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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0707b豆棚闲话 作者:圣水艾衲居士编-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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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把『闲』字看得错了,唯是『闲』的时节,良心发现出来,一言恳切,最能感动。如今世界不平,人心叵测,那聪明伶俐的人,腹内读的书史倒是机械变诈的本领,做了大官,到了高位,那一片孩提赤子初心全然断灭,说来的话都是天地鬼神猜料不着,做来的事都在伦常圈子之外。倒是那不读书的村鄙之夫,两脚踏着实地,一心靠着苍天,不认得周公、孔子,全在自家衾影梦寐之中,一心不苟,一事不差,倒显得三代之直、秉彞之良在于此辈。仔细使人评论起来,那些踢空弄影豪杰,比为粪蛆还不及也。今日在下斗胆在众位面前放肆,说个极卑极贱的人,倒做了人所难及的事。说来虽然一时污耳,想将起来到也有味。你道天下卑贱的是甚么人?也不是菜佣酒保,也不是屠狗椎埋,却是卑田院里一金心儿。请问诸兄,天下的乞儿,难道祖父生来、世代袭职就是叫化的不成?却也有个来头,这人姓吴名定,乃湖广荆州府江陵县人。他的祖叫做吴立,贡仕出身,为人气质和平,遇人接物,无不以『吮字、『耐』字化导乡人。那一乡之人,俱尊从他的教诲,称他为和靖先生。
  生有五子,四子俱已入胶痒,耕读为活。只因晚年欠些主意,房中一个丫头有些姿色,一时禁持不定,收在身边,生下一子,长成六七岁,唤名吴贤。他的意念就与人大不相同,四位长兄也俱不放在心上。十余岁,父亲去世,那兄弟照股分居,吴贤也就随了母亲到自己庄上住了。
  请位先生教他攻习诗书,思量干那正经勾当。到了十七八岁不得入学。忽一日仰天而叹,说出一句骇人闻听之言,道:『人生天地间,上不做玉皇大帝,下情愿做卑田乞儿。若做个世上不沈不涪可有可无之人有何用处?不如死归地府,另去托生,到也得个爽利!』此亦是吴贤一时忿激之谈,那知屋檐三尺之上,玉帝偶尔游行从此经过,左右神司立刻奏闻。玉帝传旨,即命注生、注死及盘查禄位。判官一齐俱到,查那吴贤有无阳寿禄籍。那判官接簿清查,内有一条写着:荆州人吴贤,志大福轻,忘生怨讟,应行勾摄,抵作卑田。但他生平原无暧昧心肠,委身虽属卑微,品地还他高洁。此是幽冥之事不题。
  且说吴贤在家说了这句妄话,不数日间,阳寿顿绝。妻子向有妊孕在身,到了十月满足,生下遗腹一子,乳名定儿,后来即名吴定,面貌却也清秀。年岁渐长,奈何家业日逐凋零,只因他命里注定是个乞儿,如何橕架得住?到了二十余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得奉了母亲往他乡外府。不料母亲双目惧瞽,沿路搀扶乞食而去,家中叔伯弟兄毫不沾染,那些亲戚,只晓得他傲物气高,不想到别处干这生涯。朝朝暮暮,一路讨来的,或酒或食,先奉母亲够了,方敢自食。忽然省得本年八月十五日乃是母亲四十岁诞辰,定儿心里十分怀念,力量却是不加,日夜思索,竭力设处为母亲庆个寿诞。其时楚中有个显宦,官至二品,奉旨予告,驰驿还家。那年六月初旬,正是此公五十华辰,其母亦登七秩,却在九月之杪。若论富贵声势,锦上添花,半年前便有亲亲戚戚,水陆杂陈,奇珍毕集,设席开筵,忙乱不了。那显者道:『我母尚未称觞,如何先敢受祝?况今已归林下,凡百都要收敛。我且避居山间僧舍,断酒除荤,拜经礼忏。虽不邀福,亦足收省身心,一大善事。』偶尔策杖潜行,忽闻鼗鼓之声,出自林际,显者惊道:『是亲朋知我在此,张筵备席,率取音乐,以为我寿也!』心中疑惑。转过山坡,只见几株扶疏古木之下,一个瞽目老妪坐于大石之上,一个乞儿牵着一只黄犬,一手携着食篮,随将篮中破瓢、土碗同着零星委弃之物一一摆在面前,然后手中持着一面鼗鼓,摇将起来。
  那黄犬亦随着鼓韵在前跳舞不已。乞儿跪拜于下,高棒盆瓯,口里不知唱着甚么歌儿,恭恭敬敬进将上去,曲尽欢心。那显者从旁看了半日,却是不解甚么缘故。走向前来问道:『此妪是汝之何人?』那定儿上前道:『尊官且请回避。吾母今日千秋之辰,弗得惊动!』显者笑道:『螬食之李,鼠蚀之瓜,釜底余羹,瓶中浊酒,遂足为母寿乎?』定儿道:『官人谬矣!
