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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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机会,那么这又可以算是我们读者的运气了。文集卷四《复杨修翎总督》
云:
古人以犬羊比夷虏,良有深意。触我啮我则屠之,弭耳乞怜则抚而
驯之。
又《与张雨苍都掌科》云:
此间从虏中逃归者言,虏张甚,日则分掠,暮则饱归。为大头目者
二,故妓满帐中,醉后鼓吹为乐。此虽贼奴常态,然非大创势不即去,
奈何。
看这两节就该禁了。此外这类文字尚多,直叙当时的情形,很足供今日的参
考。最妙的如《答毛帅》(案即毛文龙)云:
当虏之初起也,彼密我疏,彼狡我拙,彼合我离,彼捷我钝,种种
皆非敌手。及开铁一陷,不言守而言战,不言战而且言剿。正如衰败大
户,仍先世馀休,久驾人上,邻居小民见室中虚实,故来挑搆,一不胜
而怒目张牙,诧为怪事,必欲尽力惩治之,一举不胜,墙垣户牖尽为摧
毁,然后紧闭门扇,面面相觑,各各相讥。此时从颓垣破壁中一人跃起,
招摇僮仆,将还击邻居,于是群然色喜,望影纳拜,称为大勇,岂知终
是一人之力。形容尽致,真可绝倒。不过我们再读一遍之后,觉得有点
不好单笑明朝人了,仿佛这里还有别的意义,是中国在某一时期的象征,
而现今似乎又颇相像了。集中也有别的文章,如《复朱金岳尚书》云:
凡人作文字,无首无尾,始不知何以开,后不知何以阖,此村郎文
字也。有首有尾,未曾下笔,便可告人或用某事作开,或用某事作阖,
如观旧戏,锣鼓未响,关目先知,此学究文字也。苏文忠曰,吾文如万
斛源泉,不择地而布,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夫所谓万斛也,
文忠得而主之者也;不得不行不得不止者,文忠不得而主之者也。识此
可以谈文,可以谈兵矣。
作者原意在谈兵,因为朱金岳本来就是兵家,但是这当作谈文看,也说得很
有意思。谢章铤《赌棋山庄笔记》云:
窃谓文之未成体者冗剽芜杂,其气不清,桐城诚为对症之药。然桐
城言近而境狭,其美亦殆尽矣,而迤逦陵迟,其势将合于时文。
这所说的正是村郎文字与学究文字,那与兵法合的乃是文学之文耳。陶路甫
毕竟是石篑石梁的犹子,是懂得文章的,若其谈兵如何,则我是外行,亦不
能知其如何也。(八月十六日)
□1935年
9月刊《独立评论》166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入厕读书
郝懿行著《晒书堂笔录》卷四有《入厕读书》一条云:
旧传有妇人笃奉佛经,虽入厕时亦讽诵不辍,后得善果而竟卒于厕,
传以为戒。虽出释氏教人之言,未必可信,然亦足见污秽之区,非讽诵
所宜也。《归田录》载钱思公言平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
上厕则阅小词,谢希深亦言宋公垂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
于远近。余读而笑之,入厕脱裤,手又携卷,非惟太亵,亦苦甚忙,人
即笃学,何至乃尔耶。至欧公谓希深言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
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此语却妙,妙在亲切不浮也。
郝君的文章写得很有意思,但是我稍有异议,因为我是颇赞成厕上看书
的。小时候听祖父说,北京的跟班有一句口诀云,老爷吃饭快,小的拉矢快,
跟班的话里含有一种讨便宜的意思,恐怕也是事实。一个人上厕的时间本来
难以一定,但总未必很短,而且这与吃饭不同,无论时间怎么短总觉得这是
白费的,想方法要来利用他一下。如吾乡老百姓上茅坑时多顺便喝一筒旱烟,
或者有人在河沿石磴下淘米洗衣,或有人挑担走过,又可以高声谈话,说这
米几个铜钱一升或是到什么地方去。读书,这无非是喝旱烟的意思罢了。
话虽如此,有些地方原来也只好喝旱烟,于读书是不大相宜的。上文所
说浙江某处一带沿河的茅坑,是其一。从前在南京曾经寄寓在一个湖南朋友
