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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北京人在纽约-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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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恨他, 
  就把他送到纽约, 
  因为那里是地狱…… 
  他也学会了这首歌,跟着哼着这首歌。这歌的曲调,使他心里酸楚楚的。 
  他反复地唱着这首歌。 
  不足两个小时,他看到了在大西洋海岸线上,升起了巨大的光芒。 
  那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照得夜空一片惨白。 
  大西洋城到了。 
  什么运气在等着他呢? 
  他不知道。 
  “凯撒”赌场因为是周末,人满为患。整个赌场大厅,人头攒动,烟气腾腾,充满了喧哗与骚动。 
  王起明径直走进赌场,不假思索地坐上了一个赌台。 
  他一下子换了一万美元的筹码。 
  一副豁出去的架式。 
  他向赌场小姐要了一杯白兰地。他抿着白兰地,对即将开始的决战连想也不敢想,但是他决心已下。 
  下注了。 
  他出手就下了一千元的注。 
  周围的人都瞟了他一眼。那目光除了诧异以外,是羡慕,羡慕他有钱,更钦佩他豪赌的气势。 
  一番牌打过去了。他赢了。一千变两千。 
  他心里有了点底。 
  这两千他一个子都没收,全部又押了上去。 
  第二番,他得了满贯,BlackJack,五千块到手了。 
  他的手有一点抖。他想停一下,此时,他妈象看见阿春在对他说,“放小,放慢。”他向庄家摆摆手,停叫一轮。 
  可就在这一番,庄家暴牌了,统赔。这一桌所有的赌客都兴奋地狂叫起来了。 
  “亏了,”王起明心里说,“拉空了——不该缺这一阵。” 
  庄家手气背,是发财的良机。 
  他一下子押上了五千块。 
  可这一局不幸得很,庄家恰好比他大一点,五千块——一瞬间,归了庄家。 
  他有点冒汗。他认为自己有点太冒失了,稳一点,稳一点,他告诫自己。 
  他还是一千块,一千块地下筹码。 
  这样稳妥,可是十几副牌下来,筹码来来去去,不见输赢。牌局太平稳了。 
  他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不下大赌注,赢不了大钱。中国有句老话:舍不了孩子打不到狼。我操,拼一回! 
  他押上了一万块! 
  他觉得押上去的不是筹码,是自己的一条命。 
  他的胸口紧张地往一块抽。他屏住了呼吸,两眼盯着牌桌。 
  牌翻开了。 
  “他奶奶的!” 
  他骂的是中文,谁也听不懂,谁也不明白他咕哝的是什么。 
  输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子发昏,什么也看不见,可就是看得见那一万块的筹码被庄家收了走。 
  庄家收走他那一万的时候,笑着说:“I'm sorry。”(对不起。) 
  真能把活人给气死。 
  他眼红了。 
  他觉着脖梗子上好象有一团火苗子在那儿烧,在那儿烤,烤得脑浆子直冒泡。 
  输? 
  这可不行!工人的工资怎么办?银行的贷款怎么办? 
  他忍不住了,得捞本儿。 
  稍犹豫了一下,他又押上去了两万。 
  可是,手气哪儿去了? 
  一翻牌,这两万又让庄家给撸走了。 
  “I'm sorry。” 
  庄家又是那句浑帐话。 
  怎么办?走?还能保住一万。可是,那三万可就全填在这儿了。 
  他“噌”地站起来。 
  他象斗牛场上的一头被刺伤的野牛,又象被围住了脖子的德国猎犬,他喘着粗气,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抖擞了出来。 
  没有数,就哆哆嗦嗦地拍在了赌台上。 
  他的眼里有血丝,前额青筋暴起,死死地盯住庄家手里的牌。 
  他的第一张:10。 
  庄家是一张7。 
  “这回你往哪跑!”他暗想。 
  牌又发下来了,他得到的是……他大喊了一声“10”,可是,翻过来一看——5。 
  庄家停了下来,在等他考虑。 
  他想赌,就是碰碰运气。15点不要也是死。他吸了口烟,又大叫一声“再来”。太惨了,打开来是张7,加起来22,他先暴了。 
  他输光了。 
  他没有再张嘴骂人,也没有唉声叹气,只是轻轻地分开人群,走出了赌场。 
  他一直没有开口,如同一个哑人;他垂着头,又象一个被打垮的拳手。 
  他坐到了汽车里,忍不住破口大骂: 
  “我操他妈的!” 
