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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北京人在纽约-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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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要回答,是,不是?” 
  “你听我说……” 
  “是,不是?” 
  郭燕望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应该说,她期待他的否认,她甚至期待他欺骗她。 
  可是,王起明看着她那累得已经很瘦的身体和那张憔悴的脸,再也不忍心去欺骗她了。 
  他轻轻地点了一点头。 
  她不相信:“你是说:是?” 
  他点头。 
  “天哪!”她的声音并不太大,并不太响,象一声口语,却嘶哑而凄凉。 
  这绝望的喊叫,使王起明退后了两步,不敢上前接近她。 
  她稍稍坐了一会儿,摇摇脑袋,象是死人又复活了一样,挪动着木头棍一样的两条腿,走上楼去。 
  他没有跟上楼,一个人缩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膝盖,痛苦不堪,无声而泣,不停地晃着头。 
22
  不知过了多久,王起明从痛苦的迷茫当中“醒”过来。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楼上,是在楼上。 
  最初,他认为是自己听岔了,努力摆脱刚才的颓丧,侧耳去听。 
  确实有人在说话,是郭燕。 
  说话的声音轻柔、平和,象是在和谁在谈心。 
  和谁呢? 
  “外面冷,好冷哟,”这是郭燕在说话,是她,“你不要出去了,妈妈不能让你在外头冻着。你也不要睡,妈妈要和你说话。你饿吗?我给你开了罐头吃,好吗?” 
  天哪!他是在和Jerry——那条狗——在说话。 
  王起明不禁找了一阵冷战。倒不是因为她与狗的交谈,而是因为她那异乎寻常的声调,那平静、柔和的声调使地心里头发痒! 
  “Jerry,Jerry!你生气了吗?妈妈不是个好妈妈,妈妈打了人,打的不是别的人,是姐姐——姐姐好可怜。她也好冤枉呵!可她也是个坏姐姐,她不回家,这是她的不对。她喜欢在外面疯,不来看妈妈。还是我的Jerry好,乖,哪儿也不去,就知道陪着妈妈。” 
  王起明想上楼去打断郭燕的呓语,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对她说什么了。 
  他又坐下来,静静地倾听。 
  她还在楼上与Jerry交谈。 
  “妈妈想家了,想老家。可怎么把你带回去呢?你是外国狗,美国种,老家人不喜欢你,不会叫你进门去的,可怜哪,我们成了没人要的啰。 
  “Jerry,妈妈自八岁起跟叔叔学拉琴,十三岁考进了音乐学院附中,还没毕业,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妈妈还当过红卫兵,可是不打人。后来,又被赶到农村,妈苦哇,二十岁上又分到了乐团,几年后又结了婚,跟着,又有了姐姐。十年前,又来到美国,更苦哟,Jerry都看到了,我的Jerry最知道妈妈,最了解妈妈了。 
  “人哪,心太坏!人哪,会吃人,会欺负人,会骗人,会坑人,会打仗,会骂人,我的Jerry最好,不会这些东西。” 
  王起明听着她这些心碎了以后才能够说出来的话,渐渐地流下眼泪。 
  “人哪,没良心,你再对他好也没用,反过来还是耍弄你,到头来,还会一脚踢开你,人哪太没良心了。 
  “我的Jerry,可是最有良心的,等你长大了,替妈妈报仇,去咬那些坏人的脚,大腿,脖梗子,好不好?” 
  “回不去老家,也没关系,我带你出去给人家当保姆,噢,对了,人家不会让保姆带狗的。那咱俩就租个地下室住下来。 
  妈妈会钩毛衣,赚了钱,我会省吃俭用,给你买玩具,给你找最好的美容师,给你找最好的大夫。Jerry,妈妈要永远的带着你,妈妈知道,你也是个有良心的,也会永远不离开妈妈。 
  “要是妈妈死了,你也不要哭,不要闹,不要想我,不要找我,我会在死之前,找一户好的人家,把你领养走,你……你要好好的跟人家过日子。” 
  郭燕由抽泣变成了嚎陶大哭,一边哭一边说。 
  “Jerry记住,千万别一个人回来找我,你一个人在路上跑太危险,街上坏人多,他们会骗你,坑你,吃掉你! 
