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的网-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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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又抽了一口烟,烟草味道已经通过电话线通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你今天晚上怎么不用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啊?我今天在机房值班。高粱说,电话那头果然传来了电台的声音,有一个大嗓门的男人在说着什么,然后电话被打断了,我听到高粱也在用大嗓门说话,很快地,他又回到电话前面来了。喂。他温柔地说。
你在上班时间打私人电话。我说,你们警长知道了会给你处分。
沉默。我想也许高粱正在屏息观察着门。
高粱你怕死吗?我说。
我不怕,高粱说,可是我知道你很怕死。他小心地说完了这些话。
他的话使我心情坏透了。我的确怕死,怕得要命,我比谁都要怕死,我想起了我的学校,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但是高粱知道,我开始害怕,因为他了解我的过去,提起往事,我才意识到,其实在他的面前,我一直都是赤裸裸的,我做过的和我想要做的,他都知道。我有些沮丧。
我的小学,那时候有许多飞鸟和虫子,它们讨人喜欢地到处乱爬,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坐在太阳下面,语文老师正在用难听的方言讲课文,他的眼珠灵活地在我们的脸上转动。我两只脚闲得发慌。书包带子垂在课桌下面,软塌塌地给我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我就把脚伸出去踏在带子上,绷直了,马上就有了一种荡秋千的快乐。同桌的高粱全神贯注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从铅笔盒里摸出一只纸管子,罩住了一只飞来飞去的绿头苍蝇。
然后就下课了。一只麻雀撞上了教室的玻璃,翅膀扑扑地响。坐在窗子旁边的男生一把就捉住了那个小东西。他挤眉弄眼地冲着大伙儿笑,紧紧握住那只恐慌的鸟,它正在拼命地挣扎。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它的两只小脚爪,然后很动情地冲着满教室正在欢腾的男生女生笑了笑,慢吞吞地把麻雀举过了头,一下子就把它撕成了两爿。他手里举着还在蠕动的鸟的大腿,血肉模糊。我的笑僵滞在脸上,我一下子就吐了出来,吐了一地。
我的头象书包带子一样软塌塌了,周围都是呕吐物发出的气味,高粱面孔阴沉地下座位,不情愿地去拿苕帚,他是当天的值日生。扫完以后他就从我的铅笔盒里抢我的橡皮,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的头歪在了课桌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耐心地把我的橡皮切碎成了小块,然后又放回到我的铅笔盒里去。我恨死了他。
有医生要来给我们打针,那是很可怕的事情呢。他们说,男生要打在脑门上,以后就变成白痴,女生打在肚皮上,以后就不会生孩子了。他们交头接耳地讨论这件事情,模样很诡秘,当然也有好心地女生告诉我,她们准备下午逃到隔壁横街小学去。
当然生不生孩子是无所谓的,那不是太重要的,只是打针会很痛,我打过针,我知道那种痛。
那个下午我还是去了。整个学校都空荡荡的,校长正不知所措地在楼梯口徘徊,他好像并不想管我,我就一个人往教室去了。
教室里也空荡荡的,只有高粱坐在那里,我昂着头走过去,坐了下来,我们先是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语文书,教室里很寂静,除了他隐约的喘气声,只有鸟清亮的鸣叫声回旋在树丛中。
好象除了我和高粱,这地方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了,然后我们都坐到靠窗的位置上去了,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校门口。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没有人来上课,也没有人拿着针筒走近学校,我们都有点坐不住了。
我问高粱,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不怕。高粱说,又转过头看我,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没有家里的钥匙,又没有别的地方去。我撑着头看窗子外面的天,天空很晴朗。
他们要来给我们打针了。高粱说。
你怕死吗?我说。
高粱笑了笑,我不怕。他用力跳上了课桌,显得很威武。
我怕。我说,我怕得都在发抖呢。
那,我们走吧。高粱迟疑地说。于是我很快地就从教室的后门跑出去了,高粱紧紧地跟着我。我们来到了学校花园的一堵墙下面,墙上爬满了小蔷薇花,只有红色和白色两种,墙的后面密密麻麻地成长着浦公英金黄色的花。
他们肯定是找不到我们了。我吐了一口气,开始放松。整个下午我都在玩一种名字叫做《向前进》的橡皮筋游戏,我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跳,累了,就在花丛中寻觅夜来香花籽,塞到裤袋里去,我想把它们带回家去种。高粱已经翻到墙那面去了,那儿有一条河,里面的河泥黑油油的,散发出一种成熟了的臭味道,还有探头探脑的泥鳅,我看见高粱捡来了两根树枝,他趴在那儿捞啊捞啊,但他什么都没有捞到,只有河泥不断地溅到他的脸上。
然后我就升初中了。但是报到的第一天我就迟到了,我站在那张粉红色的纸前面,寻找着自己的名字,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的新班主任有着很慈祥的面孔,她的脸很滑,没有皱纹,她把我带进教室,我看见我的新同学们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盯着我看,窃窃私语。
然后他们很客套地鼓了一会儿掌。
我坐了下来,发现高粱坐在我的旁边,他文静地抿着嘴笑,现在他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
我在操场上闲逛,上课铃响了,我在潮水般涌向教室的人群中迷失了方向,我撞上了一棵梧桐树,我有一种花在盛开的感觉。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也没有立即地感觉到痛,我只是在看见自己流出来的血以后才哭了出来,鲜血像花一样绽放,铺天盖地。我模模糊糊地寻找我的同学,却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我躺在那里,觉得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好像要飞起来了。我想我要死了。
