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的网-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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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最后一天,我上街买了我的第七件旗袍,那是一件结婚时穿的红旗袍,织锦缎面,手绣了金枝玉叶,金丝绕的蝴蝶盘钮,嵌了珍珠。当然我买它不是为了要结婚,而是希望现在买了它,将来可以升值。
同时我买了七件吊带小背心,之前我只有两件,一件宝蓝色,一件黑色,只两件,我也和我的领导吵了一次架。领导说,你不要穿得太少,因为这里是机关。我说,真奇怪啊,不可以穿着吊带裙做一个处女,倒可以穿着棉袄通奸。
当然我说完这句话以后领导暴跳如雷了。
但也不完全是我的错,因为我说这话的时候是下午一点钟,中午十二点我喝了一瓶酒,我不可能在一个小时之内就把一整瓶酒精完全消化掉,所以我说完了那句话以后还很得意。
后来我醒了,我开始后悔,因为穿棉袄通奸这句话深深地影射了不相干的其他人,我并不想影射他们的,可我还是影射了,总之我很后悔。
于是我马上跑到外面去洗头,我想只要我洗过头,一切就过去了,水会冲掉很多烦恼,然后我就把头发的一部分挑染成了银白色,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大概是因为洗头店里的小姐都表扬我漂亮,我就染了,无论如何,即使染了头发的我不漂亮,我也不抱怨,为了染它们我花了很多钱,我不可以跟我的钱过不去。
然后我就和我银白的新头发一起去参加经济工作会议了,几分钟以后有人把我从会议上叫出来,他说了很多话,要我在下班前就去买一件厚衣服穿上,并且把头发弄回原来的颜色。我微弱地反抗了一下,终于顺从了。买制服和染黑头发花了我更多的钱,所以我的心情恶劣极了,因为买非工作用制服的钱和把头发染来染去的钱是不能报销的。当然现在的年轻人和二十年前已经完全地不一样了。隔壁的组织部新来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喜欢在上班的时候打电话,有一天年人打电话,她的领导看了以后很生气,当然他早就觉着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啦,于是他走过去,说,你又在打什么电话?
年轻人冷冷地看了一眼她的领导,然后继续对着话筒说话,很无视他的存在,于是他更加生气,他伸出手夺她的电话筒,当然他是无意识地,他很无意识地触碰到了她的手,她马上就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甩掉话筒,尖叫:流氓!
从八月一日开始,我就坐在家里了,永远都不再需要上班,我穿着睡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怎么笑才好。
我睡了一天一夜。我妈说她听到了我在梦里笑,后来她问我,你笑什么?我说我笑了吗?我笑什么?
我再也不用在食堂里吃午饭了,我吃了这么多年,终于有这么一天了,我不用吃了,其实一切从七月就开始了。后来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他们说,你要走了吗?
我说我不走,我爱你们,我亲爱的领导和同事们,我拒吃不过是因为铲子勺子们长了眼睛,人不同,菜们就会有些不同,奇怪的是,部门不同,菜们也会不同。现在我生气了,我不吃了。
这一次我影射了我们食堂的勺子,就如同我影射棉袄与通奸的关系一样。
与我的童年不同,我可以和我的同学们一起罢课,声讨学校,现在我却不可以和我的同事们一起拒吃,声讨政府食堂。我一直在想,我要找一个机会,我要把那些汤汤水水合理地泼出去的,我一直在找,可是直到我离开,我还没有找到。
当然这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我不过是想在我工作的地方四处看看。我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的周围,现在我要离开,于是我应该看到点别的什么,我不希望自己回忆往事,就是一个热闹的机关食堂,每一张脸都很饥饿。
我们门前的街上有一家肯德基,十四家兰州拉面馆,两家中式快餐店,我把每个店都吃了一回,后来我固定地在一家拉面馆吃面,每天都吃,他们的面成为了我固定的午饭,直到我离开。
那个店订了份晚报,我看完一版副刊,面就来了。我每天都去,老板娘认得我了,我再去,不用说什么,她就会端面来。我从不说话,也没有人来干扰我。我坐在那里,可以看到很多人。
很多都是附近工地上干活的人,几个人一起,热闹得很,说着他们的语言,我每天都看见他们,他们吃很多,从不抱怨,偶尔,他们会要一瓶啤酒,就着面喝啤酒,居然也喝出了幸福。
有时候会看到情侣,呕着气,互不理睬,后来,慢慢地,就和好了,拉着手离开。我坐在角落里,和他们不一样,可我很想融入到他们的里面,像他们那样,喝一口酒就会幸福,像她一样,男朋友太穷,只请得起一碗面,却也还是幸福。
我想起来一个冬天,我在旅行中,夜深了,我在一个小车站等火车,那是一个很奇怪的车站,它很老了,灯光昏暗,没有空调,也没有钟,有很多人躺在里面睡觉。
我提着我的箱子,到处找餐馆,那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火车站的附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小报亭,什么都没有。我走了很多路,终于找到了一家店,两个老太太的店,冷冷清清,卖砂锅。
我坐下来,要了个砂锅做晚饭,砂锅很烫,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可是,它是多么难吃啊。我一个人,穿着很少的衣服,我面对着一个砂锅,旁边是我的行李,我吃着吃着就哭出来了,那是很反常的,因为我经常出门,这样的事情我经历得太多,我从不抱怨,可是,那个晚上,我因为一个难吃极了的砂锅哭得一塌糊涂。
后来我才知道,我哭不是因为砂锅难吃,而是因为,明天我还要赶回去上班。现在我每天都去吃面,我在等待着离开,它太漫长,我知道他们在考验我,看我还能够坚持多久。
有时候我去得太早,店的生意好极了,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老板娘也总会挪个地方给我,就像我读过的一篇写咖啡馆的文章,他们总有固定的客人,咖啡馆里太挤,老板娘总也会变出个位置来。
