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藻溪-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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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的流露,却因了开坏了那个头,后面的一切多多少少就有了些世故的味道了。
“‘哭七’是什么东西?”灵灵追着百川问。
“总结,评估,鉴定,你懂吗?”
百川见灵灵一头雾水的样子,就甩开灵灵,直接对末雁说:“死人下葬第七日叫‘过七’,那天,就有唱鼓词的来,在你家门前支起鼓,唱死人的事。唱鼓词的是不请自来的,你还不能赶他走,他吃的就是死人这碗饭。当然,唱的还不见得都是好事,得看你给的是什么样的赏钱,当然,现在叫红包。给得多,唱的自然就是花红柳绿的好风光。那给得少的,还有不给的,人家就先给你点破一层皮,无非是你们家那点鸡零狗碎的小玩艺,不痛不痒的,可就让你坐不住了。懂事的,就赶紧端茶递水,茶杯底下悄悄把赏钱添上。遇见那不懂事的,就渐渐进入剥皮见血的阶段了。若到了那时还不肯拔毛,接下来唱的就是你们家公公扒灰儿媳妇偷人的事了。”
“扒灰是什么东西?”灵灵问。
百川看了末雁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你妈绐你这中文教育,关键的都没学好。”
灵灵听出这大概不是一句好话,也就不敢往下追问了。“妈妈你看百川哥哥的脚趾头,和你一样呢。”
末雁凑过去看,只见百川的小脚趾头旁边,突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圆骨,仿佛是多长了半个趾头。末雁的脚上,也有一块这样的骨头,从前和越明谈恋爱的时候,越明曾经给她起过一个外号,叫五点五,笑的就是这半个趾头。
百川就嘿嘿地笑,说这是遗传,我们家的人,我爷爷、我爸爸、我,都长这球玩艺,还都在左脚。说宪,又问末雁:“你真要走?不可惜?那些好鼓词,字字珠玑的,我可没时间汇报给你听。红包你爱给不给,有的是愿给的人,我家老爷子就是一个。你没看出来,我家老爷子对你妈可是一往情深哪。”
末雁听百川说话,有时慢悠悠的,有时急吼吼的,慢时如闲云,急时如疾雨,说粗俗也不全是粗俗,说雅致又说不上是雅致,却有那么点小意思,总之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便忍不住问百川你到底是于什么的?
“早些年杀人越货,这些年老了,就写诗。”
“你是诗人?”灵灵兴奋得大叫起来,“我最喜欢读诗了,你是我这一辈子见到的第一个诗人。”
“但愿你永远也不会见到第二个。”
“百川你别胡闹,在国外长大的孩子都天真,你说什么她信什么。”
百川对灵灵挤了挤眼睛,说瞧你妈不相信我是个诗人,咱俩得另找个机会,背地里再切磋诗的事,现在先别招她惹她。说得灵灵咯咯直笑,笑得末雁越发地烦了。
“得了,得了,百川你赶紧趁你爷爷回来之前收拾收拾你这张嘴。你爷爷是我妈的堂兄,你刚才说那话不是乱伦吗?”
百川瞪了宋雁一眼,半晌,才悠悠地说:“我看你的中文,简直退步到负数水平了。你才需要好好收拾你那张嘴。我爷爷要和你妈有什么事,最多也只是近亲恋爱,国家虽然不提倡,还不至于犯法。你要跟我有什么事,那才叫乱伦呢。不过,这两样罪行你大概想犯都犯不成——我爷爷是我太爷爷认领妁儿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懂吗?”
