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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知堂书话-上-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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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且戒口过,俟中后再谈何害。噫,士习如此,其学可知。

在《乡闱纪异》这类题目的故事或单行本盛行的时候,能够有如此明通的议
论,虽然不过是常识,却也正是卓识了。卷一又有一则,论古今说鬼之异同,
也是我所喜欢的小文:

说鬼者代不乏人,其善说者唯左氏晦翁东坡及国朝蒲留仙纪晓岚
耳,第考其旨趣颇不相类。盖左氏因事以及鬼,其意不在鬼。晦翁说之
以理,略其情状。东坡晚年厌闻时事,强人说鬼,以鬼自晦者也。蒲留
仙文致多辞,殊生鬼趣,以鬼为戏者也,唯晓岚旁征远引,劝善警恶,
所谓以鬼道设教,以补礼法所不足,王法所不及者,可谓善矣,第摚
先生夙为人望,斯言一出,只恐释黄巫觋九幽十八狱之说藉此得为口实
矣。

以鬼道设教,既有益于人心世道,儒者宜赞许之,但他终致不满,这也是他
的长处,至少总是一个不夹杂道士气的儒家,其纯粹处可取也。又卷三有一
则云:余巷外即通衢,地名江米巷,车马络绎不绝。乾隆年间有重车过辙,
忽陷其轮,启视之,井也,盖久闭者,因负重石折而复现焉。里人因而
汲饮,亦无他异,而远近好事者遂神其说,言龙见者,言出云者,言妖


匿者,言中毒者,有窥探者,倾听者,惊怪者,纷纷不已。余之相识亦
时来询访,却之不能,辨之不信,聒噪数月始渐息。甚矣,俗之尚邪,
无怪其易惑也。

此事写得很幽默,许多谈异志怪的先生们都受了一番奚落,而阮云台亦在其
中,想起来真可发一笑。
(七月十八日于北平)

□1935年 
7月 
28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如梦录

友人从开封来,送我河南官书局所刻的几种书,其中我所最喜欢的是一
册无名氏的《如梦录》。这是一个明末的遗老所撰,记录汴梁鼎盛时情景,
犹宋遗民之著《梦华》《梦粱》也,向无刻本,至咸丰二年(一八五二)汴
人常茂徕始据裴氏藏本参订付粹,民国十年重刊,即此书也。本来这是很好
的事,所可惜的是编订的人过于求雅正,反而失掉了原书不少的好处。如常
氏序中云:

“且录中语多鄙俚,类皆委巷秕稗小说,荒诞无稽,为文人学士所吐弃。
如言繁塔为龙撮去半截,吹台是一妇人首帕包土一抛所成,北关王赴临埠集
卖泥马,相国寺大门下金刚被咬脐郎缢死背膊上,唬金刚黑夜逃出门北,诸
如此类,偻指难数,读之实堪捧腹。”因此根据了他“于其悠谬繁芜者节删
之”的编例便一律除掉了,这实在是很可惜的。那些贵重的传说资料也可以
说是虽百金亦不易的,本已好好地记录在书上了,却无端地被一刀削掉,真
真是暴殄天物。假如这未经笔削的抄本还有地方可找,我倒很想设法找来一
读,至少来抄录这些被删的民间传说,也是一件值得做的工作。

话虽如此,现行本的《如梦录》里却也还有许多好材料,而且原著者的
“俚言”虽然经过润色,到底是改不胜改,还随处保留着质朴的色味,读时
觉得很是愉快。其《试院纪》一篇讲乡试情形甚详,今录一节云:

至日,按院在三门上坐点名,士子入场,散题。次日辰时放饭。大
米饭,细粉汤,竹箩盛饭,木桶盛汤。饭旗二面前走,汤饭随后,自西
过东,由至公堂前抬走。正行之际,晓事吏跪禀老爷抽饭尝汤,遂各盛
一碗,接院亲尝可用始令放行。至月台下,一旗入西文场,一旗入东文
场,至二门,二旗交过堂上,一声梆子响,各饭入号,散与士子食用。
次放老军饭,俱是小米饭冬瓜汤,一样散法,按院不复尝。午间散饼果,
向晚散蜡烛。

这不但可以考见那时情形,文章也实在写得不坏。《街市纪》文最长,几占
全书之半,是最重要的部分,讲到封邱王府,云封邱绝后改为魏忠贤祠,忠
贤势败,火急拆毁。注引《大梁野乘》云:

河南为魏珰建祠,树旌曰崇德报功。兴工破土,诸当事者咸往祭告,
独提学曹履吉仰视长叹,称病不去拜。力役日千人,昼夜无息。当砌脊
时,督工某大参以匠役张三不预禀以红氍毹包裹上兽而俟展拜,怒加责
惩,盖借上兽阿奉为上寿也。工未毕,即拆毁,督工某急令先搬兽掷下,
三忽跪禀曰,讨红氍毹裹下兽以便展拜。督工者复怒责之。或谓三多言
取责,三日,吾臀虽苦楚,彼督工者面皮不知儿回热矣。
注盖系常氏所为,但所引事却很有意思,是极好的“幽默”,不但督工

者是官僚代表,即张三亦可以代表民间,一热其面,一苦其臀,而汴梁之陆
沉亦终不能免,此正是沉痛的一种“低级趣味”欤。(七月二十八日)

□1935年 
8月 
3日刊《华北日报》,署名“不知”
□收入《苦竹杂记》

如梦录二

《如梦录》一卷,不著撰人姓名,记明季开封繁华情形,自序云,俾知
汴梁无边光景,徒为一场梦境,故以为名。今所见印本有两种,其一为写梦
铅字印本,其二为河南图书馆木刻本,二者皆成于民国,铅字本似较早出。

录中所记颇细致可喜,文亦质朴,惜刊本已经删削,如能觅得原本读之
当更多佳处。前有咸丰二年常茂徕序,有云,“录中语多鄙俚,类皆委巷秕
稗小说,荒诞无稽,为文人学士所吐弃,如言繁塔为龙撮去半截,吹台是一
妇人首帕包土一抛所成,北关关王赴临埠集买泥马,相国寺大门下金刚被咬
脐郎缢死臂膊上,唬金刚黑夜逃出北门,诸如此类,偻指难数,实堪捧腹。”
即此可知所删去者是如何有趣味的故事,正是千钱难买的民间传说的好资
料,由明末遗老辛苦的录存,抄本流传二百馀年之后,却被假风雅的文人学
士一笔勾去,想起来真是十分惋惜也。

王阮亭评《梦粱录》,亦谓其文不雅驯,不知其可贵重即在不雅驯处,
盖民间生活本不会如文人学士所期望的那么风雅,其不能中意自是难怪,而
如实的记叙下来,却又可以别有雅趣,但此则又为他们所不及知者耳。

□1940年 
3月 
19日刊《庸报》,署名药堂
□收入《药堂语录》 
①题中“二”字为编者所加。

拜环堂尺牍

偶然得到《拜环堂文集》残本一册,会稽陶崇道著,存卷四卷五两卷,
都是尺牍,大约是崇祯末刻本。我买这本破书固然是由于乡曲之见,一半也
因为他是尺牍,心想比别的文章当较可观,而且篇数自然也多,虽然这种意
思未免有点近于买萝卜白菜。看信里所说,似乎在天启时做御史,忤魏忠贤
落职,崇祯中再起,在兵部及湖广两地方做官,在两篇尺牍里说起“石篑先
叔”,可以知道他是陶望龄的堂侄,但是他的运气似乎比老叔还要好一点,
因为遍查海宁陈氏所编的《禁书总录》不曾看见这部集名,在这里边讲到“奴
虏”的地方实在却并不少。陶路叔的文章本来也写得颇好,但是我们看了第
一引起注意的乃是所说明末的兵与虏的情形。这里可以抄引一二,如卷四《复
李茂明尚书》云:

天下难题至京营而极矣,乱如禁丝,兼投之荆棘丛中,败烂如腐船,
又沉入汪洋海底,自国朝以来几人能取而整理之?是何一入老公祖手不
数月,声色不动,谈笑自若,而条理井然。去备兵营,掘狐狸之窟也,
窟不难掘,而难于群狐之不号。以粮定军,如桶有箍,乃今片板不能增
入矣。而粮票以营为据,不聚蚁而聚羊肉,蚁将安往?又禁充发之弊,
诸窦杜尽矣。

又《与陆凤台尚书》云:

京师十月二十七日已后事想已洞悉。京军十万,如尘羹土饭,堪摆
不堪嚼。当事者恐撄圣人怒,欲以半为战半为守,弟辈坚执不可,始作
乘城之计。弟又谓乘城无别法,全恃火器,而能火器者百不得一。

此盖指崇祯十一年(一六三八)事也。又《与黄鹤岭御史》云:
国家七八年不用兵,持乾之士化为弱女。今虽暂远都城,而永平遵
化非复我有,所恃无恐惟高皇帝在天之灵耳。
卷五《与马大将军》云:
虏骑渐北,志在遁逃。但饱载而归,不特目今无颜面,而将来轻视
中国益复可虞。目下援兵虽四集,为鼠者多,为虎者少。
又卷四《答文太青光禄》云:
虏之蟠踞原非本心,无奈叛臣扣其马首,使不得前。此番之去谓之
生于厌则可,谓之生于畏则不可。
复李茂明尚书更简明地说道:
城自完,以高皇帝之灵而完,非有能完之者。虏自去,以厌所欲而
去,非有能去之者。
卷四《答荆璞岩户部》云:

