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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秋天的愤怒-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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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

    他那么专心地看着烟棵,每个烟叶根部冒出的小杈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肖万昌就站
在烟垄的另一边,李芒却没有留意。肖万昌在一声不吭地端详着他。

    李芒的前额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两颊却还像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那样放着光泽。他的眼
角上,如果仔细些看,也会看出几条皱褶。也许有什么可怕的智谋藏在那双深陷的眼底!

    这双眼睛总是闪着沉着的、机警的光芒。那几条皱纹表明了他的成熟、老练。他的手,
指头长而有力,巴掌是阔大的、结实的;每一个关节都那么灵活、有力量。这双手向烟杈子
伸去时,又稳又轻,指顶儿颤也不颤,似乎是慢条斯理地伸了过去,只轻轻地一抹,那肥胖
的杈子就折到泥土上去了。他的脚轻易不动一下,除了非迈出不可,它总是坚实地踏在地
上。地上留下的脚印又深又大,有一个青蛙跌进去,蹦了两下才跃出来。整个的他都显出一
种自信、忍耐、不轻易冲动的和非常执拗的个性。他的沉默使人感觉到他的矜持和傲慢、他
的男子汉的庄重和深厚。一个人站在五六米以内来注视他,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射线击中一
般,肉体的某一部分会微微震颤,引起一种无可名状的威慑感……

    肖万昌看着他,几乎是在这一瞬间修正完成了原有的设想。他一直在这个归来的大汉
(他内心里很少想到这是自己的女婿)身上试探着、寻找着什么东西。他觉得这个大汉归来
之后,变得陌生了。很清楚,他不那么容易制服了(实际上他从来也未被真正地制服过)。
但肖万昌决不退却,就像老虎生来就是食肉动物一样,他生来就是要制服别人的。他在寻找
时机,寻找角度。也许是他自己太犹豫了、太软弱了,他倒越来越感觉到了对方凌厉的攻
势、咄咄逼人的锋芒。他仍在犹豫,仍在彷徨,他曾经彻夜不眠。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像一头巨兽雄踞在一座山岭上一样,在这片土地上从容而得意地生息了几十年。他微
笑着,梳理着一丝不乱的背头,心中却在盘算,是否迎击过去,迅速地咬住对方的咽喉,撕
扭到一起?他仍在犹豫,仍在彷徨。他似乎感到那种硬性撕扭有多么危险……这会儿他端详
着李芒,一个信念更加坚定了。

    他喊了李芒一声。

    李芒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肖万昌,然后舒展了一下身子。

    他取出大烟斗,见对方亮出一块卷烟纸,就顺手捏过去一撮烟末。

    两个人吸着烟。

    肖万昌头也不抬地说:“芒子!我老在找个机会,跟你好好说些事情……”

    引起李芒注意的,只有“芒子”两个字。他仰头看了看肖万昌,发觉“岳父大人”的眼
睛那么慈祥。他不言语,长长地吸一口烟。

    “我有很多话跟你、跟织子说。说什么呢?直截了当讲吧:

    说说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你可能打断我的话:说这是两家子。不错,两家子,户口本
子上这么写着。可是,我在心里始终是看成一家子的……”

    肖万昌眯了眯眼,顿住了话头。他睁大眼睛重新盯着李芒,提高了声音说:“这里我要
解释一下‘始终’两个字——从什么时候‘始终’了呢?从你和织子结婚那天起吗?不!那
样说是骗人喽。那时候我恨你,恨到骨头。我‘左’得厉害,那个时代就是这样!我能不恨
你吗?……可是从你和织子打东北回来、特别是联合承包烟田以后,我确实是把你们当成家
里人了……”

    李芒大约觉得烟的味道很好,微微含笑,轻轻地咂着。

    “想想吧,本是一家子人,其中你两个却逃到东北去了!

