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第2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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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四年秋天,尼古拉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结了婚,尼古拉带着妻子、母亲和索尼娅迁到童山居住。
三年内,他没有变卖妻子的田产就还清了其余的债务。一个表姐去世后,他继承了一笔不大的遗产,把欠皮埃尔的债也还清了。
又过了三年,到一八二○年,尼古拉已把他的财务整顿得有条不紊,更进一步在童山附近买了一处不大的庄园;此时他还在谈判买回父亲在奥特拉德诺耶的住宅——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一桩大事啊!
起初,他管理家业是出于需要,但不久就对经营庄园入了迷,几乎成为他独一无二的爱好了。尼古拉是个普通地主,不喜欢新办法“仁”要以“礼”为规范。相信有人格意志的“天”,但有时,特别不喜欢当时流行的那套英国办法,他嘲笑经济理论著作,不喜欢办工厂,不喜欢价格高昂的产品,不喜欢种植其他贵重的农作物,也不单独经营农业的某一部门。他的目光总是盯着整个庄园,而不是庄园的某一部门,在庄园里,主要的东西不是存在于土壤和空气中的氮和氧,不是特别的犁和粪肥,而是使氮、氧、粪肥和犁发生作用的主要手段,也就是农业劳动者。当尼古拉着手管理庄园,深入了解它的各个方面的时候,尤其注重农民。他认为农民不仅是农业生产中的主要手段,而且是农业生产的最终目标和判断农业生产最后效益的主要裁判员。他先是观察农民,竭力了解他们的需要,了解他们对好坏的看法,他只是在表面上发号施令,而实际上是向农民学习他们的工作方法、语言,以及对好坏是非的判断。只有当他了解农民的爱好和愿望,学会用他们的语言说话,懂得他们话里潜在的意思,感到自己同他们已打成一片;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大胆地管理他们,也就是对农民尽他应尽的责任。尼古拉就是这样来经营他的农庄,于是在农业上他取得了最辉煌的成就。
尼古拉着手管理庄园的时候,凭着他那天赋的洞察力,立刻指定了合适的村长和工长(如果农民有权选举的话,也会选上这两个人的),而且再也不更换。他首先做的不是研究粪肥的化学成分,不是钻研借方和贷方(他爱说这种嘲笑的话),而是弄清农民牲口的头数,并千方百计使牲口增加。他支持农民维持大家庭,不赞成分家。他对懒汉、二流子和软弱无能的人一概不姑息,尽可能把他们从集体驱逐出去。
在播种、收割干草和作物上,他对自己的田地和对农民的田地一视同仁。像尼古拉这样播种和收割得又早又好、收入又这么好的地主很少。
他不爱管家奴的事,称他们为吃闲饭的人。然而大家却说他姑息家奴,把他们惯坏了。每当需要对某个家奴作出决定时,特别是作出处分时,他总是犹豫不决《国民经济学和社会经济学教程》、《国民经济学和社会主义批,要同家里所有的人商量。只有在可以用家奴代替农民去当兵的时候,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派家奴去当兵。在处理有关农民的问题上,他从来没有丝毫疑虑。他知道,他的每项决定都得到全体农民的拥护,最多只有一两个人持不同意见。
他不会只凭一时心血来潮找什么人的麻烦或者处分什么人,也不会凭个人的好恶宽恕人和奖赏人。他说不出什么事该做和什么事不该做,但两者的标准在他心里是明确不变的。
他对不顺利,或者乱七八糟的事,常常生气地说:“我们俄国老百姓真没办法。”他似乎觉得他无法容忍这样的农夫。
然而他却是用整个心灵爱“我们俄国老百姓”,爱他们的风俗习惯,正因为这样,他才能了解和采用最富有成效的、最适合俄罗斯农村特点的农村生产经营方法和方式。
