡斐见花圃之后有三间茅
舍,放眼远望,四下别无人烟,于是上前几步,向那村女作了一揖,问道:“请问姑娘,上
药王庄走哪一条路?”那村女抬起头来,向着胡斐一瞧,一双眼睛明亮之极,眼珠黑得像
漆,这么一抬头,登时精光四射。胡斐心中一怔:“这个乡下姑娘的眼睛,怎么亮得如此异
乎寻常?”见她除了一双眼睛外,容貌却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
似的,头发也是又黄又稀,双肩如削,身材瘦小,显是穷村贫女,自幼便少了滋养。她相貌
似乎已有十六七岁,身形却如是个十四五岁的幼女。
胡斐又问一句:“上药王庄不知是向东北还是向西北?”那村女突然低下了头,冷冷地
道:“不知道。”语音却甚是清亮。锺兆文见她如此无礼,脸一沉,便要发作,但随即想起
此处距药王庄不远,什么人都得罪不得,哼了一声,道:“兄弟,咱们去吧,那药王庄是白
马寺大大有名之处,总不能找不到。”胡斐心想天色已经不早,若是走错了路,黑夜之中在
这险地到处瞎闯,大是不妙,左近再无人家可以问路,于是又问那村女道:“姑娘,你父母
在家么?他们定会知道去药王庄的路径。”那村女不再理睬,自管自的拔草。
锺兆文双腿一夹,纵马便向前奔,道路狭窄,那马右边前后双蹄踏在路上,左侧的两蹄
却踏入了花圃。锺兆文虽无歹意,但生性粗豪,又恼那村女无礼,急于赶路,也不理会。胡
斐眼见近路边的一排花草便要给马踏坏,忙纵身上前,拉住缰绳往右一带,说道:“小心踏
坏了花草。”那马给他这么一引,右蹄踏到了道路右侧,左蹄回上路面。锺兆文道:“快走
吧,在这儿别耽搁啦!”说着一提缰绳,向前驰去。胡斐自幼孤苦,见那村女贫弱,心中并
不气她不肯指引,反生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