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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道格拉斯-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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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宝贵不看他;“谁个不知道;要你来说。” 
  王广茂抢着说:“举了手进去;他看见了;知道没有枪!” 
  马宝贵说:“玉茭秆挡着看不见;玉茭秆比人高;你举手;他以为玉茭秀了天花。” 
  两个人沉默了。 
  对面河沟里的水流得哗哗响;几只蛤蟆叫着;太阳斑斑驳驳泻了一河;风很细;粗糙的云在远山那边盘旋。王广茂看到一只蛤蟆浑身发绿;腮帮子鼓着一个泡;叫声呱呱呱;一河蛤蟆跟着开始呱呱呱叫。 
  王广茂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哑然笑了。 
  马宝贵说:“笑甚呢?节骨眼儿上;要不回村吧;你在这里败事有余。” 
  王广茂吐了一口唾沫;“下看人!你说美国人肯定不是聋子;咱就空着手;拍着响往里走;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呱呱响;听了他能不知道啥意思?” 
  马宝贵咧开嘴笑了;给王广茂一拳头;“怪不得能种下一对龙凤胎;你日能呢。” 
  俩人就拍了手;往玉茭地深处走。 
  巴掌拍响时;河沟里的蛤蟆就不叫了;四下里的拍巴掌声合围着;走到了玉茭地的深处。 
  站在美国大兵面前;王广茂发现他的个子要高自己一头;浑身是很厚的衣裳;同自己的土布衣裳不一样;阳光照出这衣裳像出油一样光滑。王广茂稀罕着;光顾了张嘴咽唾沫。马宝贵也张着嘴;自己平常见日本人;都说几句“吆西”;哈腰弓着脊梁;现在见美国兵;连“吆西”都不敢说;哈着嘴;没话。 
  王广茂知道马宝贵是被西洋景吓癔症了;他伸开十指;迎着美国兵的脸;弓着腰;“吆西;吆西!” 
  美国兵同样紧张;在这块土地上;他见过原住民;模样和他们相同;但不会说“吆西”;这是日文。他用枪筒指着对方。汗毛竖起来;根根儿泛黄;湖蓝色的眼睛四下里打量。 
  马宝贵说:“不对路;不对路子;中国百姓;你瞎球‘吆西’个啥嘛!” 
  马宝贵拍拍手;拍拍袖;把腰带解了下来;翻起布衫;露出赤精干瘦的肚皮;差一点把裤往下掳。马宝贵要王广茂照着他的样子做;翻出肚皮的王广茂;看着美国兵;发现他笑了一下;手柔和起来;把枪抱在胸前。 
  马宝贵长出一口气;让王广茂放下布衫;系好腰带。美国兵从背包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出一页要马宝贵看;王广茂也凑过去;本子上有几行字;美国兵用手指着本子上的字。 
  马宝贵知道那上面印着好几国文字;他指着中国字点几下;美国兵点头表示知道;翻了一页指给马宝贵看;那上面写着: 
  
  我是美国飞行员道格拉斯中尉。 
  你是政府军吗? 
  你是什么长官? 
  你是什么军衔? 
  
  马宝贵知道这几句与自己都不相干;但知道对方叫道格拉斯。这名不好叫;他告诉王广茂;“他叫“道格同志”。正在犹豫;美国兵翻了一页;上面写着: 
  
  你是游击队吗? 
  你是游击队的长官? 
  
  马宝贵指出“游击队”这一行;拍拍胸脯;指出“长官”这一行。 
  王广茂伸长脖子看了;知道马宝贵是显摆;没听说他是游击队的人;天天在家不出门;去哪游击?诈唬不说人话的美国人。 
  王广茂想嘲笑马宝贵;发现马宝贵正盯着他;就向美国兵认真地点头。 
  道格拉斯明白了;收起本子和枪;他知道遇上了当地的游击队;出发前受训;长官说了;游击队是地方武装;针对入侵者。在这一片并不平静的粮食地里;飞机被击落的噪声还在他的胸腔里弥漫着;他必须先找到一个落脚点;然后联络自己的部队。他仔细收好降落伞;在地里藏起来;表示同意跟他们走。 
  在这个时侯;马宝贵发现美国人走路不利索;左腿受了伤;血在裤脚上洇湿了一片;地上也有血;山桃花一样暗红。马宝贵和王广茂的个头;都在美国兵肩下;怕是连人家的飞行服都抗不动。马宝贵让王广茂回去;找一头牲口来;没有马骡;牛也行;回村后千万不声张;这事和生下双生娃不一样;不敢有半点张扬;还要快。王广茂扭捏着不走;眼睛盯着地当央;不说话。 
  马宝贵说:“你实聋了?” 
  王广茂说:“弄牲口好说;你和他讲;我想要他降落伞;要它铺炕。” 
  马宝贵白了他一眼;“那东西不透气;两个娃的尿;沤衣裳;要它?!” 
  王广茂说:“不怕;黑里我光了睡;沤了皮还能长。” 
  马宝贵龇牙;“日你娘;穷死你!” 
  王广茂扛起䦆头;出了玉茭地往村子里跑;动作出奇麻利。 
  
