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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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四句的解说,亦有新意,但以事关昆虫,钞来又太长,故只得从略,亦
可惜也。
(廿五年一月四日,在北平)
□1936年
1月
16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游山日记
民国十几年从杭州买到一部《游山日记》,衬装六册,印板尚佳,价颇
不廉。后来在上海买得《白香杂著》,七册共十一种,《游山日记》也在内,
系后印,首叶的题字亦不相同。去年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上海的书店有单行的
《游山日记》,与信通知了林语堂先生,他买了去一读说值得重印,于是这
日记重印出来了。我因为上述的关系,所以来说几句话,虽然关于舒白香我
实在知道得很少。
《游山日记》十二卷,系嘉庆九年(一八○四)白香四十六岁时在庐山
避暑所作,前十卷记自六月一日至九月十日共一百天的事,末二卷则集录诗
赋也。白香文章清丽,思想通达,在文人中不可多得,乐莲裳跋语称其汇儒
释于寸心,穷天人于尺素,虽稍有藻饰,却亦可谓知言。其叙事之妙,如卷
三甲寅(七月廿八日)条云:
晴凉,天籁又作。此山不闻风声日益少,泉声则雨霁便止,不易得,
昼间蝉声松声,远林际画眉声,朝暮则老僧梵呗声和吾书声,比来静夜
风止,则惟闻蟋蟀声耳。
又卷七己巳(八月十三日)条云:
朝晴暖,暮云满室,作焦■气,以巨爆击之不散,爆烟与云异,不
相溷也。云过密则反无雨,令人坐混沌之中,一物不见。阖扉则云之入
者不复出,不阖扉则云之出者旋复入,口鼻之内无非云者。窥书不见,
因昏昏欲睡,吾今日可谓云醉。
其纪山中起居情形亦多可喜,今但举七月中关于食物的几节,卷三乙未
(九日)条云:
朝晴凉适,可着小棉。瓶中米尚支数日,而菜已竭,所谓馑也。西
辅戏采南瓜叶及野苋,煮食甚甘,予仍饭两碗,且笑谓与南瓜相识半生
矣,不知其叶中乃有至味。
卷四乙巳(十九日)条云:
冷,雨竟日。晨餐时菜羹亦竭,惟食炒乌豆下饭,宗慧仍以汤匙进。
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箸。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
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
又丙午(二十日)条云:
宗慧试采荞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苟非
入山既深,又断蔬经旬,岂能识此种风味。
卷五壬子(廿六日)条云:
晴暖。宗慧本不称其名,久饮天池,渐欲通慧,忧予乏蔬,乃埋豆
池旁,既雨而芽,朝食乃烹之以进。饥肠得此不啻江瑶柱,入齿香脆,
颂不容口,欲旌以钱,钱又竭,但赋诗志喜而已。
此种种菜食,如查《野菜博录》等书本是寻常,现在妙在从经验得来,所以
亲切有味。中国古文中不少游记,但如当作文辞的一体去做,便与“汉高祖
论”相去不远,都是《古文观止》里的资料,不过内容略有史地之分罢了。
《徐霞客游记》才算是一部游记,他走的地方多,纪载也详赡,所以是不朽
之作,但他还是属于地理类的,与白香的游记属于文学者不同。《游山日记》
里所载的重要的是私生活,以及私人的思想性情,这的确是一部“日记”,
只以一座庐山当作背景耳。所以从这书中看得出来的是舒白香一个人,也有
一个云烟飘渺的匡庐在,却是白香心眼中的山,有如画师写在卷子上似的,
当不得照片或地图看也。徐骧题后有云:
“读他人游山记,不过令人思裹粮游耳,读此反觉不敢轻游,盖恐徒事
品泉弄石,山灵亦不乐有此游客也。”乐莲裳跋中又云:
“然雄心远概,不屑不恭,时复一露,不异畴昔挑灯对榻时语,虽无损
