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第2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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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因为他不能站起来,不能离开。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她第一个站起来,声明自己头痛,起身告辞了。
“那么,你明天动身去彼得堡?”她说。
“不了,我不去了,”皮埃尔以惊奇的神情,好像抱屈似的急急忙忙地声明。“不去了,去得堡?明天;我还不打算辞行,我还要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办的,”他站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说,他的脸涨得通红,却并不离开。
娜塔莎把手伸给他,然后走出了房间。玛丽亚公爵小姐却相反,她非但不离开,反而坐进圈椅里,她那忽闪忽闪的、深沉的目光严肃地、凝神地注视着皮埃尔。很明显,她在此之前曾明显表露出来的困倦。现在已经完全一扫而空了。她深深地长叹一声,似乎准备和他作一次长谈。
娜塔莎一离开房间,皮埃尔的惊慌不定和尴尬表情立刻完全消失了,而代之以一种急切的、兴奋的心情。他连忙把一张扶手椅移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身边。
“是的,我想对您说,”他好像是对她的话作出的回答,又好像是对她的眼神作出的回答,他说,“公爵小姐,帮帮我的忙吧,我应当怎么办呢?我还能有希望吗?公爵小姐,我的朋友,您听我说呀。我全都明白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我知道,现在还不能谈到这个问题。但是,我要做她的兄长。不是,我所指的不是这个……我不想,不可能……”
他顿了一顿,用双手揉了揉眼睛,搓了一下脸。
“可真是啊,是这样的,”他继续说道,很明显,他在尽力控制住自己,尽可能地把话说得有条有理。“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了她的。然而,我只爱她一个人,我这一生也只爱她一个人,没有她,就很难设想我将怎样活下去。在目前,我还没有决定向她求婚,但是,一想到或许有一天她可能成为我的妻子,而我一旦失去了这个机会……机会,是多么可怕。请告诉我,我能有希望吗?请告诉我,我要怎么办才好,亲爱的公爵小姐。”他说,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因为她没有作出回答,他就碰了一下她的手。
“我正在考虑您对我说过的话呢,”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我要对您说的是这样的,您是对的,您现在就向她表示爱情……”公爵小姐停住嘴。她想说,现在向她表示爱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因为最近三天来她看出娜塔莎突然变了,假如皮埃尔现在向她倾吐爱慕之情,娜塔莎不但不会感到遭受屈辱,而且她正希望这样呢。
“现在向她表示……不行。”玛丽亚公爵小姐终于说。
“那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您就把这件事交给我吧,”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知道……”
皮埃尔直盯盯地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眼睛。
“好吧,好吧……”他说。
“我知道她爱……她会爱您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纠正了自己的话。
她的这些话还没有说完,皮埃尔就跳了起来,惊惶不定地抓住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手。
“您为什么这样想?您认为我有希望吗?您认为?!
……”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给她的父母亲写封信。您就交给我吧。我将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她。我祝愿这件事能圆满成功,我的内心已经感觉到,这件事一定能成功。”
“不,这件事不可能成功!我多幸福啊!但是,这件事不可能成功……我多幸福啊!不,不可能成功!”皮埃尔吻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手,说道。
“您到彼得堡去吧;这样更好些。我给您写信。”她说。
“去彼得堡?去那里?很好,我一定去。那我明天还可能再来吗?”