  三 
  
  王广茂回到村里;想不起来谁家有马和骡子;马、骡子从战争开始到现在1944年秋;有的被日本人抢走;有的支援了八路军、国民党;老西儿阎锡山的部队也趁这场战争的热闹;过来弄腾牲口;战争把牲口们这么三下五除二全折腾完蛋了。王广茂皱起固定在额头上几道皱纹;思忖马村谁家还留有牲口;他想起马宝贵家的驴驹子;这会儿它应该在村尾巴涝池边吃草。他在村上没有发现四周什么人;村尾巴有几头牛犊在吃草;王广茂眼前幻化出牛犊脊梁上驮着的美国兵;想得有意思;笑了起来;离牛犊不远处;那头驴驹子朝天打着响鼻;错着嘴;嚼动地上卷起的草;看到王广茂时过去;驴驹子仰了脖子叫唤。 
  王广茂开始欢喜了;知道:这头畜生是在叫唤他呢。 
  驴驹子叫唤够了;尥蹄子朝前方涝池里跑。涝池里的水是雨水积下的;有了天日;水面浮起暗绿色和灰褐色的脏物;驴驹子用嘴拨开;拨到两边;伸到水里去咂;驴咂得很长很长;咂得王广茂的耳朵都竖起来了。驴驹子咕儿咕儿的咽水声;比癞蛤蟆叫还响;这么咂了一会儿;提起水淋淋的嘴;换一口气;换气当间看了王广茂一眼。 
  “这操蛋的东西;活该你是马宝贵的驴驹子!” 
  王广茂牵了驴驹子往后河弯走;人走得急;驴驹子也急;等来到马宝贵跟前;打量马宝贵身边的美国兵道格拉斯;知道美国人要是横下来;身体比驴驹子还要长。 
  马宝贵看着驴驹子;心疼地说:“也不看看驮啥东西;弄我的驴驹子来;不出一年的牲口;怎让它一下就驮一个二百五!” 
  王广茂嬉笑了一下;吊着膀子;“我的黑驴要是在;哪用得上这驴驹子!” 
  马宝贵顾不上和王广茂辩论;心疼地扶着道格拉斯往驴身上骑。美国兵开得了飞机;骑不了毛驴;人上去了;怎么看着不是一个劲道;驴驹的腰脊往下塌;吃不住重量;尾巴不来回甩了;紧夹在腿中央;脑袋前倾想走;却迈不开蹄子。道格拉斯的表情也不自然;坚持要下来。王广茂说:“干脆让他趴着;快走;出了事;谁也顾不了谁。” 
  他们让道格拉斯趴在驴脊上;一人扶着他肩膀;一人扶着他两条长腿;这样子走一阵;骑一阵。磨蹭着走回村;一路上;马宝贵想着村里的那几头牛犊;他打算回村后把牛犊赶来;在美国人落下玉茭地周围踏几圈;造个假象;这样一队牛蹄都是往东边的神头岭走了。马宝贵这样;是为给隔山草坊日本人据点一个交代;这样可以明确告诉日本人;八路军二十团的骑兵队来过马村;不知来做甚。不久就离开了。 
  二十团骑兵连是尖兵连;经常在这一带活动;日本人一听骑兵连来;都不轻易出动。马宝贵从一开始搭救美国兵;就在细想怎么对付日本人;不然全马村人都要遭殃;他是维持会长;双料人物;他得维持马村百姓不受日本人骚扰。 
  他们跟着毛驴;反反复复到了天黑;才回到马村。马宝贵想把美国兵送到邻村一个药铺里住;可道格拉斯非常疲惫;比划着不想走。 
  马宝贵急着处理后事;早点赶去草坊日本人据点汇报二十团骑兵连的情报;把美国兵安排到哪算安全呢? 
  他想到王广茂的婆娘、双生娃;婆娘正好坐月子。 
  村里人都知道他婆娘缺奶水;孩子哭喊叫吃;刚生下大家都去看;进窑看炕上一对小人人;稀罕;王广茂倒碗水请人家喝;人家不喝;王广茂就说;你不喝;我没话说;这日子我倒不开;借我一升半升米?缓过劲来就还。他这样张嘴借;没多有少;但时间长了大伙都知道;王广茂这是好借不还;战争年代;哪家都穷;一来二去;从此没有人上王家门;怕王广茂借米借面;只能躲。 
  马宝贵决定让美国人住王广茂家;把他家小西窑收拾出来;从外面看这口窑破烂;谁也不注意;双生娃老是哭;是最好的掩护。谁也不上门;附近也稀稀拉拉没几个人走动。 
  他看着王广茂说: 
  “让道格同志上你家?” 
  王广茂呆愣地说:“我家?!洗空空的;要啥没啥。” 
  马宝贵说:“把小西窑收拾出来;就住几天。” 
  王广茂说:“一天都难对凑。” 
  马宝贵说:“就这样;缺啥给你拿。” 
  王广茂说:“主要缺粮;看他那个头!” 
  马宝贵说:“这些天里;你家里粮食我都管。” 
  王广茂想了想觉得合算;不管别的;婆娘是有奶下了;要是能多住几天就更好。眼看着驴走到了自家门前;他一下子想起来;河沟边上的这三亩玉茭地;玉茭地当中还藏着那猪尿脬样的降落伞;他摸过;就算铺炕不透气沤衣裳;他也想要!他一下张不开口。想到被糟蹋了的三亩玉茭;“可怜我那河沟地;一家大小的口粮;不能喝西北风吧。” 
  马宝贵说:“寒碜啥?叫人家道格同志笑话!有苗不愁长;你立了大功;有人还要奖励呢。” 
  王广茂记住这些话;也觉得马宝贵是日哄鬼;这年月没头没尾的谁来奖励自己?听得黑黑的窑洞里倪月月哄孩子的声音;两个孩子“哇哇”黑哭;她不点灯;是怕浪费灯油呢。 
  马宝贵让王广茂先把屋子收拾出来;自己有事离开一会儿。 
  道格拉斯坐到小西窑的炕上;用自己的急救包把腿上的伤口包扎一遍;他坐着不动;好奇地看周围;窑洞里塞满令人窒息的杂物;他的心不能完全静下来;地上有驴拉的屎;四周墙上到处是玉米芯堵上的洞;隐约听到老鼠打闹的声响;紧张的神经;伤口的疼痛;一切的一切;上午还在浩荡层叠的云海中翱翔;现在随着一头扎地的飞机;眨眼间牛顿的苹果树还在眼前;却看不到苹果了。他听到胃肠叽里咕噜直叫;他是饿了;给主人打手势有什么可以吃的?折腾这么一趟;都饿了;王广茂打手势;看着他;“别着急;都等着‘维持’回来安排。他答应了安排你;就要管你吃。” 
  
