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第10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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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扮,都是吓了一跳。原来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边上露著毛头,竟
是刚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但三身孝服巳穿得半新不旧,若说服的热孝,却又不像。
苗人凤知道鄂北鬼见愁钟门雄霸荆襄,武功实有独到的造诣,那补锅匠是钟氏门徒,武
艺已自不弱,眼下钟氏三兄弟亲自到来,此事当真甚是棘手。只见三人一般的相貌,都是脸
色惨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是凭胡子分别年纪,料来灰白小胡子的是大哥钟兆
文,黑胡子的是二哥钟兆英,没留胡子的是三弟锺兆能。三人进来时脚步轻飘飘的宛如足不
点地,果然是劲敌到了。苗人凤一生之中,敌人愈强,精神愈振,一见三人声势不同凡俗,
不由得全身骨骼轻轻作响。
钟氏三兄弟上前同时一揖到地,齐声说道:「苗大侠请了。」苗人凤拱手还礼,说道:
「请了,怒在下腿上有伤,不能起立。」钟兆文道:「苗大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该打
扰,只是杀徒之仇,不能不报,请苗大侠你家恕罪。」他「你家,你家」,满口湖北土腔,
苗人凤点点头,不再答话。
钟兆文道:「苗大侠威震天下,我们三兄弟单打独斗,非你家敌手。老二、老三,咱哥
儿一齐上啊!」钟兆英、钟兆能怪声答应,叫道:「老大,咱哥儿一齐上啊!」这三兄弟是
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虽然怪声怪气,怪模怪样,在江湖上却是辈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
强,因此上在两湖一带已闯下极大的基业。三人怪声一作,呛当当响声不绝,各从身边取出
一对判官笔。
客店中夥伴客人见这三人到来,已知不妙,这时见取出兵刃,人人远避,登时大厅上空
荡荡的一片。
南小姐关心苗人凤安危,却留在厅角之中。苗人凤见她一个娇怯弱女,居然有此胆量,
心中大是喜慰。只因南小姐在厅角这麽一站,苗人凤自此对她生死以之,倾心相爱,当下向
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宝刀。
钟氏兄弟见那刀青光闪动,寒气逼人,同声赞道:「好刀!」
三兄弟齐声怪叫。钟兆文双笔当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袭右。苗人凤端坐椅中,横刀
不动,待六枝镔铁判官笔的笔尖堪堪点到身边,突然宝刀一挥,呼呼风响,向三人各砍一
刀。钟氏三兄弟果然身负绝艺,见他刀势来得奇特,各自身形飘动,让了开去。他们只知苗
家剑法独步天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苗人凤此时所用的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法,
变化奥妙,灵动绝伦,就只吃亏在身子不能移动,一刀砍出,难以连续追击。
四人一动上手,大厅中刀光笔影,登时斗得凶险异常。钟氏三兄弟轻功甚是了得,三人
分进合击,此来彼往,六枝判官笔宛如十二枝相似。苗人凤使开刀法,攻拒削砍,丝毫不落
下风。他想今日之斗务须猛下杀手,重伤他兄弟三人,否则自己与南小姐性命难以周全。只
是素知钟氏三兄弟安份守己,并无歹行劣迹,江湖上声名甚好,却不必取他们性命。眼见三
兄弟的招数愈来愈紧,每一招都点打他上身大穴,只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於流水,
连这娇艳温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敌手受苦。想到此处,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
大刀利,不敢让兵刃给他宝刀碰到了,围攻的圈子渐渐放远。
钟兆英眼见难以取胜,突然一声怪叫,身子斜扑,著地滚去,竟到苗人凤背後攻他下
盘。这一著甚是险毒,想苗人凤坐在椅上不能转动,敌人攻他背後椅脚,如何护守得著?钟
兆英连攻数招,一笔横砸,喀的一声,将椅脚打断了一根。椅子一侧,苗人凤身子跟著倾
侧。南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出来。苗人凤左手猛地探出,往钟兆英脸上抓去。钟兆英大