    我当然后悔不迭。我的岁数也这么大了,我的老伴早过世了,我盼个安定日子、团圆家
庭。老父亲也刚刚过世了。老人家心里也这么想的,所以他才做着主,把我们两家子的地合
到一块儿种。如果我有什么薄情的地方,我也对不住老人!我也常常盘算烟田的事情,是盘
算卖个好价钱,想法子让它水足肥足。我从来不算计你吃亏我吃亏!我倒是常想:芒子不容
易啊!芒子照管这么大一片烟田!有时你的话伤了我(比如你说什么‘不做长工’、要开会
通知看……),我就想:芒子年轻哩!火气旺哩!芒子做活累得心焦!……我想得心里发
热。就是这样!这样!*H!……”

    肖万昌被烟呛住了,大咳起来。他用手捶打胸部,使劲地弓着腰。

    李芒收起了烟斗。他蹲在离肖万昌很近的地方,把手捏在下巴上:说:

    “你到底是个大度的人。”

    肖万昌叹息着摇摇头:“唉唉,上了年纪的人了。”

    “我没上年纪。我这个人记仇。”

    肖万昌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

    “我老记着过去的事情。”

    “我说过嘛,那个时代!”

    李芒摇摇头。他拧起了眉毛,用尖利利的眼睛盯住肖万昌。他突然问:“傻女到底是怎
么傻的?还有蓖麻林里的事,你当时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肖万昌一愣,大声接应:“我怎么知道!你问到哪里去了?”

    李芒用更大的声音说道:“你是支书!你管辖的这个村里出了家破人亡的事情,你有责
任!”

    肖万昌磨动着牙齿,痛苦地摇着头。

    李芒又说:“傻女不能白疯,老寡妇死了也合不上眼!这个事没有完结,全村人都会记
着傻女……傻女还会找到!”

    肖万昌一声不吭。

    李芒大口呼吸着,又问:“我再问你,废氨水库墙壁上那些血印子是怎么来的?里面关
过多少人?你一个农村支书有什么权关这些人?”

    肖万昌抖着手掌,仍在摇头。

    李芒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脚下的泥土说:“我还要问你,荒荒和民兵连长哪个该抓?今
天你总该清楚民兵连长了,为什么还要大家白白养着他?还有集体办的那些工副业,承包额
为什么那么低?……我早就要寻机会问问你,看看你怎么回答。如果有时间我还会问得更
多。”

    肖万昌苦笑着,痛苦不堪的样子。

    李芒重新蹲下吸他的大烟斗了。他盯着脚下的泥土,自语般地咕哝道:“我是个记仇的
人。我不光记着那个‘时代’,我还记着一些人……”

    肖万昌茫然地站起身来,重新咳嗽起来。他四下里张望着,突然惊呼道:

    “咦!荒荒……放回来了!”

    十五

    李芒惊异地站起来。他看到荒荒了!

    荒荒顺着一条田埂,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他几乎没有抬头,只顾低头走着。直到走近自
己的地边上,他才抬起头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肖万昌和李芒,立刻停住了脚步。这样呆立了
足有二三分钟,这才缓缓地走到田里来。

    “荒荒!”李芒呼喊着他。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老远就冲着肖万昌笑起来:“嘿嘿,嘿嘿嘿……”他笑着,站到
了两个人之间,把手插到了蓬乱的头发里。他有些结巴地叫着:“肖、肖书记!李芒、芒兄
弟!

    嘿嘿嘿……”

    “放回来了?”肖万昌问。

    荒荒点点头:“宽大回来了……”

    “年纪轻轻,要务正。今后可要吸取教训,老实守法……

    *H?”

    “那可是对……荒荒不敢了!”荒荒说。

    李芒端详着他,一直没有吱声。这时问了句:“他们打你了吧?”

    “打?打我?……”荒荒看一眼肖万昌,又看一眼李芒,反复看着,很像摇头。

    “打人了么?”肖万昌声音粗粗地问道。

    荒荒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打没打!主要是‘触及灵魂’——这里!”他说着,用
手一捅脑壳。

    肖万昌满意地看着荒荒,说一声“嗯”,深深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李芒,走出了荒荒的烟
田……

    李芒久久地盯着肖万昌的背影。他发觉这个往日总是挺得很直的后背,今天仿佛是驼下
去一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上面……他把目光转向荒荒。他心中正暗暗惊讶:这个荒
荒变得那么规矩!这个荒荒一下子失去了挥镰大汉的雄姿!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绝
不相信那个胖子会轻松地让这个人出来。

    荒荒说:“芒兄弟,你不知道,咱可见了些世面。”

    “什么世面?”