  看王广茂嚅动的嘴;道格拉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王广茂说:“我忘了;你是个比聋子还聋子的人。” 
  倪月月在堂窑里听到隔壁的动静;王广茂不仅没弄回粮食;还弄个人住下了;气憋在胸口上;想冲什么地方发作;她就等王广茂露脸。隔着房骂;怕外人听了笑话;她摸黑在火上熬米汤水;那汤水稀得能照见月亮。两个娃没吃饱;睡觉不踏实;稍有动静就醒了;一个醒了;连带一双;不好和孩子发作;还是得哄着;眼里含泪;一手搂一个;瞅着屋外的月光。 
  “我孩睡觉觉;娘给唱歌听。” 
  娃娃哪能听懂歌;倪月月是给自己唱;憋着气;把唱当粮食度饥荒。 
  
  米儿啊米儿; 
  谷壳破了皮儿; 
  破成半半。 
  做成饭饭。 
  公一碗;婆一碗; 
  小姑、小叔两半碗; 
  媳妇刮了锅; 
  还嫌媳妇吃得多; 
  背上锅啊上南坡; 
  牛屎驴粪滑倒我。 
  放羊孩你拉拉我; 
  我给你唱个好秧歌。 
  
  唱的是穷人歌;上地、做活唱;生了娃;炕上坐了唱;唱给娃娃听。月月不认识字;她有一肚歌;她要娃们安静下来;等她喝了米汤水;生奶喂养。 
  月月的唱;没让俩孩子安静;却让西屋的人安静下来了。因为怕有闪失;西屋也黑着灯;窗外的月光照着炕上躺着的道格拉斯;歌声钻进他的耳朵;让他有回到以前;回到一种幻景中的感觉;无声的水流过田地;禾苗在长;鲜花悄悄盛开;是母亲还是他心爱的姑娘?在阳光照亮一片天地时;歌声是灿烂的鲜花和风的味道;他在饥饿和疼痛中;眼里闪出泪光来;歌声让他一度忘记目前岌岌可危的处境;怀想一些无序的片段;一种无名的温暖正尖锐地顶撞他;他确实有想哭的意思。 
  此时;隔山草坊的日本人接到了马宝贵的情报;决定不轻举妄动;发现炸落下美国飞机;就算找不见飞行员也是值得庆祝的事;日本人满意地拍拍马宝贵;他可以走了。 
  马宝贵一溜小跑回到马村;进了家门;让婆娘做一顿好饭;要招待贵客。农村人想不来做什么饭最好;马宝贵婆娘打算做过年吃的“三和面”。用瓢量了白面、豆面、粉面;三样面和好;擀开;叠好;用刀切了;她在案板前对马宝贵说: 
  “大溜儿长;好面呀!招待什么客啊?” 
  马宝贵说:“不知道的就别问了;是上客。” 
  马宝贵经常这样招待“上客”;做饭做得顿数多了;来家里吃;婆娘知道;不来家的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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