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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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册沈青霞的《塞鸿尺牍》,其实这也是文集的一种,却有独立的名称而已,
此外的都只在集中见到,如王龙溪,徐文长,王季重,陶路叔,张宗子皆是。
我根据了《谑庵文饭小品》与《拜环堂文集》残卷,曾将季重路叔的尺牍略
为介绍过,文长宗子亦是畸人,当有可谈,却尚缺少准备,今且从略,跳过
到清朝人那边去吧。
清朝的越人所著尺牍单行本我也得到不多,可以举出来的只有商宝意的
《质园尺牍》二卷,许葭村的《秋水轩尺牍》二卷,续一卷,龚联辉的《未
斋尺牍》四卷,以及范镜川的《世守拙斋尺牍》四卷罢了。商宝意是乾嘉时
有名的诗人,著有《质园诗集》三十二卷,又编《越风》初二集共三十卷,
这尺牍是道光王寅(一八四三)山阴余应松所刊,序中称其“吐属风雅,典
丽高华,是金华殿中人语”,这是赞辞,同时也就说出了他的分限。上卷有
《致周舫轩书》之一云:
古谚如少所见多所怪,见橐驼言马肿背。三月昏,参星夕,杏花盛,
桑叶白。蜻蜒鸣,衣裘成,蟋蟀鸣,懒妇惊。——等语,清丽如乐府。
尊公著作等身,识大识小并堪寿世,闻有《越谚》一卷,希录其副寄我。
久客思归,对纸上乡音,如在兰亭禹庙间共里人话矣。
又云:
阅所示家传,感念尊公几山先辈之殁倏忽五年。君家城西别业旧有
凌霄木香二架,芳艳动人,忆与尊公置酒花下,啖凤潭锦鳞鱼,论司马
氏四公子传,豪举如昨,而几山不可作矣。年命朝露,可发深慨。足下
既以文学世其家,续先人未竟之绪,夜台有知当含笑瞑目也。诸传简而
有法,直而不夸,真足下拟陶石篑之记百家烟火,刘蕺山之叙水澄,其
妙处笠山鹅池两君已评之,余何能多作赞语,唯以老成沦丧,不禁涕泪
沾襟耳。便鸿布达,黯然何如。
案《越风》卷七云:
周徐彩,字粹存,会稽人,康熙庚子举人,著有《名山藏诗稿》。
所居城西别业,庭前木香一架,虬枝蟠结,百馀年物也,花时烂熳香满
裀席,余曾觞于此而乐之,距今四十年,花尚无恙。子绍■,字舫轩,
诸生,著有《舫轩诗选》。
两封信里都很有感情分子,所以写得颇有意思,如上文对于城西别业殊多恋
恋之情,可以为证,至于《越谚》那恐怕不曾有,即有也未必会胜于范啸风,
盖扁舟子的见识殆不容易企及也。又致陶玉川云:
夜来一雨,凉入枕簟,凌晨起视,已落叶满阶矣。寒衣俱在质库中,
陡听金风,颇有吴牛见月之恐。越人在都者携有菱芡二种,遍种于丰宜
门外,提篮上市,以百钱买之,居然江乡风味,纪以小诗,附尘一览。
大兄久客思归,烟波浩森之情谅同之也。
这里又是久客思归,故文亦可读,盖内容稍实在也,说北京菱芡的起源别有
意思,敦礼臣著《燕京岁时记》七月下有菱角鸡头一条云:“七月中旬则菱
芡已登,沿街吆卖曰,老鸡头,才下河。盖皆御河中物也。”读尺牍可以知
其来源,唯老鸡头依然丰满而大菱则憔悴不堪,无复在镜水中的丰采矣。
《秋水轩尺牍》与其说有名还不如说是闻名的书,因为如为他作注释的
管秋初所说,“措辞富丽,意绪缠绵,洵为操觚家揣摩善本”,不幸成了滥
调信札的祖师,久为识者所鄙视,提起来不免都要摇头,其实这是有点儿冤
枉的。《秋水轩》不能说写得好,却也不算怎么坏,据我看来比明季山人如
王百榖所写的似乎还要不讨厌一点,不过这本是幕友的尺牍,自然也有他们
的习气。《秋水轩》刊于道光辛卯(一八三一),《未斋》则在乙巳(一八
四五),二人不但同是幕友,而且还是盟兄弟,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可是
他们二人的身后名很不一样,《秋水轩》原刊板并不坏,光绪甲申(一八八
四)还有续编出版,风行一时,注者续出,《未斋》则向来没有人提起,小
板多错字,纸墨均劣,虽然文章并不见得比《秋水轩》不如。凡读过《秋水
轩》的应当还记得卷上的那“一枝甫寄,双鲤频颁”的一封四六信吧,那即
是寄给龚未斋的全部十四封中的第二信也。未斋给许葭村的共有八封,其末