    “海边所里的人都有小盒子枪……我也要来玩了玩,一扳机子,‘啪、啪、
啪!’……”

    这真是谎话。李芒老想笑。

    “还有‘电棍’。朝你一指,你就倒!朝什么一指,什么都倒!……”

    “朝大烟囱一指,它也倒么?”李芒插了一句。

    “也会倒。”荒荒坚定不移地说道。

    李芒苦笑着,低下了头,停了一瞬,他突然抬起头说:

    “荒荒!做人得讲点骨气,得给咱庄里人长脸。你哩?我听人讲,那些人揍你,你给人
家磕了头!……”

    荒荒的大眼虎生生地瞪圆了,大叫着:“胡扯!他们揍我,我给了他们一脚!那么多人
揪我的头发,打耳光子,我没吭一声!哼!……”

    李芒想:到底说实话了。他轻轻捋了一下荒荒的裤管,看到一条条血印子从大腿处爬下
来……他的手颤抖了。荒荒想挣脱他,但后来索性蹲下来。他对李芒小声说:“这都是外
伤。

    内伤你看得见?我全身的骨头都疼……你可不要告诉肖书记!

    民兵连长好几次去所里,说是想我了,去看看我,一凑近了就用烟头触我的皮肉!……
嗬咦,你千万莫跟别人说:他们告诉我,外人知道了打人的事,就再抓我进去!千万莫说
啊!

    你知道了,那可是你自己用手扒拉裤子看见的……”

    李芒沉默了。他装了又满又实的一锅烟末,慢慢地吸着。

    这时候荒荒突然发现了地上扳掉的烟冒杈,立刻用警惕的眼睛盯着李芒。

    “你,你在我烟田里做活么?这可是我的烟田!”

    李芒点点头。

    “可我还回来啊!我回来了!”

    荒荒大声喊着,跺着脚。李芒一愣,接着说:“还能让烟田荒了吗?我是闲着没事来替
你做做。你回来,就接着做吧……”

    荒荒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呆呆地站在了那儿……李芒又要说什么,突然发现有一个老头
儿背着一大卷东西站在田埂上向这边张望。老人也许刚刚看清了李芒,就走了过来。李芒赶
忙站了起来。

    老人走近了,李芒看出是老獾头。

    “有什么事吗,老伯?”李芒上前扶了老人一下。

    老獾头一动不动地直眼看着李芒,使劲地抿着满是深皱的嘴角……这样看了一会,老人
长叹一声说:“*銧*銧!老天不长眼哪!肖支书不开恩,我那个小子最后还是出案去了。才
干了几天,就不小心砍伤了脚。走时我嘱咐他:不要挂家不要挂家。他不听,干着活也走
神……唉唉,我去看看他,送些干粮。芒子啊,得到这信的时候,也正好挨到我浇地了。我
跟管机器的讲好了,我回来就交柴油。我求你跟肖书记讲讲,批个柴油条子给我……”

    李芒点着头:“你放心吧老伯!我替你交柴油!”

    “好孩子啊!心软的孩子……”老獾头擦着鼻子,又转向一旁的荒荒说,“芒子肯帮忙
了!*銧*銧,庄稼人哪里弄柴油去……我得去跟我儿子说:你做活要专心,家里有芒子帮忙
哩!”

    老獾头擦着鼻子,再三感谢,往大路上走去了。

    荒荒一直在原地呆站着。

    李芒指指他扳着的杈子说:“荒荒,你回来了,你就接着做吧!我要回自己的烟田去
了,你有事情,就喊我好了。”

    “芒兄弟……”

    “有事么?”

    “芒兄弟……”

    李芒不解地望着他。

    荒荒上前半步,嗫嚅说:“你这个人……不是‘驸马’!”

    李芒心中立刻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流,但他没有做声。他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走出了荒荒
的土地。

    小织在老柳树下歇息着等他。

    老柳树下,落了那么多的干枯枝条。它已经毫无生气,一树叶片,都开始枯黄了。枝丫
一条条皱着皮肤,没有绿气了,没有活动的力量了,只是垂着。风从树上吹过,老柳树并不
搭理,像一个老人甘于寂寞地蹲在屋角上,打发着并不多了的时光。有一个小麻雀落在树桠
上,开始吵叫着、蹦跳着,后来便悄悄飞开了,连头也不回。螳螂从高高的树桩上爬下来,
有些灰溜溜的样子;它在干硬的泥土上徘徊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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