惊,急忙滚开相避,只听得当当两响,他与锺兆能手中的判官笔已各有一枝被宝刀削断。钟
兆文肩头剧痛,却是被刀刃划了一道口子。苗人凤一刀同时攻逼三敌,这一招叫做「云龙三
现」,乃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数。
钟氏三兄弟各展轻功跃开,三人互相望了一眼,脸上都有惊骇之色。钟兆英道:「老
大,挂了彩啦?」钟兆文道:「不碍事。」他见苗人凤椅子斜倾,坐得摇摇欲坠,心想如此
良机,日後再难相逢,只是忌惮他宝刀锋利,刀法精奇,於是抱拳说道:「兵刃上我三兄弟
不是敌手,我们再领教你家拳招掌法。」这话儿说得冠冕堂皇,却是不怀好意,是要敌人自
去其长。他三人此来乘人之危,乃是仇杀拚命,并非比武较艺,这番说话苗人凤本来大可不
必理会,但他艺高人胆大,一声冷笑,宝刀归鞘,点了点头,说道:「好!」
三兄弟抛下判官笔,蹦跳窜跃,攻了上来。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跃,竟无一步踏行。苗人
凤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经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内,也是钟门武功卓然成家,否则单是
给他掌力一震,已受重伤。钟兆英人最机灵,见他椅脚断了一只,已难坐稳,心想依样葫
芦,再打断一只椅脚,非教他摔倒不可,当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滚向苗人凤椅後,猛地右腿
横扫,喀喇一响,果然又将椅脚踢断了一只。
那椅子本已倾侧,此时急向後倒。苗人凤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跃起。他恼恨钟兆英狡
诈,从半空中如大鹰般向他扑击下来。钟兆英吓得心惊胆战,大叫:「老大,老三!」兆
文、兆能双双从旁来救。苗人凤双掌发力,左掌打在钟兆文肩头,右掌拍在钟兆能胸口。两
人经受不起,双双向外跌出。钟兆英乘机几个翻身逃出厅门,看苗人凤时,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见他如此神勇,那敢进来再斗?钟兆英瞥见店门旁堆满骡马的草料,心念一动,
取出火摺幌著了,就在草料上一点。那麦秆乾得透了,登时起火,顺风烧向店堂。客店中店
夥客商一见火头,一阵大乱,纷纷奔出。三兄弟拿著判官笔在门口监视,叫道:「谁救那坏
了腿的客人,老子打开他的脑袋瓜子!」众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谁敢去救人?
苗人凤见霎时之间风助火势,浓烟火舌卷进厅来,自己双腿不能行走,敌人又守在门
口,暗道:「难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烧死在这里不成?」一转眼见南小姐已随众人逃
出,心下略宽,火光中只见屋角里放著一困粗索,暗叫:「天可怜见!」爬著过去抖开绳
索,在手臂上绕了十来圈。
钟氏兄弟眼见烟火围门,这个当世无敌的苗人凤势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视而
笑。
南小姐当危急时夺门而出,此时却想起苗人凤尚在店内,他为相救自己而受伤丧生,不
禁大为难受,珠泪盈眶,正自难忍,猛听得店堂内一声大喝,一条绳索从火焰中窜将出来,
一端巳卷住门外那株大银杏的树干。接著绳子一荡,苗人凤又高又瘦的身躯已飞了出来。
众人见他突似飞将军自天而降,无不骇然。苗人凤左手抓绳,身子自空向钟氏三兄弟扑
去。三钟吓得魂飞天外,已无斗志,当即发足奔逃。他三人轻功虽高,终不及苗人凤拉著绳
子飞荡迅速,被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掷一抓,一抓一掷,三兄弟都飞身而入火堆。总算
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烧得须眉尽焦,狼狈不堪。到此地步,三兄弟那
敢逗留,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听苗人凤豪迈爽朗的大笑声,不绝从身後传来。
苗人凤想到当年力战鬼见愁钟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现了一丝笑意,然而这是
愁苦中的一丝微笑,是伤心中一闪即逝的欢欣。於是他想到腿上伤愈之後,与南小姐结成夫
妇,这个刻骨铭心、倾心相爱的妻子,就是眼前这个美妇人。他在身前不过五尺,五尺却比
五千里、五万里的路程更加遥远。
於是,他想到两人新婚後那段欢乐的日子,他带著他的兰(南小姐名字叫做南兰)一同
去拜祭胡一刀夫妇的墓,他把冷月宝刀封在坟土之中,心里想:世上除了胡一刀外,再也无