玛丽亚伯爵夫人妒忌丈夫对事业的热爱,惋惜她不能分享这种感情,但她也不能理解他在那个对她来说是如此隔膜和生疏的世界里感受到的快乐和烦恼。她无法理解,他天一亮就起身,在田地里或打谷场上消磨整个早晨,在播种、割草或者收获后回家同她一起喝茶时,怎么总是那样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当他赞赏地谈起富裕农户马特维·叶尔米什和他家里的人通宵搬运庄稼,别人还没有收割,可他已垛好禾捆的时候,她不能理解他讲这种事的时候怎么会这样兴致勃勃。当他看见温顺的细雨洒在干旱的燕麦苗上时,他从窗口走到阳台上,眨着眼,咧开留着胡髭的嘴唇,她无法明了他怎么会笑得那么开心。在割草或者收庄稼的时候,满天乌云被风吹散,他的脸晒得又红又黑汗水淋淋,身上带着一股苦艾和野菊的气味,从打谷场回来,这时,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他总是高兴地搓着手说“再有一天,我们的粮食和农民的粮食都可以入仓了”。
她更不了解的是,这个心地善良、事事顺她意的人,一听到她替农妇式农夫求情免除他们的劳役时,为什么就会露出绝望的神情,为什么善心的尼古拉坚决拒绝她,他很气忿地叫她不要过问那与她无关的事。她觉得他有一个特殊的世界,他十分热爱那个世界,而她却不懂那个世界的某些规章制度。
她有时竭力想了解他,对他谈起他的功劳在于给农奴做了好事,他一听就恼了,他回答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也没有为他们谋福利。什么为他人谋幸福,全都是说得漂亮,全都是娘们的胡扯。我可不愿让我的孩子们上街去要饭,我活一天,就要理好我的家业,就是这样。为了做到这一点,就要立个好规矩,必须严格管理,就是这样。”他激动地握紧拳头说。“当然也要公平合理,”他又说,“因为,如果农民缺衣少食,家里只有一匹瘦马,那他既不能为他自己干好活,也不能给我干什么活了。”
也许,正因为尼古拉没有让自己想到他是在为别人做好事,是在乐善好施,于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富于成效,他的财富迅速增加,邻庄的农奴都来请求把他们买过去。就在他死后很久,农奴们还念念不忘他的治理才能。”“他是个好东家,……把农民的事放在前头,自己的事放在后头。可是他对人并不姑息。没说的——一个好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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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管理家务时,尼古拉有时感到苦恼,他性子暴躁,再加上骠骑兵的老习惯,动不动就挥拳头。起初,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在婚后第二年,他对这种惩罚方法的看法突然改变了。
夏天,有一次他派人把顶替博古恰罗沃已故村长德龙的新村长叫来,因为有人控告他营私舞弊、玩忽职守。尼古拉走到门口去见他,村长刚回答了几句,门厅里就传出了尼古拉大喊大叫、拳打脚踢的声音。尼古拉回家吃早饭,走到低着头正在绣花的妻子跟前,照例把早餐的活动讲给她听,顺便提到博古恰罗伏村长的事。玛丽亚伯爵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抿紧嘴唇,一直低头坐着,对丈夫的话没有答腔。
“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蛋,”尼古拉一想到他就生气。并且说,“他要是对我说喝醉酒倒也罢了,真没见过……你怎么了,玛丽亚?”他突然问。
玛丽亚伯爵夫人抬起头来想说什么,但立刻又低下头,抿紧嘴唇。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亲爱的?……”
玛丽亚伯爵夫人长得并不漂亮,但她一哭起来就显得楚楚动人。她从来不为痛苦和烦恼而哭泣,却常常由于感伤和怜悯而落泪。她一哭,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具有令人倾倒的魅力。
尼古拉刚拉起她的手,她就忍不住哭起来。
“尼古拉,我知道…是他不对,可你,你为什么要那样!
