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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道格拉斯-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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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宝贵叹息了一声;喉头里一股凉气顶着;想说什么;什么也没有说;看到马上的龟田在笑;那笑在雨中听起来像拧住了的绳子;王广茂也笑了;王广茂的笑把龟田的笑松开了;龟田指了指马宝贵;要马宝贵过去。 
  在一系列的动作下;马村百姓出奇的平静;雨阵里光气昏沉;被水雾涨满;战争爆发烽火连天;广大沟壑里的青壮年;都被扩军招走;留下些老弱病残;突然被日本人赶到这里;心里虽然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大雨天;想着日本人犯下的种种坏事;都静悄悄不敢出声。马宝贵看了王广茂一眼;他不敢多看;看多了;容易被日本人怀疑上王广茂;但这一看;是下了狠劲的。马宝贵走近龟田时;心里头有些着急;他低下头;挤眉弄眼和王广茂暗示着什么。这时候雨由大而小了;龟田要翻译说给马宝贵听;昨天发生的事;问他知道不知道?东西是在马村的地里搜出来的;那地是谁家的地? 
  马宝贵扭了头和马村人说:“马村人听了;谁看到了一个高鼻子的美国人?” 
  马村人不语。 
  马宝贵说:“是一个外国人;长得就像城里教堂里的神父。” 
  马村人眼睛看着马宝贵依旧不语。 
  突然;倪月月怀中的两个娃开始哭上了。俩娃的哭声切断了雨滴;王广茂走过去要替月月抱娃;看到马宝贵指着他;说是他的地。 
  龟田看住王广茂;王广茂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马宝贵有些着急;他跟翻译说;是否可以让倪月月抱了娃回去;一个坐月子的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站着是让两个娃受罪;是否可以让他男人帮着抱回家再来。翻译和龟田嘀咕了一阵子;龟田夹一下马肚走过来;走近倪月月;笑了笑;斜眼看了看王广茂;俯下身体;倪月月怀中的一个娃被龟田举了起来;王广茂仰了脖子;闭了气看;雨把王广茂的眼睛打得有些痒;马宝贵急了;急得撂开嗓子喊: 
  “王广茂;你是想让日本人砍了你的卵;才高兴不是?我压你祖宗八辈没有好;还不快要下你的娃!送回家去!” 
  马宝贵的话触动了王广茂;红涨了脸;紧跑几步赶到龟田马下;张开手臂;想接住举起来的娃;却见龟田划了一个弧度;手里的娃像煮饺子似的;丢进了马村的涝池。王广茂惊跳了起来;一个蹦子扑进涝池;池底的淤泥吸住了他的脚;看着娃在水面游荡着;哭声游丝一般断下来。 
  王广茂站起来;拍着黄水骂上了:“马宝贵!我不叫你维持;叫你马宝贵!你仗着是日本人的红人;我不尿你;你和日本人伙穿一条裤;就算是美国兵毁了我的玉茭地;就算是日本人害死了我的娃;我也懂得啥叫个里外!小日本!马宝贵!你给炮打的;枪杀的;刀砍的;你和你的日本干大;伙穿一条裤;我不害你怕;小日本;你脚大脸丑什么心事都有;你占了中国人的地盘;我日你娘啊;美国人炸得好;炸得狗日的脑袋开了花;炸得马桶散了架!马村人都竖起耳朵来听听啊;那美国人妖怪一样;高鼻子;满身子黄毛;从天上掉下来;手里拽了猪尿脬;毁了我两亩地;你们;知道吗;他是来炸日本人的;他是来帮咱的!人家舍了飞机;不能让人家舍了命!马宝贵;你个牛粪糊脸没屁眼的东西!小日本;我抬出你祖宗八辈子来骂;你老老爷爷没好;你爷爷没好;你爹没好;你没好;我要你小日本死到中国回不去;死到五黄六月狗不吃!” 
