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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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姿态旖旎的旧建筑中间,它显得格外严肃,难免有一些乏味,但也包含有一种
北地风范,“质”的风范。它的院子大而且平坦,使得周围的路灯照耀不到中间,
就变得暗了。这也是有一股威势的。我们这一伙携儿带女,大包裹小行李的人,在
这里躅行 ,看上去多么嗦和拖拉呀!
我们终于走过院子,走进大厅。大厅也是广阔的,却很明亮,而且非常暖和。
周围都是军人,穿着军装,个个精神。不像我们,穿得那样臃肿,身后还跟着一个
梳髻,穿斜襟棉袄的苏北女人,我们的保姆。人们都在说话,同时大声地笑。可是
声音在高大的穹顶底下消散了。而到了新环境里的我们,又都有些发傻,回不过神
来。人们就好像是在一部没有放映好的电影里,只有动作,没有声音。但画面却是
如此清晰,人们的表情相当鲜明。他们笑起来,眼角处的褶子,还有嘴角一弯一弯
荡开的笑纹,都丝丝可辨。有一个军人,走过我们,在我头顶上胡噜了一下,我都
没有回过神来。转眼间,我们已经进了电梯。然后,在走廊中间的一扇门前停下了。
门开了,我们看见了我们熟悉的人。顿时,一切就都有了声音,活了起来。我
们从方才一路陌生的窘境中摆脱出来,恢复了知觉,甚至比平时更要活跃。大人们
也很兴奋,七嘴八舌的,顾不上管我们。那两个保姆呢,她们会心地不出声笑,互
递眼色,一边却忘不了她们的职责,替我们脱衣服。房间里更热,简直成了一个蒸
笼。因为内外冷暖相差,便积起雾状的水汽。人看上去,都有些模糊。我们很快就
被脱得只剩一件衬里绒衫,可底下却还保守地穿着棉裤。这就使我们的样子十分奇
怪,就像一只钻出蛹子一半的蛾子。可这已经够解放我们的了,我们身手矫健极了。
我们捂了许多日子的身体上,散发出一种酸乳的腥甜的气味。小孩子的体味其实是
比大人更重,他们的分泌系统还没有受损伤,所以 很卖力地工作着,分泌出旺盛
的腺液。同时,他们又是被捂得特别严实。那气味呀,简直翻江倒海。
这是一个套房,但并不大,我们就在外间活动。为了谈话方便,大人们将两张
书桌在房间中央,拼成一个大桌子,放上吃的东西,喝的东西,玩的东西。地上铺
着地毯,所以,我们孩子又在地上摆开一摊。我们在地毯上打滚,爬行,追逐,上
蹿下跳。我姐姐和他家的男孩,由于是同班,就有了许多共同语言。他们甚至不用
语言,也能互相了解,沆瀣一气。他们一对一地,具有暗示性地笑,很快就笑得倒
抽气。而我被他们排除在外,心情变得激愤起来。于是,在他们笑得最热烈的时候,
便哭了起来。这样,就招来了大人们。他们一致认为是那两个大的不好,分别斥责
了他们,使他们转笑为哭,以泪还泪。如此这般,我们三个一人哭了一场,势态均
衡,这才归于平静。
两个阿姨在洗澡间里擦洗澡缸,同时叽叽哝哝,不晓得有多少知心话。我们几
个则伏在窗台,看外边的夜景。不远处的中苏友好大厦,顶上的那一颗红星,在夜
空里发亮。大厦的轮廓就像童话里的宫殿,宽阔的底座上,一排罗马廊柱。第二层,
收进去一周,壁上环着拱形的巨窗。再上去一层,再收小一周。逐渐形成巍峨的塔
状。大厦底下,有喷泉,虽然在平常日子里不开,但喷泉周围宽大的大理石护栏,
看上去就已经相当华丽。有了这座宫殿,四周都变得不平常了,有一股伟大而神奇
的气息笼罩在上空。街道上,静静地驶过车辆,在方才说的,弧度的街面上,灯光
聚集的带子里行驶,车身发亮。我们感受到静谧的气氛,也因为刚才都哭过,心底
格外的安宁。这一刻,大人们没注意到我们,他们热烈地谈着他们的。这时候,他
们要比我们吵闹得多,也挺放肆的。
楼下院子里有时会进来一辆车,缓缓停在大厅门前。其余大多是没有动静。院
子门口那两个持枪的哨兵,好像两座雕像,一动不动。有两辆自行车从前边的马路
上骑过,骑车人压低了身体,猛蹬车的样子,表示外面起着大风,气温相当寒冷。
而我们这三个,热得涨红了脸蛋,汗把头发都濡湿了,一绺一绺粘在脑门上。大人