尼古拉……”她说着,用双手捂着脸。
尼古拉不作声、脸涨得通红,从她身旁走开,默默地在房里踱来踱去。他明白她为什么哭,但要他把从小就习惯的事看作错误,他一下还转不过弯来。
“这是她热心快肠,习惯于婆婆妈妈,还是她对呢?”尼古拉在心里问自己。他不能解答这个问题,又瞟了一眼她那痛苦而可爱的脸。于是他突然明白她是对的,而他早就错了。
“玛丽,”①他走到她面前轻轻地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他像一个请求饶恕的孩子,用颤抖的声音重复地说。
伯爵夫人的泪水流得更多了。她拿起丈夫的手吻了吻。
“尼古拉,你什么时候把头像打碎了?”为了改变话题,她望着他戴着拉奥孔②头像戒指的手说。
①此处原文用爱称—Mapu。
②拉奥孔是希腊神话中普里阿摩斯和赫卡柏的儿子,阿波罗在特洛伊城的祭司。他警告特洛伊人提防水马计,为此而触怒天神雅典娜,结果拉奥孔同其二子被巨蟒缠死。
“今天就是那件事。唉,玛丽,别提那件事了。”他脸又红了。“我对你发誓,绝对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就让这戒指经常提醒我吧,”他指指打碎的戒指说。
从那以后,每逢尼古拉同村长和管家发生争执,血往脸上直涌,双手紧攥拳头时,他就转动套在手指上的那枚打碎的戒指,于是,尼古接就在惹他生气的人面前,垂下眼皮。但他一年总有一两次忘记自己的诺言,这时尼古拉就走到妻子面前认错,并保证以后决不再犯。
“玛丽,你一定瞧不起我了?”他对她说。“我这是自作自受。”
“如果你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你就走开,尽快地走开。”伯爵夫人忧愁地说,竭力安慰丈夫。
在本省贵族圈子里,尼古拉受人尊敬,却不讨人喜欢。他对贵族利益不感兴趣,因此有人认为他高傲,有人认为他愚蠢。整个夏天,从春播到秋收,他都忙于农事。秋天,他以从事农务那样的认真精神,带着猎人和猎犬外出打猎,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冬天他到各地村庄去看看或者读书。他主要读历史书,每年花钱不少。正如他所说,他收藏了不少书,凡是买来的书照例都要读完。他一本正经地坐在书斋里读书,起初是作为一种任务,后来成为一种习惯,从中体验到特殊的乐趣,并觉得读书是件正经事。冬天除了出门办事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同母亲和孩子一起做些杂事,享受天伦之乐。他同妻子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每天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精神财富。
尼古拉婚后,索尼娅仍住在他家里。结婚以前,他就把他同索尼娅的关系全都告诉了自己的未婚妻,他一面责怪自己,一面称赞索尼娅。他请求玛丽亚好好对待表妹。玛丽亚伯爵夫人知道自己的丈夫对不起索尼娅,同时自己对索尼娅也感到内心有愧。她明白,是她的家产影响了尼古拉的选择。她丝毫也不能责怪索尼娅,而是应当喜欢她。但事实上她不仅不爱索尼娅心里还常常恨她,而且无法克制这种感情。
有一次,她同她的朋友娜塔莎谈到索尼娅,并谈到自己对她的不公正。
“你听我说,”娜塔莎说,“你读了多遍《福音书》,其中有一个地方似乎是针对索尼娅说的。”
“你说的是那一节?”玛丽亚伯爵夫人惊讶地问。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①你记得吗?她是那个没有的,为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因为她没有私心,我不知道,但她所有的,全被夺走了。有时候我十分可怜她,以前我真希望尼古拉同她结婚。但我有一种预感,这件事不能可能实现。她就像草莓上开的一朵不结果的花,你知道吗?有时我很可怜她,可有时候又觉得她不会像我们一样感觉到这一点。”
①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九章第二十六节。
虽然,玛丽亚伯爵夫人对娜塔莎说,《福音书》里的那段话不该那么去理解,但她一见索尼娅,就又同意娜塔莎的解释。索尼娅似乎的确不为自己的处境感到苦恼,对自己注定是一朵谎花的命运处之泰然。看来,与其说她爱家中某些人,还不如说她爱整个这个家。她像一只猫,依恋的不是人而是这个家。她侍候老伯爵夫人,抚爱和宠惯孩子们,总想为别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别人若无其事地接受她的关照,可并不怎么感激她……
童山庄园又翻修了一番,但规模已大不如前,不能与老公爵在世时相比了。
在经济拮据时翻修房屋,工程总是因陋就简。巨大的房屋就建在原来的石基上,全部木结构,内部抹了灰泥。房子很宽敞,地板没有油漆,家具也很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