  眼看事情忽然被王广茂弄炸了;马宝贵急了;他没想到龟田还没等他回话;就害了人了;心里一下没了谱;经王广茂这么一骂;尤其是在日本人眼皮底下骂;这道格拉斯是跑不掉了!马宝贵急着冲涝池喊:“王广茂;你那淹死的娃不是你的种;你知不知道?他是我马宝贵的种!马村人都知道我和你婆娘月月好;你鸡巴哪有那能耐!你上来!你还有日子和月月生;不值得为那娃不管不顾啊!那事情你哪里知道啊;你上来;闭了嘴;你什么都不清楚是不是?!” 
  此时王广茂脖上的脑袋;像橡皮筋弹着那样一挺儿;一挺儿的;有一阵儿他开始疑惑;于是挣扎着;抱了娃往岸上走;脚上的鞋已被淤泥吸了去;一条青布肥裤裹身;全被涝池濡湿了;人看上去像一个薄片儿;倪月月急着把怀中的娃递给村里一个婆娘;疯跑过去接了王广茂怀中的娃;俯身贴脸上去;紧接着尖叫了一声:“娃!我的娃!”人就绝倒在了稀泥里! 
  马宝贵上前;猛力撕扯住王广茂的领口;两个人身体上挂满了湿地上的烂泥;他们同时低了头;不忘各自拣了碗口大的石头;看样儿是要相互对拍;有劝事儿的小声说了一句:“啥时候了;快走开;你俩还弄个啥?”眼前像是酝酿了一晚的愤怒;王广茂一骂;把什么都忘了;连旁边劝事儿的也一起骂上了: 
  “你这枪杀的!管天管地;管不得我骂人;我骂了!哪个瞎管事儿;我骂哪个!回家管住你婆娘裤裆;别叫马宝贵走了夜路!马宝贵!咱这就见你干大;你认贼做父;就不怕将来两块石头夹块肉挤对了你!” 
  马宝贵觉得王广茂骂自己;或许骂到正题上了;哪怕把自己卖了;留下他也好;他就应了一声:“你有种就接着骂!不把我骂出个名堂来;你就是龟孙子!” 
  在骂声昂扬中;三个鬼子突然走过来;一个手里拿着王八盒;一个端左轮;一个挎洋刀;看着走过来的日本人;王广茂不骂了;不是吓得不骂了;是看到鬼子的霎间;王广茂想到坐月子的月月;一对双生娃的一个;已经没了!马宝贵说是他的种;放屁!自己啥时候下的种;心里再清楚不过。窑里藏着的美国人道格拉斯;既然马宝贵不是日本人的探子;是八路军的探子;人家面子大;送人也能送到正经地方;自己磕头怕也找不到庙门。不像自己;长了一个干柴身体;没一点本事;长了好嘴;有钢使不到刀刃上;活人活得没一点筋骨!王广茂一声长叹;风是雨头儿;一刻意间;撕着马宝贵的领口松了下来;手中的石头撂在了脚前。马宝贵从一时的表情里;发现王广茂是害怕了;雨雾逼人;那三个走过来的日本鬼子平添出的逼仄感;肯定把王广茂吓住了。他后悔昨晚没有行动;这下;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王广茂撇下马宝贵紧走了几步;不看马宝贵;走到日本人面前;也不看日本人的脸;他觉得日本人的脸和中国人一样;肉却是横长的;他盯着他们手上的家伙;大喊:“日本鬼子!我告诉你;那美国兵叫道格拉斯;从天上落到我的玉茭地;他受了伤;有人来找他;是八路军的探子;我把他送给了他们;他们用牛拖着;拖到了五里庄一个八路军的窝点;后来二十骑兵团来过;他们啥也没有找着。我知道那个窝点;就在山那边。天下大雨;那个美国人他在那里养腿伤;一时半会儿走不掉;我领你们去找!我的玉茭还是水泡儿呢;三亩地的玉茭;他毁了我两亩三分;你们管着这地盘;你们要替我做主!就算是不是我的娃;是马宝贵的娃;他死了;活该他死了;日你娘!死了好!早打发了少个端碗的!婆娘还是我婆娘啊;我婆娘还要下奶呢;我抓的草兔还在石头下压着;我只有一个想头;想把那块地上的降落伞给了我婆娘;我想要那块东西铺炕!我走了;我婆娘还在;冷炕冷灶的;就算我是一根柴火不挡风寒;总要给我婆娘当一根顶门棍啊;她总还是我的婆娘啊!是穿了红裤红袄和我拜过堂的!我不能亏了我婆娘月月啊!” 