第二天,皮埃尔来辞行。娜塔莎不像前几天那样活泼;但是,在这一天,皮埃尔有时看一下娜塔莎的眼睛,他觉得,他自己正在融化,无论是他,或者是她,都不再存在了,只有一种幸福的感觉。“难道这是真的吗?不,这不可能。”他自言自语道,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姿势,每一句话,都使他的心充满了欢乐的激情。
当他向她告别的时候,他握住她那瘦瘦的、纤细的手,他不由自主地把她的手久久地握在自己手中。
“难道这手、这脸,这双眼睛,所有这与自己不相同的所有女性美的珍宝,这一切都将永远属于我,就像是我对我自己的一切那样习以为常?不,这不可能!……”
“再见,伯爵,”她大声对他说,“我一定等待着您。”她又低声补了一句。
就是这样一句普通的话,以及在说这句话时的那种眼神和脸上的表情,都成了皮埃尔在以后的两个月里无穷无尽的回忆、释念和对幸福的向往。“我一定等待着您……是的,是的,她怎么说来着?是的,我一定等待着您。啊,我是多么幸福啊!这是怎么搞的,我多幸福!”皮埃尔自言自语道。
19
皮埃尔现在的心情,与他在向海伦求婚时的处境虽然相似,但心情却完全不同。
他从来不愿意重复他当时带着一种病态的羞愧心情对海伦说出的那些话,他不会对自己说:“哎呀,我为什么不说这一点,为什么,为什么我当时说‘Jevousaime’①?”相反,他现在重复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既不添加一个字,也不减少一个字,在他头脑中像过电影似的,详细地回顾了她的表情和她的微笑,他现在所想的只是不停地重复。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好还是坏,连一丝一毫怀疑的影子也不存在了。只有一团可怕的疑云不时在头脑中掠过。所有这一切莫非是在做梦吧?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弄错了吧?我是不是太自负,或者是太自信了呢?我有信心;可是突然之间说不定会发生这种事:玛丽亚公爵小姐告诉了她,她一定会微微一笑,回答她说:“真是太奇怪了!他多半是弄错了。难道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嘛!可是我呢?……我则完全不同,我是另一种人,高尚的人。”
①法语:我爱您。
只有这团疑云常常在他的脑海中掠过,他现在也还没有制定任何计划。他似乎觉得眼前的这个幸福是那么不可思议,然而,他只要能够得到它,往后就不再会有什么事了,一切都圆满告终了。
一种令人喜悦的、意外的疯狂支配着皮埃尔,而这种喜悦和疯狂是他从前不认为自己也会有的。人生的全部意义,不仅对于他一个人,而是对整个世界来说,他觉得只在于他的爱情,只在于她能不能爱他,有时候,他觉得所有的人所忙的就只有一件事——就是为他们的未来的幸福而奔忙。有时候,他又觉得,所有的人都同他一样高兴,只不过他们尽力掩饰这种高兴,假装他们的兴趣在其他方面罢了。他把人们的一言一行都看作是对他的幸福所作的暗示。他经常以他那意味深长的自己感到幸福的目光和微笑(似乎他们之间已有默契),使遇见他的人感到吃惊。但是,当他明白了人家可能尚不知道他的幸福的时候,他就十分可怜他们,并且想对他们加以解释,他们所忙碌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不值得注意的无足轻重的一些小事罢了。
当人们建议他出来做点事,或者当人们讨论某种公共的、国家的事情和战争时;人们认为某件事这样或那样的结局将决定大家的幸福的时候,他总是以一种温和的、同情的微笑聆听着,并且发表一些奇谈怪论,使同他说话的人感到惊奇。皮埃尔觉得,那些懂得生命的真正意义的人,也就是懂得他的感情的人,以及那些显然不懂得这一点的人,——在这一时期里,所有的人,他觉得都被他的光辉感情照得通体透亮,不管遇见什么人,他立刻毫不费力地从他们身上看出一切好的值得爱的东西来。
他在处理亡妻的事务和一些文件的时候,除了惋惜她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他现在所知道的幸福之外,对亡妻竟然没有丝毫怀念之情。瓦西里公爵现在由于已经谋得一个新官职和获得了几枚勋章,特别骄傲,而在皮埃尔的心目中,他只不过是一个令人感动的、善良的、可怜的老头子。
皮埃尔在后来经常回忆在这一段时间里幸福的狂热。他认为,在这一段时间里所形成的对人们和对环境的一切见解,永远都是正确的。他后来不仅不放弃这些对人和对事物的观点,而且恰恰相反,每当在他的内心产生某种怀疑和产生矛盾的时候,他总是要求助于在那段狂热时期所形成的看法,而这个观点永远都被证明是正确的。