奉教时尚未闻虏耗也,一变而至此,较之庚戌(一六一○)其时十
倍,其破城毁邑则百倍,而我师死于锋镝之下者亦百倍。内愈久而愈糜,
外愈久而愈悍,中国之长技已见,犬羊之愿欲益奢,此后真不知所税驾
矣。弟分辖东直门,正当虏冲,易章缝为■■,餐星寝露者四旬,今日
始闻酋旌北指,或者虏亦厌兵乎。又一书盖在一年后,全文云:

记东直门答手教时五指欲堕,今且执拂驱暑矣。日月洵易迈,然虏
不以客自处,我亦不以客处虏,任其以永遵作卧榻而鼾卧自如。朝士作
高奇语,则轰然是之,作平实语则共诋以为恇怯。不知河水合后亦能如 


①《宇宙风》题作《明末的兵与虏》。


此支吾否?而司马门庭几同儿戏,弟言无灵,止付长叹,想台臺所共嗟

也。

高奇语即今所谓高调,可见此种情形在三百年前已然。又有《致毛帅》(文

龙)一书,说的更淋漓尽致,今录其一部分于下:
当虏之初起也,彼密我疏,彼狡我拙,彼合我离,彼捷我钝,种种
皆非敌手,及开铁一陷,不言守而言战,不言战而且言剿。正如衰败大
户仍先世馀休,久驾人上,邻居小民窥见室中虚实,故来挑搆,一不胜
而怒目张牙,诧为怪事,必欲尽力惩治之。一举不胜,墙垣户牖尽为摧
毁,然后紧闭门扇,面面相觑,各各相讥。

这一个譬喻很有点儿辛辣,仿佛就是现今的中国人听了也要落耳朵吧。
以上所说的抗清的一方面,另外还有投清的即上文所谓扣其马首的一方
面。卷四《与梅长公巡抚》云:
虏踞遵永未必无归志,奈衿绅从叛者入胡则有集枯之虞,舍胡则有
赤族之患,所以牵缠不割耳。
又《与陆凤台尚书》云:

世庙虏警,其来其去不越十六日。虏初阑入时举朝虽皇皇,料其不
能久居,亦或与庚戌等,孰意蟠踞至此。总之白养粹等去中国则为亡虏,
不去中国即得赤族,此所以牵挽不舍耳。

又《通傅元轩本兵》云:
奴虏披猖,阑入内地,我以七八十年不知兵之将卒当之,不特彼虎
我羊,抑且羊俱附虎,如永遵二郡上自缙绅下及走卒,甘心剪发,女请
为妾,子愿称臣,牵挽不放胡骑北去者四越月于兹,言之真可痛心,想
老公祖亦不禁其发之欲竖也。
陶路叔的文章不知道说他是那一派好,大抵像王谑庵而较少一点古怪

吧。在这两卷尺牍里就有好些妙语,如卷四《通张葆一巡抚》云:
弟处此譬之老女欲与群少年斗脂竞粉,不特粗眉不堪细画,亦觉宿
酒不比新篘,高明何以教之?

又《与张人林年丈》,说家叔荣龄领乡荐后不得意,在睦州做广文先生,有

云:

寿昌在睦州,犹身中之尻,不特声名文物两浙所绝无,即齿苋赤米
不可幸致。日者携其眷属往,不一月而纷纷告归,如逃寇然。
卷五《答邹九一年兄》云:
某五年俗吏,当奇荒之后,扶饿莩之颈而求其生不得,益觉宦途滋
味淡如冰雪。
又《答许芳谷抚台》云:

犹忆为儿时从先祖于贵署,东偏书室前荔枝石大如渔舟,后园垂柏
高可十寻,不识至今在否。江右诸事约略如浅滩船独木桥,苦无转身地,
不知粤西何如也。

这些文字都写得不坏,自有一种风趣,却又不落入窠臼,以致求新反陈,如

王百谷之流那样。书中又有两封信全篇均佳,卷一《与天台山文心大师》云:
山中别时觉胸中口中有无数唱和语,而一抵家只字全无,甚哉有家
之累也。蔬菜越人以此味压江南,乃天台亦产之,鹤背上又带出许多来,
益惹妒矣。尊作细玩,字字清冷。序语不敢辞,或合诸刻汇成一集,抑
散珠片金,且零星现露耶,便中幸示之。日者所惠藤杖被相知者持去,


又见所造叶笠甚佳,敢乞此二物以为山行胜具,不以我为贪否?一笑。
卷五《与王遂东工部》云:

江右相闻后至今又三载,荣俸及瓜,娇莺尚坐故枝,何也?荆去家
四千里,去留都三千里,与翁台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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