  我虽读书不深,古圣先贤之语亦尝闻之。圣门有个曾子,养那父亲曾晰,每日三餐,酒肉惧备,吃得醉饱之余问道:“还有么?”曾子连连应声道:“有。”就是没时,决答是有的。倘或父亲要请别人,也立时设备。这教做养志之孝。到那曾元手里,却不解得这个意思。供养三餐之外,虽酒肉照常不缺,若问说“还有么”,那曾元就应道“没了”,不是没了,却要留在下顿供养。这教做养体,如何称得孝字?我辈虽用破瓢土碗,与那金镶牙筋、宝嵌玉杯有何分别?就摆些浊醪残肴,与那海味山珍又有何各样?牵着黄犬,播着鼗鼓,唱着歌儿,舞蹈于前,便是虞廷百兽率舞,老莱戏彩斑衣,我也不让过他!』显者听罢,连声赞道:『有理!有理!』那瞽妪在上问道:『是谁称赞?
  快请过来奉一巨觞!』定儿遵了母命,请过显者。那显者一时感动自己孝母之心,就不推托,竟尽欢一饮而荆遂对定儿道:『见汝至诚纯孝,何不随我到府中,受用些安耽衣饭,度汝母亲残年,也免得朝夕离披匍匐之苦。』定儿摇手道:『不去不去!母亲百岁之后,我日则沿门持钵,夜则依宿草庐,不离朝夕,宛若生前。若一入富贵之家,官人虽把我格外看待,那宅内豪僮悍婢能不轻贱吾母?今见富贵缙绅之家,一膺新命,双亲远离。虽有忆念之心,关河阻隔,徒望白云,一番悲叹。不幸一朝见背,即有同僚当道,绫锦吊奠挽章,及朝廷踢有焚黄祭葬,优恤重典,也只好墓顶夸张,坟头热闹。及至拜扫之余,儿女归家,灯前笑语,狐狸冢上,向月哀鸣。那从古来种柏居庐,闻雷扑墓的孝子能有几人?九泉之下,一滴难到口中,纵有黄金百万,能买我母亲生前一笑哉!』说得显者热闹胸中,化作一团冰雪连底冻的相似,垂头叹息,尚要开言说些甚么。
  定儿道:『吾母醉矣!』背负瞽妪竟自去了。那显者怏怏而回,不在话下。且说定儿背了母亲回到旧日安身去处,照常乞饭。
  过了年余,那母亲也就故了。众乞儿俱来相吊,歌着《薤露》之词,掩埋在一空阔不碍之地。坟前左右也植了几株松柏,结个草棚,便于藏身。日里如常,乞食供奉三餐,整整三年,同于一日。那近处乡村市上,舍北桥南,都道他是个孝子,人人起敬。况且遇着成熟之年,一方一境,那布施供养的都抢着先头,把定儿吃得肥肥胖胖,比那游方僧铺单打坐、人家轮流斋供的胜如十分。定儿心满意足,也没有别的奢念。
  一日遇着母亲忌辰,清早起来备了些香烛,从人家讨了些荤素东西,一直来到坟前摆下,将香烛点起,仍似生前模样,把鼗鼓摇将起来,唱了许多歌儿,又哀哀惨惨哭了一回,把那供养的残酒也就一一饮在肚里。眼角乜斜,酒意渐渐涌上,一交放倒,就在坟上睡了一觉。醒来不觉日色蹉西,睁眼一看,信步便走。不上行有半里之程,要过一道断头小河,脱了破鞋,踏着水沙,将近对岸上涯所在,脚指头忽然触着,疼痛异常,只道撞了石头。恐怕又撞了后来之人,带着疼痛弯腰一摸,将欲丢弃道傍。原来不是石头,拿起看时,却是一个大大青布包袱。
  即便提到岸上树阴之下,打开看时,却是白屑屑、亮光光许多松纹雪花在内。定儿看了,点点头道:『此不知何人所失,此时又不知如何懊恨,无处追寻。只怕那人性命未知如何了也!』
  仍旧包裹好了,天色将晚,一面将银包俏悄埋在枯树之下,就在左近庙宇廊下宿了一夜。早间讨些早饭吃了,却也不往别处去,依旧走到那断头河口、阴凉所在,痴痴对着那一泓清水,眼也不合,且等甚么人来。那个所在是个背路,却也过往的少。