“可能,”他想,“我在当时的确显得有点稀奇和古怪;然而,当时我并不像从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狂热。正相反,我在当时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聪明,更能够看清楚一切事情,只要是在生活中值得了解的一切,全都了解了,因为……当时我是幸福的。”
皮埃尔的狂热就在于,他不像以往那样,一定要在他所爱的人身上发现被他称之为人所应当具有的优秀品质的时候,才爱他们,而现在他的内心充满了爱,他在无缘无故地爱人们的时候,他总能找到值得他爱他们的无可争辩的理由。
20
自从皮埃尔走后的那第一个晚上,当娜塔莎带着一种快乐的、讥讽的微笑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他真的像是刚从浴室内走出来一样,穿着常礼服,头发剪得短短的,从这一刻起,在娜塔莎的心中却有某一种隐蔽的,甚至连她自己本身也莫明其妙的,又难以克制的东西苏醒了。
所有的一切:面孔、脚步、目光、声音——她的所有的一切,突然间都完全改变了。就连她自身也感到意外的东西——生命的力量以及对幸福的渴望,都浮升到表面上来了,而且渴望予以满足。从第一天晚上起,娜塔莎好像把她自己以往的所有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从此之后,没有一次埋怨过自己的处境,她对过去哪怕是一个字也从不提及,她已经不害怕制订未来的美好的计划了。她很难得谈到皮埃尔,每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提起他时,在她的眼睛里久已熄灭了的那种亮光又重新燃烧起来了,她的嘴唇咧着独特的微笑。
在娜塔莎身上所发生的变化最初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吃惊;但当她明白了这种变化的意义时,这一变化使她感到痛心。“难道她对我哥哥的爱情就那么淡漠,这样快就把他给忘掉了。”当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一人在忖度娜塔莎所发生的这种改变时,她在内心里这样想。但是,当她和娜塔莎在一起的时候,她并不生的气,也不责备她。在娜塔莎身上洋溢着的一种复苏的生命力,十分明显地,是无法遏止的,对于玛丽亚公爵小姐来说,却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以致使她在娜塔莎的面前觉得她没有任何权利哪怕是只在内心里去责怪她。
娜塔莎以全部身心和所有的真诚沉湎于这一新的感情之中,她并不想掩饰它,她现在没有悲哀,而只有高兴和快乐。
那天夜间,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和皮埃尔谈过话之后回自己的房间时,娜塔莎在房门口迎着她。
“他说了?是吗?他说了?”她翻来覆去地说道。娜塔莎脸上露出欢喜的、同时又是怪可怜的、为这种欢喜请求原谅的表情。
“我原本想在门口听的;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
对于娜塔莎看她的那种眼神,尽管玛丽亚公爵小姐已经非常理解,已经非常感动;尽管娜塔莎那激动的样子确实令人同情;然而,娜塔莎所说的话,在最初的一刹那间仍然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屈辱。她想起了哥哥,想起了他的爱情。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能不这样,”玛丽亚公爵小姐想;于是她带着忧郁的、有几分严肃的表情,把皮埃尔对她说的话全都告诉了娜塔莎。听说皮埃尔要动身去彼得堡;娜塔莎吃了一惊。
“去彼得堡!”她重复说,似乎没有听懂似的。但是当她一看玛丽亚公爵小姐脸上忧郁的神情,就猜到了她难过的原因,她突然哭了起来。“玛丽,”她说,“告诉我,我应当怎么办:我生怕会做出傻事来;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告诉我吧……”
“你爱他吗?”
“爱。”娜塔莎细声说。
“那你哭什么?我为你高兴。”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由于她流了泪,她已经原谅了娜塔莎的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