一封云:
病后不能搦管,而一息尚存又未敢与草木同腐。平时偶作诗词,只
堪覆瓿,唯三十馀年客窗酬应之札,直摅胸膈,畅所欲言,虽于尺牍之
道去之千里,而性情所寄似有不忍弃者,遂于病后录而集之。内中唯仆
与足下酬答为独多,惜足下鸿篇短制为爱者携去,仅存四六一函,录之
于集,借美玉之光以辉燕石,并欲使后之览者知仆与足下乃文字之交,
非势利交也。因足下素有嗜痂之癖,故书以奉告,录出一番,另请教削,
知许子之不惮烦也。
《秋水轩》第十四封中有云:“尺牍心折已久,付之梨枣,定当纸贵一
时,以弟谫陋无文亦蒙采入,恐因鱼目而减夜光之价,削而去之则为我藏拙
多矣。”可以知道即是上文的回答,据《未斋尺牍》自序称编集时在嘉庆癸
亥(一八○三),写信也当在那时候吧。《秋水轩》第一封信去谢招待,末
云:“阮昔侯于二十一日往磁州,破题儿第一夜,钟情如先生当亦为之黯然
也。”《未斋》第一封即是复信,有云:
阮锡侯此番远出,未免有情,日前有札寄彼云,新月窥窗,轻风拂
帐,依依不舍,当不只作草桥一梦。来翰亦云破题儿第一夜,以弟为钟
情人亦当闻之黯然,何以千里相违而情词如接,岂非有情者所见略同乎。
夫天地一情之所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学究迂儒强为讳饰,不知文
王辗转反侧,后妃嗟我怀人,实开千古钟情之祖,第圣人有情而无欲,
所为乐而不淫也。弟年逾五十,而每遇出游辄黯然魂消者数日,盖女子
薄命,适我征人,秋月春花,都成虚度,迨红颜已改,白发渐滋,此生
亦复休矣。足下固钟情人,前去接眷之说其果行否乎。■缕及之,为个
中人道耳。
第二封是四六复信,那篇“一枝甫寄”的原信也就附在后边,即所谓借美玉
之光也。第四封信似是未斋先发,中云:
阮君书来道其夫人九月有如达之喜,因思是月也雀入大水,故敝署
五产而皆雌,今来翰为改于十月免身,其得蛟也必矣,弟亲自造作者竟
不知其月,抑又奇也。舍侄甘林得馆之难竟如其伯之得子,岂其东家尚
未诞生也。今年曾寄寓信计六十馀函,足下阴行善事不厌其烦,何以报
之,唯有学近日官场念《金刚经》万遍,保佑足下多子耳。
秋水轩答信云:
昔侯夫人逾月而娩,以其时考之宜为震之长男,而得巽之长女,良
由当局者自失其期,遂令旁观者难神其算也。令侄馆事屡谋屡失,降而
就副,未免大才小用,静以待之,自有碧梧千尺耳。寓函往复何足云劳,
而仁人用心祝以多子,则兄之善颂善祷积福尤宏,不更当老蚌生珠耶。
他们所谈的事大抵不出谋馆纳宠求子这些,他们本是读书人之习幕者,不会
讲出什么新道理来,值得现代读者倾听。但是从他们谈那些无聊的事情上可
以看出一点性情才气,我想也是有意思的事。特别是我们能够找着二人往来
的信札,又是关于阮昔侯这人看他们怎样的谈论,这种机会也是不容易得的。
讲到个人的才情我觉得未斋倒未必不及秋水轩,盖龚时有奇语而许则极少见
也。《未斋尺牍》卷一与徐克家云:
敝斋不戒于火,将身外之物一炬而烬之,不留一丝,不剩一字,真
佛家所谓清净寂灭者矣。友人或吊者,或贺者,吊者其常,贺者则似是
而非也。夫凡民之于豪杰在有生之初而已定,如必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
彼夏商周之继起为君者无所谓忧患,而世之少为公子老封君者曾安乐之
足以为累否耶。不肖中人以下之资,即时时有祝融之警,终不能进于上
智,若无此一火,亦未必遂流为下愚,不过适然火之,亦适然听之而已。
孟夫子之言为豪杰进策励之功,非凡民所得而借口也。质之高明,以为
然否。
又卷四与章含章云:
诸君子之至于斯也,仆未尝不倒屣而迎也,而素畏应酬,又无斯须
之不懒,竟至有来而无往。最爱客来偏懒答,剧怜花放却慵栽,此十年
前之句,非是今日始,疏野之性有不可以药者,而外间随以仆为傲。夫
有周公之才之美尚不可以骄吝,矧吾辈依人作嫁,碌碌鱼鱼,无足以傲
世,更何所傲为。弟与足下交最久,知我独深,望为我言曰,其为人懒
而狂,非傲也。至诸侯大夫之至止者为丞相长史耳,更与张君嗣无涉也,
懒也傲也均无关于轻重,可一笑置之。
卷四有答周汜荇书与论“公门造福”,嬉笑怒骂颇极其妙,惜文长不能抄,