  直待日已中时,只见一人披着头,散开襟袖,失张失智,赤着两脚下过河来。定儿道:『此必是也。』立起身走向前去,问着那人何往。那人看是乞儿,恐怕他化钱财逗留身子,一言不答,只往前奔。定儿道:『老兄如此慌张,莫不失了甚么东西?』那人回身即问道:『你莫不拾得么?』定儿道:『试说何物。』那人道:『在下出门三年,受了许多艰难辛苦,挣得几两银子,近来闻得母亲有病,心急行程,不料遗失中途。尊兄捡得,若有高怀,怜悯在下,情愿将一半奉酬!』定儿道:『可有甚么包裹的么?』那人道:『是一个青布双层夹包,千针百线纫捺成的。』定儿道:『正是,正是。可随我来。』走到枯树之下,原封不动,双手交还。那人打开,分了一半送与定儿。定儿道:『得此一半,何不全以匿之?』断不肯受。那人跪谢再三,不觉路上行人聚了一堆,从旁看见推逊不已,定儿执意如初。众人说:『送他二两,当个酒资,难道你也不收?』
  定儿见众人说得有理,勉强收了藏之怀中。个个叹道:『乞丐下贱,如此高义,真真难得!』从此定儿的名头,远近也就尊重许多。又一日,闻得北山之下一个僧人募造白衣观音宝阁,塑了金相,将要开光,无数善男信女拜经礼忏。一则随喜,再则赶闹佛会,也得几日素饱。行到中途,望着茂林之间,聊且歇脚。只闻得竹筱丛里忽有呻吟之声,上前一看,却见一个年纪幼小妇人,瘦骨如柴,形容枯槁,瞬息垂毙。定儿见了,唬了一惊,想道:『无人去处,何有此一物?莫非山魈木客,假扮前来,哄我入头,打算我的性命?』又道:『既要哄我,如何作此羸之状?也还是人,断不是鬼,其中必有缘故。』复转身上前细看,那妇人口里也还说得话出。定儿问道:『你是何人,须要直言细说,我方救你。』那妇人徐徐道:『我是黄州麻城人家一个女子,自愧不端,乃被负心薄幸诱我潜逃。不料所带衣资盘缠殆尽,中途染了一病,旅店中住了几时,欠下房钱,没可布摆。那负心人昨夜把我背负至此抛弃荒林,不知去向。倘得恩人救援,死不忘恩!』定儿听了这些说话,信是真的,也就扶掖起来,将他驮在背上,走到近处一座古庙之中,轻轻放下。一面寻些软草摊放地上,教他睡得稳了。一面寻个半破砂锅,拾些柴枝竹梗,煎些汤水小食,早晚接济。送毕饮食,那定儿即便住在门外,另自宿歇,宛如宾客相似。不半月间,那妇人肌肉渐生,略堪步履,愿以身嫁。定儿道:『娘子差矣!汝虽是不端之妇,我自具救人之心。若乘人之危而利之,非义也!责人之报而私之,非仁也!这段念头与我然不合,你自早晚调护身体,你的父母家乡离此不远,何不同你渐渐访问,回家便了。』不数日间,就到了麻城。查问住居明白,那父母只得密密收下,感服异常,赠他盘费二两。定儿固辞,勉强再三,只得收了藏之怀中,依旧乞食而去。偶然行到黄梅市上,看见一老者愁眉蹙额,携着一子,约有十一二岁,头上插一草标,口称负了富室宿逋五金,愿卖此子以偿前债。走来走去,却也不见有人唤动。定儿凝睛看了半晌,叹口气道:『富室豪门,那里在此些须五两之负?毕竟鬻子以偿,何忍心也!』因出怀中之金,谓其人道:『吾将为子往请。』因同见富翁。阍者入报,富翁道:『唤经手问其取足本利,还其原券是矣。见我何为?』阍者道:『又有一乞儿在外候见。』富者道:『是必拉取乞儿,将欲向我作无赖事也。』阍者道:『闻得乞儿持银在外,代其偿还。』富者疑心,因出厅前。那负债者同着定儿立在阶下。负债者道:『员外恩债,子母应偿。但老病家贫,实无所抵,还求员外开恩宽限几时。』富者道:『此话说已久矣!
  前许鬻儿偿我,今见我何得又是前说?』定儿上前道:『员外家如猗顿,富比陶朱,五两之负直太仓一粟耳,何必要人卖子以偿?吾不忍见,我虽行乞道上,怀中积有四金,代彼偿之,尚欠一两,须望宽恩。若必不肯蠲除,我情愿在贵地行乞,渐渐填补。』富者听了大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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