百川的那一眼,如同一块黏热的糍糕,横横地飞在末雁的脸上,让她扒也扒不下,甩也甩不掉。突然间,末雁就觉得自己的五官跑错了位置,僵僵的,竟挪移不动了。
灵灵见状抚案大笑:“妈妈你说不过百川哥哥。你那张嘴,也只够对付我。”
末雁就是在那一刻决定留下来在藻溪过七的。
她当然没有预料到,她这一停,就停出了一个故事的开头,和另外一个故事的结尾。
灵灵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夜,早上梦见脸上爬了一堆虫于,湿痒难熬。睁开眼睛,发现大黄狗正蹲在她的床前,伸出一条肉乎乎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她的脸。摸了摸身边,妈妈不在了。坐起来,看见太阳挤进窗帘缝,光亮在屋里炸开一条白带,灰尘满屋飞舞。窗外不知谁家的录音机开得山响,沙沙地唱着一首歌。灵灵听得似懂非懂的,只听清了反反复复的一句话“心太软,心太软”。
下楼来,只见财求坐在楼梯脚上干活。听得楼梯响,老头转过身来,脸上漾出一朵油汪汪的笑:“娃啊,你妈跟百川上山烧纸去了,见你睡得死,就没叫你。阿公给你买了豆浆糯米糍饭,热在锅里。”
灵灵不着急去吃饭,却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看财求干活。财求手里拿了一把细细的刀,正把一段窄扁的竹条,劈成更窄更扁的竹片。老头弓着腰,耸着肩,下巴几乎抵在膝盖上,刀捏在手里死死的,看不出动静,却有竹片如细水似的从刀下缓缓流出,在地上蠕成一条青绿色的长虫。
灵灵就问阿公这竹片是干什么用的?老头说:“这竹片在我们乡下叫篾,从前只有一个用途,就是做凉席。现在用途就多了。”老头朝饭桌那头努了努嘴:“桌上这些玩艺,都是篾编的。百川他爸在广州开了个公司,专门批发这个,卖到国外去的。听说洋人就认手工做的,运气好的时候一套能给六七个美金呢。”
灵灵走过去,就看见饭桌上摆了一堆各式的篾编家具,有四张椅子配一张茶几的茶馆摆设,有一张大床配一副屏风两个脚凳的卧室摆设,有两张躺椅配两个脚垫的花园摆设,也有两张沙发配一张咖啡桌的客厅摆设。中式西式的都有,中的像中,西的像西,小小巧巧的,摆拢来,也就比一个掌心略大一些,却都是精巧工整之极的。灵灵看得呆呆的,半晌才说阿公你的手真巧。
财求笑笑,说这算什么,全藻溪的人,只要有一双眼睛一双手,谁都会做一两样的。百川他爸年年从广州带回新款式来,只要有款式,没有仿做不了的。你以为这镇上的新屋,都是怎么盖起来的?靠的就是这个手艺。
灵灵听了就来了灵感,说我正好有个社会调查报告要做,就写你们这个公司,好不好?
老头连连说:“别别别,咱们一个小公司,哪经得起你调查?还报告呢,你这不是给你阿公惹麻烦吗?”
灵灵扁了嘴,说你不帮我我去找百川哥哥。百川哥哥也会做这种家具吗?
老头摇头,说:“娃呀,你阿公家也不能三代就靠这个手艺吃饭。我们百川和你妈一样,也是读书人,在杭州大学教化学。这次是阿公专门让他请假回来的,就为了见见你和你妈。”
灵灵愣了一愣,才哼了一声,说:“他骗我,他原来不是诗人。”
老头嗬嗬地笑了起来,篾片颤颤地抖了一地,“什么湿呀干的,那是他的业余爱好,做不得正业的。”
灵灵不服气,说凭什么写诗就是不务正业,全世界科学家多的去了,诗人有几个?罗斯福总统说过,没有诗人的国家就不叫国家。
老头越发笑得嗬嗬的,说你这外国养大的娃就是和中国娃不一样。好好,你喜欢诗就让百川给你写,他要是闲着也得惹祸。说完就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壁柜,从里头窸窸窣窣地摸出一个纸包来,递给灵灵:“那些家具都是糙货,是阿公随便做了骗口饭吃的。只有这一样,倒是阿公知道你要来,专门做了给你的。”
灵灵将那外头包的报纸层层撕开了,里头原来是幢小屋子——当然也是篾条编的。是江南常见的民居样式:矮矮平平的屋顶,上面有一只烟囱;门是对开的两扇,正中有两个小铁环;铁环只有一粒钮扣那么大小,上面却雕着兽头;窗也是两扇。透过窗,就看见了屋里的景致:屋里放了一张饭桌,桌旁坐了两个大人一个孩子——都是布做的。那男人戴了一顶蓝帽子,唇边黑黑的一圈胡子,脸上架了一副眼镜,是黑铁丝弯出来的;女人剪了一头齐肩的直头发,围了一条花围裙;孩子是个女孩,白衣红裙,辫子上扎了两个蝴蝶结;饭桌上杯盘碗筷应有尽有。那屋里的摆设和人物的衣装细节,没有一样不是惟妙惟肖,鬼斧神工。
灵灵觉得桌旁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甚至有几分像自己的爸爸越明。便想起自己这两天还没和爸爸通过电话,也不知爸爸一个人在多伦多怎么样了?又记起从前在自己家的时候,一家人也是这样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的。妈妈给她舀汤,爸爸给她夹菜。两人极其有限的几个话题,自然也都是围绕着她展开的。她是他们在窄路相逢的时候得以干涩地交谈下去的原因,可是即使有了她,他们依然没有能够把对话持续下去。这次回到多伦多,爸爸会有一张新桌子,妈妈也会有一张新桌子。似乎多出了一张桌子,其实是少了一张桌子——一张可以三个人围着吃饭的桌子。现在的桌子再新再大,却容不下三个人了。
“阿公做的人像不像啊?是照你们家的照片做的呢。”老头问。
灵灵吃了一惊,问你怎么会有我们家的照片?
