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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知堂书话-上-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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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定心气。
又同卷《见客》中云:

喜淡旧事,爱听新闻,老人之常态,但不可太烦,亦不可太久,少

有倦意而止。客即在座,勿用周旋,如张潮诗所云,我醉欲眠卿且去可

也。大呼大笑,耗人元气,对客时亦须检束。
此等文字一看似亦甚平常,但实在却颇难得,所难即在平常处,中国教训多
过高,易言之亦可云偏激,若能平常,便是希有可贵矣。孔子有言,及其者
也,戒之在得。得不必一定是钱财,官爵威权以及姬侍等都是,即如不安于
老死,希求延年长生,也无不是贪得之表示。《恒言》的著者却没有这种欲
望,自序称亦只就起居寝食琐屑求之,《素问》所谓适嗜欲于世俗之常,绝
非谈神仙讲丹药之异术也。大抵此派养生宗旨止是啬耳,至多说是吝,却总
扯不到贪上去,仿佛是杨朱的安乐派,出于道家而与方士相反,若极其自然
之致,到得陶公《神释》所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
复独多虑”的境地,那也就与儒家合一,是最和平中正的态度了。

第二的理由,因为这是一部很好的老年的书。三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
很慨叹中国缺少给中年以及老年人看的好书,所谓好书,并不要关于宗教道
德虽然给予安心与信仰而令人益硬化的东西,却是通达人情物理,能增益智
慧,涵养性情的一类著作。此事谈何容易,慨叹一时无从取消,但是想起《老
老恒言》来,觉得他总可以算得好书之一,如有好事人雕板精印,当作六十
寿礼,倒是极合适的。说到小毛病当然亦不是没有,最明显的是在卫生上喜
谈阴阳五行,不过他引的本来多是古书,就是现在许多名医岂不也是讲的这
一套,知识阶级的病人能有几个不再相信的,那么对于慈山居士也觉得不好
怎么责备了。孟子说老吾老,又说幼吾幼,今《老老恒言》有书可读,闻有
《幼幼集成》,却无意去看,恐怕只是普通的小儿科罢。老人虽衰病,尚能
执笔,故可自做书自看,小孩子则话还说不好,难怪无所表见,若父兄忙于
功名,亦无暇管闲事也。

此外还有一点意见。我觉得养老乃是孝之精义。从前见书中恭维皇上,
或是他自夸,常说以孝治天下,心里总怀疑,这是怎么治法呢?近日翻阅《孟
子》,看到这样一节,这才恍然大悟。《离娄上》云:

孟子日,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
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
伯善养老者。又《梁惠王上》云: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

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


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同样的话,孟子对了梁惠王齐宣王都说了一遍,意思极是郑重,很可见养老
之政治的意义。《说文解字》八云:“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
承老也。”又云:“七十曰老,从人毛匕,言须发变白也。”由是可知,善
事父母亦着重在老年,我想中国言孝之可取即在于此。从前我写过《家之上
下四旁》一文,曾说道:“父母少壮时能够自己照顾,而且他们那时还要照
顾子女呢,所以不成什么问题。成问题的是在老年,这不但衣食等事,重要
的还是老年的孤独。”只可惜后世言孝者不注重此点,以致愈说愈远,不但
渐违物理,亦并近于非人情矣。《老老恒言》在此点上却大有可取,盖足为
儒门事亲之一助,岂止可送寿礼而已哉。

□1940年 
7月刊《中和月刊》1卷 
7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宋琐语

郝兰皋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学者。他在乾嘉时代主要的地位是经师,但是
他的学问里包含着一种风趣与见识,所以自成特殊的格调,理想的学者我想
就该是那么样的吧?近日拿出《宋琐语》来读,这是一册辑录书,早一点的
有周两塍的《南北史裙华》,再早是张石宗的《廿一史识馀》,虽然都还可
以看得,也只是平平罢了,但郝君的便有点儿不同。小序云:

沈休文之《宋书》华瞻清妍,纤秾有体,往往读其书如亲见其人,

于班范书陈寿志之外别开躁径,抑亦近古史书之最良者也。
他赏识《宋书》的文章,很有道理,所录凡二十八类,标目立名,亦甚有风
致,与《世说新语》所题差可比拟,馀人殆莫及也。本文后偶着评注,多可
启发人意,读之唯恨其少。如“德音第一”述宋高祖将去三秦,父老诣门流
涕陈诉事,注有云:

三秦父老诣门之诉,情旨悲凉,颇似汉祖入关约法时。然武帝此举
实非兴复旧京也,外示威棱,内图禅代,匆勿东归,而佛佛遂乘其后。
青泥败窜,几至匹马只轮,义真独逃草中,仅以身免,而关中百二仍化
为戎场矣。父老流涕,至今如闻其声云。

“藻鉴第二”记何长瑜在会稽郡教读,不见尊礼事,注云:

按蔡谟授书皇子,仅免博士之称,长瑜教读惠连,乃贻下客之食,
晋宋间人待先生已自俭薄乃尔。近日馆谷不丰,贻为口实,京师人遂入
歌谣,良无怪已。又“谈谐第二十四”引“武二王传”云,南郡王义宣
生而舌短,涩于言论。注云:

按舌短亦非生就,多是少小娇惯所为。《颜氏家训》谓郢州为永州,

亦其类也。
凡此皆有意致,与本文相发明,涉笔成趣,又自别有意思,如舌短之注,看
似寻常,却于此中可以见到多少常识与机智,正是大不易及。

□1940年 
8月 
11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南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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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放翁为《南园记》《阅古泉记》,皆寓策励之意,今之人使为达

官作文,不能尔也。韩败,台评及于放翁,不过以媚弥远耳,亦何足道。

而后人往往讥之,虽曲园先生亦为是言(见《茶香室四钞》)。先生至

为和平,持论向为通允,此盖涉笔及之。袁子才独不尔,信通人也。
前见陈作霖著《养和轩随笔》,有云,“大抵苛刻之论,皆自讲学家始,而
于文人为尤甚,如斥陆放翁作《南园记》,亦其类也。”当时甚服其有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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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不更下数等耶。士大夫骂秦桧而又恶韩侂胄,已反复得出奇矣,在数百年
之后还钻弥远,益不知是何意思,憩叟揭而出之,诚不愧为通人,或当更出
随园之右也。〔曲园先生持论通允,而论放翁未能免俗,盖因和平故乃不克
为直言以忤世俗耳。〕

古人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是为读史的正途。向来文人不能这样
作,却喜欢妄下雌黄,说千百年前人的好坏,我想这怕不是书房里多做史论
的缘故么?外国人做文章便不听说如此牵引史事,譬如英国克林威尔,法国
那颇伦,总算史上有名,而且好坏都有可说的了,却并不那么常见,未必是
西洋人的记忆力差,殆因未曾学做策论之故吧。无论看哪一部史书,不要视
为文料或课题,却当作自家的事看去,这其中便可以见到好些处令人悚然,
是即所谓殷鉴,尔时虽不能惧思,也总无暇写厚于责人的史论矣。

□1940年 
8月 
18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①本文于 
1941年收入《药堂语录》后,又于 
1944年收入《书房一角》,加入了方括弧内的一句话,同时
删去了(见《茶香室四钞》)一语和从“古人云”起最后一整段。

燕窗闲话

《燕窗闲话》二卷,光绪辛卯年刊,题江阴郑守庭先生著,盖其门人辈
所编刻者也。卷末附墓志铭,亦其门人所撰,而生卒年月不可考,但记其七
十五岁时事,云“明年卒”,如抓云雾。惟查卷上记中举人时自云已未生,
乃知其生于嘉庆四年,卒于同治十三年甲戌。中国为传记于此多不注意,“疑
年录”之叠出殆亦不得已耶。

《闲话》所记悉其半生阅历,不说果报妖异,自有特色,虽大事不出教
读、赈饥、讲乡约诸端,但写小时候琐事,亦复朴实可取。有一节云:

予少时读书,易于解悟,乃自旁门入。忆十岁随祖母祝寿于西乡顾
宅,阴雨兼旬,几上有《列国志》一部,翻阅之,解仅数语,阅三四本
后解者渐多,复从头翻阅,解者大半。归家后即借说部之易解者阅之,
解有八九。除夕侍祖母守岁,竟夕阅《封神传》半部,《三国志》半部,
所有细评无暇详览也。后读《左传》,其事迹已知,但于字句有不明者,
讲说时尽心谛听,由是阅他书益易解矣。然所解时有谬误者,读“子罕
言利”,误认子罕为宋之乐喜。读《易经》“象曰”,不知为大象小象,
误认为舜弟,窃疑所言俱佳,想为舜所化,克谐之后学问大进也。思之
俱堪发粲。
余前作《我学国文的经验》一文,曾说以前所读之经书于我毫无益处,

后来之能够写文字,乃是全从别的方面来的,这即是看闲书小说。平常我劝
青年多学外国文,主张硬读,对于一种文字约略入门之后,便来查字典看书,
头一次即使只懂得十之一二,还是看下去,随后覆阅就可懂三四分,逐渐进
至七八分之多,那便有了把握了。郑君所说差不多即可为我作证明,古人云,
德不孤,必有邻,其是之谓欤。

□1940年 
9月 
2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澹庵文存

数年前得《芸香阁尺一书》二卷,无锡朱荫培撰,读之知其与秋水轩有
关,盖尺牍颇受许葭村影响,卷中又有致许又村书也。去年老友覃公以吾乡
《平蝶园酒话》抄本见贻,前有朱氏序,云平筠士见属,筠士即蝶园子,为
朱氏门人,《尺一书》有跋语,即其所编刻。后得《咒笋园剩稿》,作者傅
霖亦吾乡人,又有朱氏序跋在焉。因为这些因缘,我对于芸香阁著作颇想搜
集一看,却是不易得,近日始从杭州寄到一册《澹庵文存》,据尹继美跋语,
似同治丁卯已经评刻,今内有己巳年遗文,当系殁后重订,只有抄本欤。

书凡二卷,存文十七篇,诸人题词称其壮年好为骈俪诙谐之文,后从梅
伯言闻义法,乃识宗派。今读一过,简炼可取,而其屈就义法处恒失之略或
夸,此盖是桐城派文必然的短长也。《咒笋园剩稿》序今见《文存》卷一中,
原本序跋各一,合并为一篇,大加修改,益朗朗可诵矣。尹评云吞吐有神,
可谓适当,但如想要在其中采集事实,则远不及原刻二文。如序言卒时年仅
三十七,跋言时为咸丰七年十月初五未时,改本均无。又序云遗橐干金,散
之立尽,改本乃作万金。跋云,将死,邻左右厌苦之,雨莼曰,朱某心殓而
葬我,不汝累也,改本添两句曰,我前世僧也,行将去矣。实的事情削去,
虚的增上,皆为行文计耳。一唱三叹,附以教训,文成矣而情益减,良不如
《尺一书》中致傅雨莼一札,多大皮囊装得如许愁恨云云,虽是秋水轩调,
尚得见多少情意也。其馀各文别无甚意见,读去原自成为一篇古文,后人不
必多下雌黄,因无比较材料,好坏说来也不明显,今悉从略。

□1940年 
10月 
8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松崖诗钞

《松崖诗钞》一卷,武康李钟撰,抄本,皆近体诗,共一百一首。首叶
有印,白文云阮亨梅叔,末有墨笔题字一行云,“甲子冬日扬州阮亨梅叔敬
读于武林抚院之诚本堂”,名字上盖二印,朱文曰仲嘉,白文曰阮亨印,皆
颠倒,二之上重盖朱文印梅叔,故重叠猝难辨识。卷首夹红纸一幅,似系第
二纸,首二字曰钧诲,当系承上文,下云:

武康僻在群山中,辁材讽说之士,专务帖括,以习古为大愚。广文
髦而好学,其诗又天机清妙,实为此乡所仅有。若蒙夫子题辞奖借,则
闻者必踵而起,固陋之俗,可以小变。伏求赐以弁言,慰其慕韩之意,
则广文幸甚,熊飞幸甚。

此盖是徐雪庐手笔,其上又有草字涂改,其文云:

讽说之士,专务帖括,以习古为大愚,今广文之诗,颇似陆放翁,
而胸次更无芥蒂焉。王右丞云,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
邀,然是中有真趣矣。吾于广文之诗亦云。嘉庆甲子,扬州阮元序。

有白文印云伯元。案阮君编集《两浙辅轩录》,成于辛酉癸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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