  雨水和泪水汇合着流进了王广茂的脖子;那水像刀刃儿一般;划得他生疼! 
  翻译要那三个日本兵站下;立刻把王广茂的话翻译给了马上的龟田。 
  马宝贵知道;往五里庄走;晴天里也要走到明天晌午!马宝贵张了嘴想说什么;被王广茂扭转头一把抓着了领口;王广茂照着他的嘴掴了一耳光。 
  “日你娘;马宝贵;你闭上嘴不要说!日你娘;马宝贵;你闭上你的狗嘴;你记着;把家里的事弄熨帖了;你要给自己撑脸;你敢把我婆娘月月怎么啦?我做鬼也回马村捏了你!日你娘!你要记着地上的草兔啊;你把它煮了;记着啊;有人吃肉;有人喝汤!” 
  马宝贵看到龟田和翻译说些什么;龟田挥了挥手;日本兵走近王广茂提了他的脖子;王广茂强硬地扭了扭身子;像一根烂布条一样被日本人带走了。马宝贵心里有一种焦苦;说不出话来;看到雨把小鬼子和王广茂缭绕得虚幻;他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咬豆腐似的咬了下去;指头上流出的血胶住了他的喉管;胶得他有些窒息;他说不出话来;他看着两边厢站着的黑糊糊马村人;看着月月怀中的娃;他听见有人说;娃还有口气。马宝贵冲着前头喊:“你的命根根还有口气!” 
  王广茂激动了;回了一下头看;他想最后再看一眼月月;看一眼娃;想着月月油菜花般的黄花闺女被他耍得生了娃;能耐得不是一个是一双。这一回头;他一下看到了马村人的身后;道格拉斯拐着腿拄这边跑;王广茂扭过头来心头直跳;他定了一下神;突然撕破了嗓子;喘着气把最后的骂声传过来: 
  “马宝贵!日落西风定;你赶快扭回头看一眼;在家等死吧;你身后有怪抓你呢;日你娘!” 
  马宝贵这时候依稀听得身后有人在喊:“弄;弄;弄!” 
  马宝贵急忙拣起地上的降落伞;顺风顺雨;一下裹住了跑来的道格拉斯。 
  骑在马上的龟田小队长在行进中夹住了马步;往后遥看一眼马村的景物;他不费一点工夫就查到了美国大兵的下落。远处;聚集在一起的马村人像一堆烂泥;压住地上的降落伞;正在相互争抢不休;他狞笑了一声! 
  雨中的风把马宝贵噙着泪的喊送过来:“日你娘!王广茂;你瘦得只剩下筋骨了;你怎么就立着还是个人呢——!” 
  (完)
  
  【作者简介】
    葛水平;女;山西省沁水县人。创作有戏剧剧本及报告文学多部(篇);曾出版诗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散文集《心灵的行走》;中篇小说集《喊山》、《葛水平2005年中篇小说集》、《守望》等。现为长治市戏剧研究院编剧;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内容简介】
    这部小说可能不是她的代表作,但这篇小说可能把葛水平许多写作上面的优势都发挥和展现出来了。她的小说故事很单纯。可是她能把它写得特别有容量。作品中,把每个人物形象塑造得都很丰满。细节非常多,尤其是含有地域文化的细节,这需要作家许多的写作技巧。同时这部小说叙述的节奏速度把握得非常好。我们用职业读者的阅读眼光觉得小说到该拐的地方,她果然拐了。到该停的地方,她果然停了。她的题材并不是新鲜的,并不容易出彩。葛水平写东西特别冷静,她好像天生就是小说家,知道怎样把小说写好,让大家把小说读下去,抓住读者阅读的兴趣。从她选择的题材,设置的故事结构来看,她的素材是从史料上来的,但是她会将现实生活非常巧妙地融化到历史题材中去的。是非常有技巧的。她写小说有一种硬碰硬的精神。敢于从不容易的题材中发现亮点,写出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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