  骂。骂谁呢? 
  好象是在骂自己。 
  他起动汽车,正想加大油门,可看见油表指已经接近零了。 
  临来时,太急了,竟然忘了加油。 
  现在可没辙了,浑身上下一个磞子都没有了。 
  他把皮夹子找开,里边有各种种样的信用卡,可是都已经用光了。 
  幸好,他找到了加油卡。 
  又下雪了。 
  他不敢开得太快。 
  录音机里还是那首乡村歌曲。他听着那歌,觉得这歌太好了,简直是在为他写的。 
  纽约。 
  你是地狱里的天堂,你又是天堂里的地狱,我呢,算是个快完蛋的小鬼吧! 
  他责备着自己。 
  雪下得满天皆白。 
  车开得相当慢。照这个速度,估计得开四、五个钟头才能到家,天亮到吧? 
  他想:难道,我来纽约所见到的一切,真要在这一瞬间都化为乌有吗? 
  命运为什么要这么残酷捉弄我呢? 
  纽约呀,纽约! 
  你把我从零变成有,难道你要再把我变成零吗? 
  他真后悔来赌场来。怎么一下子就走火入魔地去了大西洋城呢? 
  如果不去赌,那四万块总会留下。 
  真正的、一点不掺假的四万元哪,完全可以挡挡那些领工资的工人。 
  这下呢,什么也没有了。 
  不该来赌! 
  不该来赌! 
  你是个混蛋,怎么就昏了头,走上这么一条肯定死赔的道儿呢! 
  谁见过赌发财了的人呢! 
  他把车停在了公路路边,头伏在方向盘上,静静地歇了一会儿。 
  雪扑打着车窗,不一会,雪就遮住了风挡的一半。 
  王起明抬起头来,开动雨刷。雨刷晃动,那些雪从风挡上塌落下来。 
  他看着黑洞洞的前方,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不该赌? 
  在哪儿不是一样赌啊?自从来到纽约,不就是和下了一个大赌场一样吗? 
  大的赌场就在眼前。巨型赛马场也在不远。大街小巷的乐透彩卷,每日电视纽约号码,几条街就有一个赌马局,赌足球、篮球、棒球、拳击,就是每天喝的汽水瓶的瓶盖子,香烟盒子也是赌。 
  哪儿不赌啊? 
  你不想赌,行吗! 
  更不要说做生意了。每次投资下本儿的时候,那心态,和赌博下注时又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没人说这句话:“先生们!请下注啦!” 
  当生意上的对手把你挤到墙角上,让你无路可走,并且拿走你的全部财产时,那神态,和庄家扫走你的所有的筹码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微妙的区别仅仅是,商人从来不对你说: 
  “I'm sorry。” 
  他们从不抱歉。没人抱歉,胜利者当然不悄于向失败者抱歉。 
  如果是我赢了,我就不说“I'm sorry。” 
  想着,他又起动了汽车。 
  轿车碾碎了满地的白雪,一路吱呀,驶上了公路。 
  哪里不是赌博呢?在纽约这个大赌场上,他不过是个新来乍到的小赌客而已。 
  突然,他想到了阿春的那句话:“赌,时间长了,早晚败在庄家手里。” 
  他看看表,已是早晨五点。他又看看窗外,知道离阿春的店不远了。 
  他拨了个电话给她。 
  听筒里是阿春睡意朦胧的声音。 
  “哈啰,”她的声音。 
  “你是阿春吗?” 
  “是。” 
  “我是起明。” 
  “起明?你在哪儿?” 
  在哪儿,他也说不上来。 
  他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春,有了这番倾诉,他感到心里好受些。 
  “你疯了!”她说。“你是一个失去理智的蛮牛!首先,你不该以这么低的价钱去接这批货;其次,你不该让客户拖欠这么多的款子。你更不该去赌,不该在个时候去买什么商业楼!” 
  “要是,应该做什么,我并不知道。” 
  “你这个人,太没头脑!太没出息!太笨!我没有办法给你!” 
  “阿春!” 
  “你自己去看着办吧!” 
  说完,阿春放下了电话。 
  王起明感到自己绝望了。他放下听筒,缓慢地驾着车。 
  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他拿起听筒,听见的是阿春的声音。 
  “你呀,我真没法说你。你先回家去睡个觉!明天晚上九点,我在皇后大街舞厅等你!再见!” 