于性情,犹未平于嬉笑。”这里本是规箴之词,却能说出日记的一种特色,
虽然在乐君看去似乎是缺点。白香的思想本来很是通达,议论大抵平正,如
卷二论儒生泥古误事,正如不审病理妄投药剂,鲜不殆者,王荆公即是,“昌
黎文公未必不以不作相全其名耳。”卷七云:
佛者投身饲饿虎及割肉喂鹰,小慧者观之皆似极愚而可笑之事,殊
不知正是大悲心中自验其行力语耳。。。民溺己溺,民饥己饥,亦大悲
心耳,即使禹之时有一水鬼,稷之时有一饿鬼,不足为禹稷病也。不与
人为善,逞私智以谿刻论人,吾所不取。
其态度可以想见,但对于奴俗者流则深恶痛绝,不肯少予宽假,如卷八记郡
掾问铁瓦,卷九纪猬髯蛙腹者拜乌金太子,乃极嬉笑怒骂之能事,在普通文
章中盖殊不常见也。《日记》文中又喜引用通行的笑话,卷四中有两则,卷
七中有两则,卷九中有一则,皆诙诡有趣。此种写法,尝见王谑庵陶石梁张
宗子文中有之,其源盖出于周秦诸子,而有一种新方术,化臭腐为神奇,这
有如妖女美德亚(Medeia)的锅,能够把老羊煮成乳羔,在拙手却也会煮死
老头儿完事,此所以大难也。《游山日记》确是一部好书,很值得一读,但
是却也不好有第二部,最禁不起一学。我既然致了介绍词,末了不得不有这
一点警戒,盖螃蟹即使好吃,乱吃也是要坏肚子的也。
中华民国廿四年十二月八日,知堂记于北平苦茶庵。
〔附记〕据《婺舲馀稿》,嘉庆十三年戊辰(一八○八)四月廿三日为
白香五十生辰,知其生于乾隆廿四年己卯,游庐山时年四十六,与卷首小像
上所题正合。《舒白香杂著》据罗振玉《续汇刻书目》辛为《游山日记》十
二卷,《花仙集》一卷,《双峰公挽诗》一卷,《和陶诗》一卷,《秋心集》
一卷,《南征集》一卷,《香词百选》一卷,《湘舟漫录》三卷,《骖鸾集》
三卷,《古南馀话》五卷,《婺舲馀稿》一卷,共十一种。我所有的一部缺
《骖鸾集》,而多有《联璧诗钞》二卷,次序亦不相同。周黎庵先生所云“天
香戏稿”即是《香词百选》,计词一百首,为其门人黄有华所选。我最初知
道舒白香虽然因为他的词谱及笺,可是对于词实在不大了然,所以这卷《百
选》有时也要翻翻看,却没有什么意见可说。
□1936年
1月刊《宇宙风》8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记海错
王渔洋《分甘馀话》卷四载郑简庵《新城旧事序》有云:
汉太上作新丰,并移旧社,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鸡
犬于通途,亦竞识其家,则乡亭宫馆尽入描摹也。沛公过沛,置酒悉召
父老诸母故人道旧,故为笑乐,则酒瓢羹碗可供笑谑也。郭璞注《尔雅》,
陆佃作《埤雅》,释鱼释鸟,读之令人作濠濮间想,觉鸟兽禽鱼自来亲
人也。
这是总说乡里志乘的特色,但我对于纪风物的一点特别觉得有趣味。小
时候读《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与《花镜》等,所以后来成为一种习气,喜
欢这类的东西。可是中国学者虽然常说格物,动植物终于没有成为一门学问,
直到二十世纪这还是附属于经学,即《诗经》与《尔雅》的一部分,其次是
医家类的《本草》,地志上的物产亦是其一。普通志书都不很着重这方面,
纪录也多随便,如宋高似孙的《剡录》可以说是有名的地志,里边有《草木
禽鱼诂》两卷,占全书十分之二,分量不算少了,但只引据旧文,没有多大
价值。单行本据我所看见的有黄本骥的《湖南方物志》四卷,汪曰桢的《湖
雅》九卷,均颇佳。二书虽然也是多引旧籍,黄氏引有自己的《三长物斋长
说》好许多,汪氏又几乎每条有案语,与纯粹辑集者不同。黄序有云:
“仿《南方草木状》、《益部方物略》、《桂海虞衡志》、《闽中海错
疏》之例,题曰《湖南方物志》。”至于个人撰述之作,我最喜欢郝懿行的
《记海错》,郭柏苍的《海错百一录》五卷、《闽产录异》六卷居其次。郭
氏纪录福建物产至为详尽,明谢在杭《五杂组》卷九至十二凡四卷为物部,
清初周亮工著《闽小记》四卷,均亦有所记述,虽不多而文辞佳胜,郝氏则
记山东登莱海物者也。