们终于想起我们来了,于是,一个接着一个,被捉进去洗澡。每一个人被捉的时候,
都尖声叫着,同时,疯狂地笑着。我们家的这个阿姨,是个对孩子有办法的女人,
她一下子就逮住一个,三下五除二地剥去衣服,摁在澡缸里。她做什么都干净利落,
且不动声色,很得我们父母的欢心。可我们都怕她,只有在父母跟前,晓得她不敢
拿我们怎么样,才敢同她混闹一闹。她的名字叫葛素英,长了一张鹅蛋脸型,照理
说是妩媚的,可她却不,而是有些凶相。她的男人有时从乡下上来看她,她也不给
一个笑脸,尽是骂他,尤其在他吃饭的时候骂他。葛素英和我们一同吃,却不让他
上桌,而是让他在灶间里吃。这个嗜赌的男人,坐一张小板凳,捧一个大碗,头埋
在碗里,耳边是女人毒辣的骂声,匆匆地咽着。他住了几天,葛素英就骂了几天。
最后,要走了,葛素英从贴身衣袋里摸出手绢包,打开,数出几张钱递给他。这时
候,她的眼泪流下来了,可是,一点没有使她变得软弱。现在, 澡缸里的蒸汽熏
着她,她的脸也红了,用刨花水抿得又光又紧的头发起了毛,松下几丝散发,贴在
脸颊上。而且,她笑着对付我们。这到底使她温柔了一点。
我们终于一个一个地洗了出来,好像剥了一层皮。经过肥皂水的浸泡,用力的
揉搓和清水冲洗,全身发红。而我们的喉咙,也都因为尖叫和狂笑,变得嘶哑了。
洗干净的我们,被大人揿在椅子上,再不许下地了。他们让出桌子的一角给我们,
让我们玩些文雅的游戏。于是,我们便打牌。
这副扑克牌是事先就准备好的,是一副旧牌。纸牌的边上,都起了毛,但一张
也不缺损。我们只会打一种牌,抽乌龟。这副牌,在我们手里抽来抽去,不知道抽
了有几百遍,就是这么抽毛的。“抽乌龟”的玩法,是这样的:先要剔去大怪和小
怪,这两张不成对的牌。再在桌底下抽走一张牌,倒压着,谁也不许看。如此,牌
里就有了一张落单的牌,这就是“乌龟”。然后,发牌,各自理牌,成双的牌都扔
掉,只剩单的。这样,游戏就开始了。打牌的人依时针方向,从对方牌中抽牌。抽
到的牌倘若能与手中的某张牌对上,便扔掉,反之,则留下。周而复始,最终就剩
下那张落单的牌。握住此牌的人,就做了乌龟。这是一种完全凭运气来决定胜负的
游戏,可正因为此,就很刺激。我们一打上手,就打个没够。而且,越打越认真。
大人们也先后洗了澡,两个保姆再接着洗。她们很神秘地,把卧室通向外屋的
门关上。于是,无论洗澡间里的水声,还是她们的私语声,全都听不见了。大人们
的谈话也进入一个比较平静的阶段,轻声细语的。总之,这时候,房间里很静。中
间来过一次服务员,送来开水,还问需要不需要什么别的。然后轻轻带上门走了。
就这样,他们大人在那半张桌上说话,我们小孩子在这半张桌上抽乌龟。我们三个,
每人都做过几轮乌龟。牌局渐渐有些紧张,便也沉默了。
现在,我姐姐又脱手了。比较起来,她当乌龟更少一些。也可能只是看起来这
样,她比较不那么在乎当不当乌龟,就显得比我们轻松。她甩出最后一对牌,就走
开去,又吃又喝,不再关心结局。于是,就剩我和男孩较着劲。我们一来一去地抽
着牌,这时候,“乌龟”不是在他手上,就是在我手上。可是,这一回,我的运气
很好,抽到的总是成双成对的牌。看起来,“乌龟”很可能在他手上。很快,事情
就要见分晓了。轮到我抽牌了。我手上只剩下一张牌,他呢,有两张。谁做乌龟,
就看这一抽了!两位保姆已经出了浴室,卧室的门重又打开。她们穿戴整齐,洗好
的头发重又紧紧地盘了髻,双手相交地放在膝上,坐着,就像两个淑女。除了脸色
更加红润,就和洗澡以前没什么两样。
这个男孩是个多病的家伙,他奇怪地对一切事物过敏。有一回,他吃了几口酒
酿,竟也醉倒了,身体软得像面条。而我宁可相信这是他在装疯,因为他也是很会
来事的。可是这时候,他变得严肃了。像他这样一个机敏的人,总是有办法化险为
夷。这一次,却难说来了。事情就在眼前,也不由他做主,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
他的两只手握着这两张牌,毕恭毕正地端坐着,等着我抽牌。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牌,