21
  宁宁盖着一条炭色的脏毯子,蜷缩在毯子里头,成一个团。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遍地狼藉,有破罐头盒、空酒瓶、还有过期的报纸。烟头、剩饼干,乱七八糟的堆在宁宁床前的小箱子上。 
  宁宁的上牙打着下牙,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她的呻吟也很细小、微弱,比墙洞里耗子的叫声还要低些。 
  她伸出一只纤细的小手扯过毯子,蒙盖住头。如果不是打战给毯子带来的轻微抖动,真看不出毯子里裹着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这地下室的上面,是十几层的大厦。大厦的对面又是双行道的主干线。 
  这压在她头上的大厦和繁华热闹的城市,早把她的呻吟给吞没了。 
  即使没有被吞没,人们听见了那呻吟,又能怎么样呢? 
  从早到晚,整整一天,她就是这样在地下室里忍着,捱着。” 
  晚上,地下室的门被一脚踢开。 
  杰姆斯走了进来。他脱下皮外套,抓起了酒瓶,仰脖,一口气喝下了半瓶烈性威士忌。 
  他用手背胡乱地抹抹嘴,在宁宁床头的小木箱前蹲下来,翻了半天,拽出一支肮脏的注射器,又颤颤抖抖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玻璃小瓶,那里面是透明的液体。 
  他咬断玻璃瓶口,把针头探进去,把液体吸进注射器。 
  然后,他把注射器叼在嘴里,从毯子下面抽出宁宁的左臂。那白嫩皮肤上,动脉周围已经布满了一粒一粒的小针眼儿。 
  杰姆斯把橡皮带勒在宁宁的胳膊上,又在她小胳膊的拐弯处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拍了拍,顿时,动脉显现了出来。 
  他把注射器从嘴上取下,为宁宁注射。他不慌不忙地往里推药。 
  那无色、透明的液体,顺着针管,渐渐地、悄无声息地流进了宁宁的动脉、心脏、大脑…… 
  宁宁象一具裹在毯子里的死尸,一动也不动。 
  杰姆斯拔出了针头。 
  两三分钟以后,毯子开始蠕动了,宁宁慢慢地探出头来。 
  她用手背揉了揉迷迷瞪瞪的眼睛,坐直了身子。毯子也随之从胸前滑落,露出了她丰满的小乳房。乳房已有些下垂,肋骨也一条一条的看得十分清楚。 
  宁宁咳嗽了两声,披了件上衣,走进了厕所。 
  杰姆斯开始了为自己注射前的一切准备工作。 
  随着“哗啦”一声,厕所的抽水马桶的流水声,宁宁又从里边走了回来。似乎那少女可爱的精神面貌,在她的身上又恢复了一些。 
  她见杰姆斯,自己为自己注射很困难,就蹲下来帮助他,可杰姆斯嫌她扎的不准、太慢、又疼,就一把推开了她。 
  宁宁回到了床上,赤身裸体的仰面躺着。 
  杰姆斯注射完毕,申了个懒腰,然后来到床前,来了个恶狗捕食,就压在了宁宁身上。 
  他们俩的药劲来了,谁也不能自控,在床上干着那些不是人类所能及的事,做着那些低级动物所作的动作。 
  事后,杰姆斯喊饿了。他抓起皮外套,又把宁宁抱起来放在门外摩托车的后座上。 
  宁宁的汽车早被卖了换了可卡因。 
  “我们去哪?”宁宁坐在后面,大声地问。 
  “皇后舞厅,有朋友等我,”杰姆斯回答。 
  摩托车在车流中穿行。 
  风把宁宁的头发吹起来,飘在空中。 
  当杰姆斯和宁宁带着一些朋友,一阵风似地旋进皇后大道舞厅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 
  象一切时髦舞厅一样,这里昏暗里近乎漆黑,只有每张台子上的小蜡烛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弱的光。 
  乐曲毫无节制,任性地敲打,震耳欲聋,象要把人们的耳膜撕裂,又象要把人们从地上弹起来。 
  杰姆斯、宁宁和他们的一伙,脱掉外衣立即冲进舞池。 
  也许是吃饮喝足了,也许是药劲又上来了,总之,他们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像是上了弦的机器,不知疲倦地扭摆,相互拧在一起,疯狂地跳着粘巴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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