财求叹了一口气,说是你外婆寄的,她这个人啊,话少,想你们了也说不出来。
“娃呀,听说你妈在外边有个实验室,做的是什么大学问呢?”
“气象变化大气污染什么的。”灵灵突然口吃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对妈妈的了解实在是经不起任何轻轻一击的。
“这回你爸怎么没跟你妈一起回来送你外婆?”
灵灵的嘴巴动了几动,又停了几停,最后说出来的是“他忙,请不动假。”说完了,她就开始恼怒自己。在她有限的生活经历中,她也不是从未撒过谎的,但是她一向痛恨没有意义的谎言。这个让她挣扎了几个回合的谎言,使她隐隐有些惶惑起来。也许,心底里,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父母依旧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先前她的那些潇洒样子,也许仅仅是为了证明,她已经长大成熟了?
就在那个有了秋意的早晨,十八岁的灵灵站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厨房里,捧着那个篾编的玩具房子,突然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袭中。微笑如水退下,脸上突然就有了第一缕的沧桑。那个玩具房子在最不经意之间碰着了她的心,心隐隐地生疼,是那种有了空洞的疼。那空洞小得只有她自己知道,却又大得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填补。
半晌,才蔫蔫地问财求:“阿公这个房子是照老宅的样子做的吗?”
财求手里的篾刀偏了一下,篾条陡然断了。血珠像一只黑圆的虫子,从大拇指上缓缓地钻出来,爬到竹条上,又滚落到地上。
“你别听百川这个混虫胡说八道。哪有什么老宅?都拆了。”
末雁出门的时候,天刚有了第一抹青,镇子还摊手摊脚地沉睡在黎明的一丝凉意里。门厅里黄狗刚抬了一下头,便被百川一眼给碾扁了,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翻了个身,带着些臊意接着睡去了。
上坟的路在山上。山是藻溪人的说法,其实在真正见过山的人看来,这种地方顶多只能算是个土丘。坐惯了汽车的末雁,行走在那样的路上,总觉得有些高一脚低一脚的别扭。地上湿湿的有些露水,草很重,踩上去闷闷实实的,却听不见脚步的声响。没有大雾,有的是极薄的似有似无的一层水汽,隔在人和景致的中间,让人看得见,又看不远。末雁只见百川的那件红衬衫,在几步之外一跳一跳的如在风里舞动的花。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一阵,就到了一个开阔的去处,迎面—汪水,突然就将坡截住了。水有深有浅,深处不见底,浅处露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石头,是让人涉水过河的丁步。水色依稀有些浊黄,不是水本身的缘故,却是水底石头的颜色。水心空荡着,沿岸却长了黑压压一片的败草,将水剪得很是零乱起来。秋虫声声,聒噪不止。百川扔了一块石头过去,水咚的一声碎了,惊起一群野雀,满天便都是翅膀的抖簌声。鸟渐行渐远,四周便万籁俱寂起来。直至水面全然平复了,虫声又起,聒噪依旧。末雁直着脖子哦地喊了一声,风将那声音扯得细细碎碎的,丢到极远之处。再传回来时,嘤嘤嗡嗡的竟听不真切了。
“这水有名字吗?”
“藻溪。”
“原来如此。昨天送殡怎么没有路过这里呢?”
“过水不吉利——昨天走的是另一条路。”
末雁正想问为什么不吉利,却看见一道红光朝自己迎面飞来。挡住了,方知是百川的衬衫——百川已经嗖的蹿进了水里。水破了一个口子,将百川咕的吞了,水底下扑腾扑腾的仿佛有鱼在翻身。再破开时,百川已经游到水心了,对末雁伸出两个指头,做了个V型手势,又一个鲤鱼打挺,钻回水中。水底咕噜咕噜的冒起了一串水泡。水泡越来越大,扁扁地浮到水面,裂了,变成一圈一圈的涟漪。后来便渐渐平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