尽可能做到面无表情,让我很难猜测到左边的这张是乌龟,还是右边的那张是。这
对我也是一个困难的时刻,非此即彼,我必须做出决定。大人们在柔声细语地说话,
保姆们竖起耳朵听着,也不管听懂还是不懂。姐姐悠闲地坐在椅上。她的坐姿很不
好,上半身完全瘫在椅面上,好像不是用屁股坐,而是用腰坐。可是没有人去管教
她。
我的手伸向他去,试探地摸着其中的一张。这时候,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简直是神至心灵,我捏住那张牌就抽。可是,却抽不动,他双手紧紧地握住牌。我
再抽,他还不放。他的眼睛始终看着牌,脸上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可就是不松手。
他握牌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谁也没有看见这一幕,都在忙自己的事。我们相持了
很久,这张牌终于禁不住了,拦腰断成两截。一截在他手里,一截在我手里。我
“哇”一声大哭起来,惊动了大人。他们围拢过来,看见的是两截断牌,便以为我
是因为犯过失才内疚和害怕地大哭。他们纷纷安慰我,没关系,不要紧,不怪你,
诸如此类的话。而我又怎么能说得清个中原委?无尽的冤屈哽得我气也喘不上来,
只有更大声地哭,踢腿,蹬脚。几个大人上来一起按我。而我竟还能透过泪眼,注
意到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男孩将手中剩下的那张“乌龟”混入牌中,一下子无影
无踪。
这一个晚上,是在睡眠中结束的。是场大哭之后,聚会达到高潮。洗澡,受热,
疯玩,笑和哭,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于是,我立即睡熟了,终于没能坚持到底。
后来,他们又玩了些什么,玩到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回家,一概不知。至于那张牌,
因为没有人提起,我便也没有机会辩解,事情不了了之。那时候,有很多次这样的
聚会,都是在不知觉中结束了。
1999年8 月2 日上海
喜宴
天下着细雨,是春雨,小岗上有人家要娶亲了。上午遣人到这贴邻的大刘庄来
请,来请谁呢?请知识青年。小岗上是个小庄,只一个生产小队,大刘庄则有七个
小队,第九个小队在大刘庄那一邻的小鲍庄,合成一个生产大队,叫大刘大队。知
识青年都下放在大刘庄的生产队里,因为天下雨,没出工,坐在当门,看门外的烂
地发呆。娶亲的是学校的老师,高中毕业生,年纪已经不小,有二十六了,这在乡
里,早已过了婚娶的年龄。他为什么耽误下的?先是为了挑个好的,挑好了,又要
“谈”一段,互相了解,所以才晚了时辰。这老师长了一张方脸膛,浓眉,大眼,
方下颏,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凹槽,嘴略有点此地人说的“妈妈嘴”,但不是太典型,
正好使他笑起来带了点孩子气。他家还有个妹妹,长的也是他这样的。兄妹俩虽然
是跟了一个干瘦的寡母生活,但身体都健壮,血气很旺的样子,可能是随他们早逝
的父亲的遗传,并且都读了书。他们的寡母很骄傲地说,大刘大队就数他家的一儿
一女最俊俏。现在,儿子又要娶亲了。
知识青年总共也不多,十一个,一个县城来的又回家去了,剩下十个,正好一
桌。他们和这位老师并不熟悉,因为老师是小岗上人,又不下地,偶尔在村道上遇
到了,彼此都矜持地点点头,就走过去了。看上去,老师比知识青年更像是城里人。
他穿得很整齐,口袋里插着钢笔,手里捧一叠课本,夏天脚上也很讲究地穿着
鞋袜,冬天是一件驼绒长大衣,开着怀,手插在大衣两边的斜插袋里。只是无论冬
夏,他都爱戴一顶单军帽,有檐的,戴到齐眉。这是“文化革命”前期的装束,虽
然城里也还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