自谓其苦可及其狂不可及也。《秋水轩》中便少此种狂文,鄙见以为此即《未
斋》长处,盖其本色所在,但此等不利于揣摩之用,或者正亦以此不能如《秋
水轩》之为世人所喜欤。(二十六年三月二十八日在北平)
□1937年
4月
8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读风臆补
好几年前在友人手头看见一部戴忠甫的《读风臆评》,明万历时闵氏朱
墨套印,心甚爱好,但求诸市场则书既不多,价又颇贵,终未能获得。日前
有人送给我几本旧书,其中有一函两册,题曰《读风臆补》,陈舜百著,清
光绪庚辰年刻,凡十五卷,乃即是全录戴评而增补之者,书虽晚出而内容加
多,是很可喜的事。查《四库书目提要》十七诗类存目中有戴氏《臆评》,
批云:
“是书取《诗经》国风,加以评语,纤仄佻巧,已渐开竟陵之门径,其
于经义固了不相关也。”《四库提要》的贬词在我们看来有些都可以照原样
拿过来,当作赞词去看,如这里所云于经义了不相关,即是一例。我们读《诗
经》,一方面固然要查名物训诂,了解文义,一方面却也要注重把他当作文
学看,切不可奉为经典,想去在里边求教训。不将三百篇当作经而只当作诗
读的人,自古至今大约并不很多,至少这样讲法的书总是不大有,可以为证,
若戴君者真是希有可贵,不愧为竟陵派的前驱矣。清代的姚首源著《诗经通
论》,略可相比。郝兰皋以经师而能以文学说诗,时有妙解,亦是难得。今
知咸丰中尚有陈君,律以五百年一贤犹比膊也之言,可谓此诗学外道之德亦
并不怎么孤了。
《臆评》对于《国风》只当文章去讲,毫不谈到训诂,《臆补》亦是如
此。这于我这样经书荒疏的人,自然也不大方便,不过他们这样做是很有道
理的,所以不能怪他,只好自去查考罢了。戴君似很不满意于朱注,评中常
要带说到,如《王风》“有兔■■”章下云:
有兔二语,正意已尽,却从有生之初翻出一段逼蹙无聊之语,何等
笔力。注乃云,为此诗者犹及见西周之盛云云,令人喷饭。
又《桧风》“匪风发兮”章下云:
匪风二语,即唐诗所谓系得王孙归意切,不关春草绿萋萋。注乃云,
常时风发而车偈。顾瞻周道,中心恒兮,多少含蓄。注更补伤王室之陵
迟,无端续胫添足,致诗人一段别趣尽行抹杀,亦祖龙烈焰后一厄也。
陈君对于朱注不敢作如此声口,盖时为之也。唯二人多引后人句以说诗,手
法相同,亦是此派之一特色。如《周南》“采采卷耳”章下《臆评》云:
诗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唐人诗,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
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亦犹是卷耳四句意耳,试取以相较,远近浓
淡孰当擅场。
又《豳风》“我徂东山”章下云:
有敦瓜苦四句,老杜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差堪伯仲。若王建
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以视鹳鸣于垤,妇叹于室二语,更
露伧父面孔。
《臆补》中此种说法尤多,今选取其更有风致者,如《周南》“南有乔木”
章下云: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永叔云,犹古人言,虽为执鞭所欣慕焉者也。
朱子悦之深,意亦同。唐人香奁诗云,自怜输厩吏,馀暖在香鞯,此即
欧朱意也,孰谓《周南》正风乃艳情之滥觞哉。
又“遵彼汝坟”章下云:
惄如调饥,后来闺怨不能出此四字。韩诗调饥作朝饥,薛君章句所
谓朝饥最难忍也。焦氏《易林》云,惄如旦饥。晋郭遐周诗,言别在斯
须,惄焉如朝饥。汉晋去古未远,尚得其实耳。
《召南》“喓喓草虫”章下云:
采薇蕨而伤心,正所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也。若杜
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