有时候我去得太晚,店里只有我一个人,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睡着了。太阳照着她的小拉面店,它那么小,可是很亮。我就想,做一个机关公务员会很郁闷,做一个电台DJ会很危险,做一个女作家会很不幸,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如这个老板娘,守着这个小小的店,却是最大的幸福。
然后,有整整五个月,我的日子都在网络和飞机上渡过。我很好,我在网络里找到了爱,尽管那种爱无比动荡,令我死去活来,而且还没有成功。我在飞机上看到了另一架飞机滑出跑道,我们飞机里只有我尖叫,把空服都招过来了,因为我做过一模一样的梦,在我的多梦的一九九八年,我每天晚上都做一个同样的梦,我其他的梦都是灰色的,人物会变化,结局也会变化,我可以操纵我的梦,当梦里出现鬼怪的时候,我会对自己说,我在自己的梦里会对自己说,嗯,现在有些恐怖了,醒过来吧。于是我就醒了。或者我安慰自己,现在我在做梦,嗯,没什么可怕的,跳过这一段吧,继续。然后我的梦就跳跃了,往我喜欢的方向发展。真的。我从不欺骗我的梦。我发誓。
我不再像我的小时候,做了恶梦以后就哭泣,孩子们总以为梦境里的一切就是现实,或者在以后的现实里,它总要发生。孩子们的梦清澈极了,孩子可以看到很多东西,长大了,就看不到了。
只有一个梦,它不断地重复,而且我操纵不了它,它有剧情,从开始到结束,我改变不了任何一个情节。这个梦就是,我的飞机飞不起来,它左拐右弯,就是飞不起来,然后我往外面看,就看到另一架飞机滑出了跑道。每天晚上我的飞机都不断地飞不起来,每天晚上我都往外面看,一看,那架不幸的飞机就又滑出了跑道。
现在它终于实现了。
如果我一直都坐在宣传部的办公室里,我就永远也不会亲眼看到飞机滑出跑道,我的梦也永远都不会得到兑现,我会一辈子都生活在疑虑中。
我想起来了那个年轻人,年轻人还在组织部里,每天都闲着,没有人理她,她也不理任何人,很快地,机构改革她就会下岗,并且饿死。我高兴得很,高兴极了。
八、男女都要
有些事情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结果的,就象我的第一次恋爱,我曾经有过无数次恋爱,每一次我都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迫切地想做一个坏男人的最后一个女人。可是每一次都会结束,很快,我从来就没有耐心重复我做过的事情,尤其是恋爱,所有的恋爱都只是在幸福中痛苦,或者在痛苦中幸福,我有什么必要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幸福或痛苦呢?我不想做坏男人的女人,不想做好男人的女人,不想做第一个女人,也不想做最后一个女人,我什么都不想。而且要去分辨一个男人的好坏,根本就没有道理。于是我现在的恋爱,连结果也没有了。
我的朋友们都认为我十五岁时候的那个电台DJ是我的初恋情人,那些认为显然是错了。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情了,那时候我真的还是一个孩子,我从早到晚地欺骗他,心安理得,于是那不是爱,真实的状况是,如果我爱那个男人,我会尽量克制住不去欺骗他,也许很偶尔地,我说些谎,我解释那是一种轻度的精神病,很多时候我无法分辨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有时候幻想中的东西会跳出来,变成真的,把我自己都骗过了。
我曾经用一天的时间来思考我写作的理由,活下去的理由,我显然是有些走火入魔了,当我思考到最后,回到什么都毫无理由的时候,我停止。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恋爱,婚姻,生活,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思考过了,我为什么要活着,这个问题折磨了我很久,直到我父母站出来解释,他们说,就像你出生和死去都无法选择一样,你活着,因为你必须成为我们的精神支柱,没有你这个孩子,他们说,我们会孤独,会觉得没有意义,于是我们决定要生下你。我们从不怕自己死去,可是我们怕你死去。那真是非常残酷的,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对我说,我们怕你死去。我的局限在于我有最爱我的父母,他们为了要我活着,把精神支柱拿出来做理由。可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恶毒地认为,生孩子是一种自娱自乐,是违背自己必须死去,是想让自己生命延续。可是生过孩子就会知道,什么都理解错了。于是我不去想孩子,不去想婚姻,不去想恋爱,到最后,爱情只是在我无法选择的生活中,自个儿找的一点乐趣。
原因在我,从一开始我就是绝望的,我曾经妄想爱情能改变我,我哭了,笑了,我快乐,我堕落,我思念,仇恨,焦灼,充满欲望,我想彻底死去,可我错了,我看待生命都是绝望的,我还想怎么样呢?我的苦闷不是没有人爱我,而是我什么人都不爱,即使强迫自己去爱,还是不爱。所以我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过了。
——《一直单身下去的理由》
梅花在常州做过一个主题派对,名字叫做“我们很IN,如果你不喜欢,你就很OUT,EQ很低,不再是很Q的新人类!!!”我们都对梅花说这个名字太长,而且攻击性太强,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果然,那个夜晚的十一点一刻,音响烧起来了,不是那种形容人亢奋程度的烧,是真的烧起来了,燃烧,火花,白烟雾,哔哔叭叭狂响。
梅花穿了一件蓝衣裳,我没有看她的脸,我只看得见她的蓝衣裳。音响烧起来了的时候,我们都傻了。
中间是一段空白,因为我已经不太清醒了。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梅花的房间里了,梅花客气地让我不要烦她,于是我就很识大体地和乐队出去喝红酒了。
我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高兴,这样的高兴只在一九九四年出现过一回,那一年曹威来了,边唱边问,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