人配用这把宝刀。他既然不在世上了,宝刀就该陪著他。
於是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当年这场比武与误伤的经过说给妻子听。他从来不爱多说
话,这一天却是说得滔滔不绝。这件事在他心中郁积了十年,直到这天,方在最亲近的人面
前发泄出来。他办了许多酒菜来祭奠胡一刀,摆满了一桌,就像当年胡夫人在他们比武时做
了一桌菜那样。
於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复活了,与他一起欢谈畅饮。他愈喝得
多,愈是说得多。说到对这位辽东大侠的钦佩与崇仰,说到造化的弄人,人世的无常,说到
胡夫人对丈夫的情爱,他说:「像这样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里,她一定也在火里,丈夫在
水里,她也在水里……」
突然之间,看到自己的新娘脸色变了,掩著脸远远奔开。他追上去想要解释,但他是醉
了,他不会说话,何况,他心中确是记得客店中钟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里,而
她却独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侠,素来不理会小节,然而这是他生死以之相爱的人……在他脑子里,一
直觉得南兰应该逃出去,她是女人,不会半点武功,见到了浓烟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时又不
是他的妻子,陪著他死了,又有什麽好处?……但在心里,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难之
时,有个心爱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爱的人不要弃他而先逃……他一直羡慕胡一刀,心想他
有一个真心相爱的夫人,自己可没有。胡一刀虽然早死,这一生却比自己过得快活。
於是在酒醉之後,在胡一刀的墓前,无意中说错了一句话,也可说是无意中流露了真
心。这句话造成了夫妻间永难弥补的裂痕。虽然,苗人凤始终是极深厚极诚挚的爱著妻子。
他永远不再提到这件事,甚至连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兰自然也不会提。
後来女儿若兰出世了,像母亲一般的美丽,像母亲一般的娇嫩。夫妻间的感情加深了一
层。然而,他是出身贫家的江湖豪杰,妻子却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
著脸,妻子却需要温柔体贴,低声下气的安慰。她要男人风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儿,要
男人会说笑,会调情……苗人凤空具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却全没
有。如果南小姐会武功,或许会佩服丈夫的本事,会懂得他为什麽是当世一位顶天立地的奇
男子。但她压根儿瞧不起武功,甚至从心底里厌憎武功。因为,她父亲是给武人害死的,起
因是在於一把刀;又因为,她嫁了一个不理会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於这男人用武功救
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时光,对武功感到了一点兴趣,那是丈夫的一个朋友来作客的
时候。那就是这个英俊潇洒的田归农。他没一句话不在讨人欢喜,没一个眼色不是软绵绵的
教人想起了就会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对这位田相公却不大瞧得起,对他爱理不理的,於
是招待客人的事儿就落在她身上。相见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
窗外,忍不住暗暗伤心:为什麽当日救她的不是这位风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这个木头一
般睡在身旁的丈夫?
过了几天,田归农跟她谈论武功,发觉她一点儿也不会,便教了她几路拳脚。她学得很
起劲,虽然她还是不喜欢武功,只因是他教的,就兴致勃勃的学了。
终於有一天,她对他说:「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该当对调一下才配。他最好是归农种田,
你才真正是人中的凤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还是因为受到了这句话的风喻,终於,在
一个热情的夜晚,宾客侮辱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