  “妈妈要是没死,发了大财,就给你买一幢大房子,再给你找一个好对象,你们小两口再养上一大窝,小小Jerry,多开心哪。” 
  郭燕从哭又变成傻笑了,笑的那么开心,那笑声震得王起明直打寒战。 
  就这样,郭燕独自一人在楼上,和那只小狗“谈”了一整夜。 
  王起明听着她在楼上说了一夜、哭了一夜、笑了一夜。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一阵Jerry的狂吠,把王起明吵醒。 
  他赶忙上楼,只见郭燕躺在地毯上,不省人事。那狗在朝王起明愤怒的狂吠。 
  他旋风似地下了楼,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把郭燕送到纽约第一医院。 
  急诊室外面,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主治大夫从急诊室走出来,王起明上前去问情况。 
  “她没事,”主治大夫是个犹太人,声音疲倦也冷淡,“主要是病人的精神过于紧张,身体劳累过度,需要疗养一段时间。” 
  “多长时间?” 
  “两周吧!” 
  “谢谢!” 
  他谢过主治大夫,马上开车回家,先把狗食打开,放进Jerry的饭碗。 
  然后,他梳洗了一下,马不停蹄地直奔了工厂。 
  工厂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象一个大坟场。 
  工人都走了。没有按时发工资,人家当然要走。 
  半成品的衣服堆积如山,没有发出去的线,成箱成箱地摆放在那里,顶到了屋顶。 
  几排机器停在那儿,全都挂着未完成的半截子衣服。 
  这里静得吓人。他多么想看到往日那种热闹繁忙的景象啊。 
  可是现在,死一样的静,他独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他走进了办公室,伸出手去接电话,可到半路他的手又缩回来了。 
  另一个电话机又响起铃声了。 
  他知道这是谁来的电话,不是逼由由和的,就是来要钱的,不是债主子,就是工人。 
  索性,他走出了办公室,回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让混蛋电话铃去响吧! 
  他走出了工厂,开车回家。 
  他想躲帐,他想逃跑,他想离开纽约,他想去欧洲兜兜风。可是,转念他又想到在医院里躺着的憔悴的郭燕,也想到了孤零零地蹲在家里的比人更有良心的狗,Jerry,多么美的名字。 
  他驾车回到家里。 
  此时,Jerry条小狗好象已经怒气全消了,见到了他的回家,蹦蹦跳跳地向他摇尾乞怜。 
  他抱起了它,两串热乎乎的泪水,掉了下来。 
  那狗竟然将它的脸伸向他,用它的鼻息安慰他,用它那有软软倒刺的舌头,舔去他脸颊上的泪珠。 
  王起明被这亲切的安抚深深地感动了,他紧紧地抱住它,也和郭燕一样地和Jerry——这条比人更懂人性的狗——交谈。 
  “Jerry,你想爸爸了吗?”他说,声调平静、柔和,“妈妈在医院里,她没事,你放心吧。”Jerry轻轻地吠了两声,象是应答。 
  你是个好孩子,你是我们的好。谁还比你更忠实呢?没有。你的忠心耿耿,我敢说,谁也比不上你,只要是人,就没法和你比。 
  “我对不起你,Jerry。我好长时间忽略了你的美德,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找到你,Jerry,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累极了。我是被他们搞垮了。他们是谁?他们也不是坏人,他们也都跟我一样,是为了活才这样干的。你千万别把他们想成坏人。人人都是这样干的,这没什么不合理。只不过,我累了,我没有力量了,我得歇一会儿。怎么歇呢?噢,对,我们喝一点吧。行吗?” 
  他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他打开瓶盖。 
  “你不来点,Jerry?” 
  他又坐回来,喝上了酒,“Jerry,你得知道,我还有办法。 
  我比不上你,但在人的圈子里,我还算是最聪明的,对,我有办法,我有办法。” 
  他给银行打了电话,提出用他手上的两座房子,做偿还借贷的抵押。 
  银行职员彬彬有礼地对他说:“先生,请您允许我查一查这两座房子的资料,然后才能答复您。” 
  “这不是过份的要求。”王起明对银行职员道了再见,然后挂断电话。 
  他放下电话后又喝了一口酒。 
  “Jerry,你看,我们有救了。谁来救我们?我们自己啊! 