高粱发现了地上的我,那个时候我正紧闭着双眼,头上很奇怪地开了一朵红花。高粱抓住我的头发,扛着我的肩,把我从地上弄了起来,然后他从体育室里推来了一辆旧自行车,让我坐到上面去。我上车,低着头,把红纱巾拉下来盖住了脸。高粱用力地蹬车,我的眼泪和血都蹭到了他的后背上。
医疗室里有张旧桌子,上面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迹,陈血和不断新鲜的血给了这张桌子非常瑰丽的色彩。那个清闲的年轻医生用粗长的针缝补我的额头,尖利的针尖穿透着我的皮肉,我还没有任何的痛觉,我只是怕,怕血再这样流下去,我就会死掉。我发着抖,嘴唇惨白。
没事了。医生灵巧地穿针引线,安慰旁边显得十分着急的高粱。只是,剪刀放在哪儿了?他一手提着线头,一手到处翻东西找剪刀,高粱也到处翻东西,帮忙找。
哦,在这里呢。年轻医生看到了剪刀,他一挥手把剪刀上面的苍蝇赶走,然后细致地用剪刀剪下线。那根线始终长在我的额头上让我烦恼,当它被快速地抽走后,我知道我光洁的额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上面有了一条隐约的疤痕。
语文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我低着头,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他命令所有的同学念课文,他走到我的旁边,脸凑得很近。我不敢抬头,我只闻到一种强烈的臭,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
我的手无措地放在课桌上,那是一双白晰的小巧玲珑的手,现在它正在散发着热气,惊慌失措地动。一只粗壮的大手忽然抓住了那两只小手,粗糙的皮茧开始在柔嫩的手指上滑动。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但是我不敢发出声音,也没有挣扎,因为我很懦弱,我没有把手抽出来,我站在课桌的后面,倾斜着身体。我无助地看着他的脸,惊恐万分,我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但我拼命地忍住,让滚烫的眼泪再变冷再回到身体中去。
我已经站不住了,头在晕,眼前有金色的花在旋转,天旋地转,我想只要我死去了,一切也都会结束掉了。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很怕死。
他在笑,眼白闪着光,那样的眼睛让我寒冷。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在上课,他是语文老师,但是现在他却抓着我的手。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动作开始粗暴起来,他盯着我的脸,反反复复地说,这个题目你怎么不会呢?这个题目你怎么不会呢?
高粱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埋头念课文,他看语文老师,看我,最后一直凝视着我的手,那双手已经没有了血色,象死去了一样僵硬。
老师,他突然说,你在干什么?
语文老师的手迅速地离开了,他恶狠狠地瞪高粱,眼睛里有火。高粱开始埋头看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多女人都会因为这种童年经历而有了障碍,她们一遍又一遍地洗涤自己的手、身体,洗得皮肤都要腐烂了,她们仍然以为自己不干净,也许在她们以后的生活里不会再有健康的爱情了,很难。她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警觉地逃开爱抚的手,但这不是她们的错。
我没有障碍,也许吧。我只是有一点儿恐惧。
我换了一只手拿话筒,展开另一只手仔细地看,手还是很漂亮的,温热细腻,在灯光下有淡淡的晕。
高粱你还记得你曾经拿小刀切碎我的橡皮吗?
有这样的事?我不记得了。他说。
那么高粱你还记得别的什么事情吗?
沉默。我的记性不太好,过了很久他才说,我都忘记了。睡吧。他挂上了电话。我睡了,甜蜜地睡着了,我想明天就和高粱约会。我被雅雅的砸门声惊醒,她像一个泼妇那么砸门,她问我想不想玩新花样。
她站在我的对面,化着新鲜的妆,暗香浮动。虽然我很累,但我也是一个喜欢新花样的孩子,在我们出生的那一年所有该结束的都结束了,新生事物开始频繁地出现,我们心安理得地享受,应接不暇。
我看见雅雅的背后,有一群男男女女正在探头探脑。古怪的游戏,与战争有关。
我分到了一把枪,很像真的,我还穿上了防弹衣,非常不美。然后就开始了,他们飞快地进入了丛林,水泥和荧光粉做的热带雨林,在灯光下,也很像真的。我听见有人中弹,他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声。
我站在原地发呆,茫然极了。我亲眼看着雅雅向我走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她停下,向我开枪,我的身体很重地震动了一下,她消失了。
周围都是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我看见很多人在我身边跑来跑去,灯光发暗,每个人的脸都是绿色的,他们的牙齿闪着银色的光芒。我很茫然,我到处乱走,最后我找到一个角落,蹲了下来,我想我很安全,我不杀别人,别人也就不会杀我了。
可是他们找到了我,他们仍然向我开枪,他们射中了我肩上的小机器,它开始声嘶力竭地喊叫。
终于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雅雅帮我从电脑里抽成绩单,可是她嘲笑我,她说你穿那么窄的裙子,怎么跑得动?如果真打起来,你早就死了。我头痛,我对自己说,怎么办呢?我适应不了,如果真打起来的话,我不要自己被淘汰掉,尽管我跑起来确实有点力不从心,也许果真是因为我的裙子太窄了。
我想起了高粱,我想起来他有一把真枪,但是他的枪不可以用来玩乐。
雅雅拉我去看电影,雅雅说那是一个由Fà国女人写的东方故事,自从我开过笔会,我就一直那么读法字。雅雅说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杜拉斯,她的故事叫《情人》。我说我不认识她,我不看萨冈,当然也不看杜拉斯,我已经看了几百遍《西游记》了。
我们没有脸红,我们二十岁,我们还是处女,可是我们看到了男人和女人做爱,一点儿也不脸红,类似的东西在我们的周围跳来跳去,我们熟视无睹。
我和雅雅一边吃非油炸类健康食品,一边讨论他们为什么做。雅雅说,那会很疼,
因为她不爱,她只是为了钱,只为了钱,所以很肮脏,很疼。
可是他给她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