的书店里,这位朋友姓刘,我从赵伯先那边认识了他,那年有乡试,他在花
牌楼附近开了一家书店,我患病住在学堂里很不舒服,他就叫我住到他那里
去,替我煮药煮粥,招呼考相公卖书,暗地还要运动革命,他的精神实在是
很可佩服的。我睡在柜台里面书架子的背后,吃药喝粥都在那里,可是便所
却在门外,要走出店门,走过一两家门面,一块空地的墙根的垃圾堆上。到
那地方去我甚以为苦,这一半固然由于生病走不动,就是在康健时也总未必
愿意去的,是其二。民国八年夏我到日本日向去访友,住在一个名叫木城的
山村里,那里的便所虽然同普通一样上边有屋顶,周围有板壁门窗,但是他
同住房离开有十来丈远,孤立田间,晚间要提了灯笼去,下雨还得撑伞,而
那里雨又似乎特别多,我住了五天总有四天是下雨,是其三。末了是北京的
那种茅厕,只有一个坑两垛砖头,雨淋风吹日晒全不管。去年往定州访伏园,
那里的茅厕是琉球式的,人在岸上猪在坑中,猪咕咕的叫,不习惯的人难免
要害怕,那有工夫看什么书,是其四。《语林》云,石崇厕有绛纱帐大床,
茵蓐甚丽,两婢持锦香囊,这又是太阔气了,也不适宜。其实我的意思是很
简单的,只要有屋顶有墙有窗有门,晚上可以点灯,没有电灯就点白蜡烛亦
可,离住房不妨有二三十步,虽然也要用雨伞,好在北方不大下雨。如有这
样的厕所,那么上厕时随意带本书去读读我想倒还是呒啥的吧。
谷崎润一郎著《摄阳随笔》中有一篇《阴翳礼赞》,第二节说到日本建
筑的厕所的好处。在京都奈良的寺院里,厕所都是旧式的,阴暗而扫除清洁,
设在闻得到绿叶的气味青苔的气味的草木丛中,与住房隔离,有板廊相通。
蹲在这阴暗光线之中,受着微明的纸障的反射,耽于瞑想,或望着窗外院中
的景色,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地好。他又说:
我重复地说,这里须得有某种程度的阴暗,彻底的清洁,连蚊子的
呻吟声也听得清楚地寂静,都是必须的条件。我很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
听萧萧地下着的雨声。特别在关东的厕所,靠着地板装有细长的扫出尘
土的小窗,所以那从屋檐或树叶上滴下来的雨点,洗了石灯笼的脚,润
了贴脚石上的苔,幽幽地沁到土里去的雨声,更能够近身地听到。实在
这厕所是宜于虫声,宜于鸟声,亦复宜于月夜,要赏识四季随时的物情
之最相适的地方,恐怕古来的俳人曾从此处得到过无数的题材吧。这样
看来,那么说日本建筑之中最是造得风流的是厕所,也没有什么不可。
谷崎压根儿是个诗人,所以说得那么好,或者也就有点华饰,不过这也
只是在文字上,意思却是不错的。日本在近古的战国时代前后,文化的保存
与创造差不多全在五山的寺院里,这使得风气一变,如由工笔的院画转为水
墨的枯木竹石,建筑自然也是如此,而茶室为之代表,厕之风流化正其馀波
也。
佛教徒似乎对于厕所向来很是讲究。偶读大小乘戒律,觉得印度先贤十
分周密地注意于人生各方面,非常佩服,即以入厕一事而论,后汉译《大比
丘三千威仪》下列举“至舍后者有二十五事”,宋译《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
伽》六自“云何下风”至“云何筹草”凡十三条,唐义净著《南海寄归内法
传》二有第十八“便利之事”一章,都有详细的规定,有的是很严肃而幽默,
读了忍不住五体投地。我们又看《水浒传》鲁智深做过菜头之后还可以升为
净头,可见中国寺里在古时候也还是注意此事的。但是,至少在现今这总是
不然了,民国十年我在西山养过半年病,住在碧云寺的十方堂里,各处走到,
不见略略象样的厕所,只如在《山中杂信》五所说:
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这地方确是还好,我于每天
清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徜徉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净,
路上很多气味,——因为陈列着许多《本草》上的所谓人中黄。我想中
国真是一个奇妙的国,在那里人们不容易得着营养料,也没有方法处置
他们的排泄物。