郝懿行为乾嘉后期学者,所注《尔雅》其精审在邢邵之上。《晒书堂文
集》卷二与孙渊如观察书(戊辰)有云:
尝论孔门多识之学殆成绝响,唯陆元恪之《毛诗疏》剖析精微,可
谓空前绝后。盖以故训之伦无难钩稽搜讨,乃至虫鱼之注,非夫耳闻目
验,未容置喙其间,牛头马髀,强相附会,作者之体又宜舍诸。少爱山
泽,流观鱼鸟,旁涉夭条,靡不覃研钻极,积岁经年,故尝自谓《尔雅》
下卷之疏,几欲追踪元恪,陆农师之《埤雅》,罗端良之《翼雅》,盖
不足言。
这确实不是夸口,虽然我于经学是全外行,却也知道他的笺注与众不同,盖
其讲虫鱼多依据耳闻目验,如常引用民间知识及俗名,在别人书中殆不能见
到也。又答陈恭甫侍御书(丙子)中云:
“贱患偏疝,三载于今,迩来体气差觉平复耳。以此之故,虫鱼辍注,
良以慨然。比缘闲废,聊刊《琐语》小书,欲为索米之资,(七年无俸米吃,)
自比钞胥,不堪覆瓿,只恐流播人间作话柄耳。”即此可见他对于注虫鱼的
兴趣与尊重,虽然那些《宋琐语》《晋宋书故》的小书也是很有意思的著作,
都是我所爱读的。《蜂衙小记》后有牟廷相跋云:
“昔人云,《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余谓磊落人定不能注虫鱼耳。
浩浩落落,不辨马牛,那有此静中妙悟耶?故愿与天下学静,不愿学磊落,
如有解者,示以《蜂衙小记》十五则。”牟氏著有《诗意》,虽不得见,唯
在郝氏《诗问》中见所引数条,均有新意,可知亦是解人也,此跋所说甚是,
正可作上文的说明。《宝训》八卷,《蜂衙小记》、《燕子春秋》各一卷,
均有牟氏序跋,与《记海错》合刻,盖郝君注虫鱼之绪馀也。
《记海错》一卷,凡四十八则,小引云,“海错者《禹贡》图中物也,
故《书》《雅》记厥类实繁,古人言矣而不必见,今人见矣而不能言。余家
近海,习于海久,所见海族亦孔之多,游子思乡,兴言记之。所见不具录,
录其资考证者,庶补《禹贡疏》之阙略焉。时嘉庆丁卯戊辰书。”王善宝序
云:
“农部郝君恂九自幼穷经,老而益笃,日屈身于打头小屋,孜孜不倦。
有馀闲记海错一册,举乡里之称名,证以古书而得其贯通,刻画其形亦毕肖
也。”此书特色大略已尽于此,即见闻真,刻画肖耳。如“土肉”一则云:
李善《文选江赋注》引《临海水土异物志》曰,土肉正黑,如小儿
臂大,长五寸,中有腹,无口目,有三十足,炙食。余案今登莱海中有
物长尺许,浅黄色,纯肉无骨,混沌无口目,有肠胃。海人没水底取之,
置烈日中,濡柔如欲消尽,渝以盐则定,然味仍不咸,用炭灰腌之即坚
韧而黑,收干之犹可长五六寸。货致远方,啖者珍之,谓之海参,盖以
其补益人与人参同也。《临海志》所说当即指此,而云有三十足,今验
海参乃无足而背上肉刺如钉,自然成行列,有二三十枚者,《临海志》
欲指此为足则非矣。
《闽小记》《错海百一录》所记都不能这样清爽。又记虾云:
海中有虾长尺许,大如小儿臂,渔者网得之,俾两两而合,日干或
腌渍货之,谓为对虾,其细小者干货之曰虾米也。案《尔雅》云,■大
虾。郭注,虾大者出海中,长二三丈,须长数尺,今青州呼虾鱼为■。
《北户录》云,海中大红虾长二文馀,头可作杯,须可作簪,其肉可为
脍,甚美。又云,虾鬚有一丈者,堪拄杖。《北户录》之说与《尔雅》
合。余闻榜人言,船行海中或见列桅如林,横碧若山,舟子渔人动色攒
眉,相戒勿前,碧乃虾背,桅即虾须矣。
此节文字固佳,稍有小说气味,盖传闻自难免张大其词耳。《五杂组》卷九
云:
龙虾大者重二十馀斤,须三尺馀,可为杖。蚶大者如斗,可为香炉。
蚌大者如箕。此皆海滨人习见,不足为异也。
《闽小记》卷一“龙虾”一则云:
相传闽中龙虾大者重二十馀斤,须三尺馀,可作杖,海上人习见之。
予初在会城,曾未一睹,后至漳,见极大者亦不过三斤而止,头目实作
龙形,见之敬畏,戒不敢食。后从张度阳席间误食之,味如蟹鳌中肉,
鲜美逾常,遂不能复禁矣。有空其肉为灯者,贮火其中,电目血舌,朱
鳞火鬣,如洞庭君擘青天飞去时,携之江南,环观挢舌。
《海错百一录》卷四记虫其一“龙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