  我要用我自己的能力,度过这个难关。“会有人来帮助我。银行就会来帮我。我的贷款信用一直无懈可击,他们当然会在我困难的时候来帮助我。” 
  他感到头有点昏,可能是累,也可能是喝威士忌太多的缘故。 
  他想睡一会儿,可是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来电话的是那位银行职员。 
  “王先生,您的垡不会太多,前年您新买的房子,我们不能贷给您任何钱。因为,现在那所房子的价格已经大跌了,而且还在继续下跌,您所付的头期款的金额与目前市场价格很不相配。”他的声音仍然是彬彬有礼,但听起来却又那么冷酷,“另一所,也就是您的老房子,我们考虑可以据此为抵押货给您的两万五千块钱。” 
  “多少?” 
  “两万五千块。如果您同意,就请明天过来签字。” 
  “两万五千?两万五千管什么用?我最省也得要二十五万,最少!” 
  “非常抱歉,那我们无能为力。” 
  电话挂断了。 
  他无可奈何地入下电话。 
  美国的银行,太聪明了。你有钱,它会来帮你,愿意把钱借给你,因为它知道你能偿还;一旦你的手头真的没有钱了,真需要借钱了,它反倒不理你了!它会站在一边儿,看你的笑话。 
  完了,真的没辙了! 
  他又拿起了酒瓶子往杯子里倒,可是却一滴酒也倒不出来了。+他把瓶子一推,空瓶子从桌上滚落了下来,瓶子没有碎,滚到了Jerry的脚边。 
  Jerry叫了几声。 
  睡眠的缺乏、连日来精神紧张,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使他不能再思考了。 
  他倒在沙发上,几乎是立即就沉沉地睡了起来。 
  半夜,一阵口干舌燥,把他弄醒。他看了看房间里的大座钟。 
  深夜三点。 
  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想找点水喝。巧得很,电话铃声在此时响了起来。 
  “不接,”他对自己命令,“准是那帮子工人,恶作剧。他们想成心折腾我,不让我睡,不让我安生。” 
  他筋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准备不理睬那讨厌的电话铃声。 
  可是,那电话铃声还在响,顽固极了。 
  接就接! 
  他想起了《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台词,“要钱,没没;要粮,早上你们抢光了:要命,有一条!” 
  他拿起了电话听筒。 
  “哈啰,我是王起明。” 
  “是王先生吗?” 
  “是。” 
  “真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你。” 
  听筒是传来的是带有广东味儿的中国话。那声音阴不阴,阳不阳,分辨不清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请说吧。你是谁?”王起明问。 
  “这不重要。”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匿名呢?” 
  “我们不谈这个乏味的题目。” 
  “那你在夜里三点打电话,想谈什么?” 
  “谈你的女儿。” 
  “宁宁!”他的心好象被人紧紧地捏了一把。 
  “对,她是叫这个名儿。” 
  “她在哪儿?” 
  “她很好。她想见你,我想,你也会想见见她。” 
  “告诉我,她在哪儿?” 
  “她在我这儿。你知道,我很缺钱……” 
  现在,王起明完全明白了,电话另一端的是什么人。 
  “你要多少?” 
  “五十万!” 
  “你这是绑票!” 
  “你真聪明。” 
  “我会报警……警察会抓住你。” 
  “不会,你不会那么傻。那样,你能见到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却见不到你了。” 
  “卑鄙!” 
  “少说废话,交不交钱?我要挂电话啦……” 
  “你等等!” 
  王起明的额上沁出一层汗球。他无助地左右环顾一下,没有什么能帮助他。 
  “先生,”他对电话中的那强盗说,“我一时凑不齐这些钱。” 
  “你太客气了,纽约华人商界,没人不知道您的实力呀!” 
  “可我现在有困难。” 
  “少废话,要人就拿钱来!要不要?” 
  “要!要!” 
  “让她跟你说句话——省得你说老子蒙你!” 
  话筒里传来了宁宁的声音: 
  “爸爸!别给他们钱,别给……” 
  话筒里传来打人的声音,接着,又是凶神恶煞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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