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寺院有普通厕所已经是大好了,想去找可以瞑想或读
书的地方如何可得。出家人那么拆烂污,难怪白衣矣。
但是假如有干净的厕所,上厕时看点书却还是可以的,想作文则可不必。
书也无须分好经史子集,随便看看都成。我有一个常例,便是不拿善本或难
懂的书去,虽然看文法书也是寻常。据我的经验,看随笔一类最好,顶不行
的是小说。至于朗诵,我们现在不读八大家文,自然可以无须了。(十月)
□1935年
11月刊《宇宙风》1集
5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印书纸
闻怡谷老人言,桐城黄君的《论衡校释》已出,前日往琉璃厂,因买得
一部。王仲任为吾乡先贤,素所景仰,尝谓与明李卓吾清俞理初同为中国思
想界不灭之三灯,《论衡》中九虚三增至今犹有万丈光焰,惜自昔乏善本,
常令人感觉不易读耳。黄君此著有功于后学不少,鄙人亦大受惠赐,披读数
章,豁然意解。但用纸稍差,质滑而分量重,且甚脆弱,其实以那么的高价
发售,似亦不妨用竹纸印矣。
此种纸微黄而光滑,便于印锌版,出于日本,在彼地则不用于印书,只
供广告传单之用,不知来中国后何以如此被尊重,称之曰米色纸,用以印精
装本,此盖始于开明书店,旋即泛滥全国矣。中国为印书最早之国,至今而
尽忘其经验,连一张纸的好坏亦已不能知道,真真奇事也。
□1939年
1月
5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读书的经验
买到一册新刻的《汴宋竹枝词》,李于演著,卷头有蒋湘南的一篇李李
村墓志铭,写得诙诡而又朴实,读了很是喜欢,查《七经楼文钞》里却是没
有。我看着这篇文章,想起自己读书的经验,深感到这件事之不容易,摸着
门固难,而指点向人亦几乎无用。在书房里我念过《四书》《五经》《唐诗
三百首》与《古文析义》,只算是学了识字,后来看书乃是从闲书学来,《西
游记》与《水浒传》,《聊斋志异》与《阅微草堂笔记》,可以说是两大类。
至于文章的好坏,思想的是非,知道一点别择,那还在其后,也不知道怎样
的能够得门径,恐怕其实有些是偶然碰着的吧。即如蒋子潇,我在看见《游
艺录》以前,简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父师的教训向来只说周程张朱,便
是我爱杂览,不但道咸后的文章,即使今人著作里,也不曾告诉我蒋子潇的
名字,我之因《游艺录》而爱好他,再去找《七经楼文》与《春晖阁诗》来
读,想起来真是偶然。可是不料偶然又偶然,我在中国文人中又找出俞理初,
袁中郎,李卓吾来,大抵是同样的机缘,虽然今人推重李卓老者不是没有,
但是我所取者却非是破坏而在其建设,其可贵处是合理有情,奇辟横肆都只
是外貌而已。我从这些人里取出来的也就是这一些些,正如有取于佛菩萨与
禹稷之传说,以及保守此传说精神之释子与儒家。这话有点说得远了,总之
这些都是点点滴滴的集合拢来,所谓粒粒皆辛苦的,在自己看来觉得很可珍
惜,同时却又深知道对于别人无甚好处,而仍不免常要饶舌,岂真敝帚自珍,
殆是旧性难改乎。
外国书读得很少,不敢随便说,但取舍也总有的。在这里我也未能领解
正统的名著,只是任意挑了几个,别无名人指导,差不多也就是偶然碰着,
与读中国书没有什么两样。我所找着的,在文学批判是丹麦勃阑兑思,乡土
研究是日本柳田国男,文化人类学是英国茀来则,性的心理是蔼理斯。这都
是世界的学术大家,对于那些专门学问我不敢伸一个指头下去,可是拿他们
的著作来略为涉猎,未始没有益处,只要能吸收一点进来,使自己的见识增
深或推广一分也好,回过去看人生能够多少明白一点,就很满足了。近年来
时常听到一种时髦话,慨叹说中国太欧化了,我想这在服用娱乐方面或者还
勉强说得,若是思想上哪里有欧化气味,所有的恐怕只是道士气秀才气以及
官气而已。想要救治,却正用得着科学精神,这本来是希腊文明的产物,不
过至近代而始光大,实在也即是王仲任所谓疾虚妄的精神,也本是儒家所具
有者也。我不知怎的觉得西哲如蔼理斯等的思想实在与李俞诸君还是一鼻孔
出着气的,所不同的只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