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第2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道在这座黑暗的乡村里,有一个黄医师呢?
与黄医师一起下放我们庄的,医疗队里另两名医师,张医师和于医师,她们的
形象,气质,以及精神面貌都要比黄医师现代。也就是说,她们比较具有“6.26”
精神。她们经常身背药箱出诊。她们背着那种上面画着红十字的白漆药箱,走过村
道,来到老乡家中,坐在当门的马扎上,嘘寒问暖。尤其是张医师,因为长着一张
明朗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庄里顶有学问的王大爷说过,张医师的相
好,好在大气。她体格匀称,结实,穿衣服很利索。她喜欢把裤腿卷起,赤脚穿一
双球鞋,露出白皙饱满的小腿肚。她背着药箱,就有点像舞台上的人物,药箱则是
道具。那时候,她大约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各方面都显示出是个幸运的福气的女
人。她的丈夫老梁原是蚌埠政府机关的干部,如今在公社知青办任职。一个女儿,
两个儿子,都在县城上小学和中学。他们虽然离开了城市,来到这个偏远,贫瘠,
组织散漫的乡村,可却依然保持着原先的严格规律的生活秩序,以及相对保障的社
会地位。他们家庭和睦,老梁是个尽职和体贴的丈夫,对孩子要求颇严,与干部群
众关系都很融洽。孩子们呢,都挺乖,学习努力,品德优良,少叫人操心。总之,
这是一个理性的家庭,处处可给人作楷模。它很为张医师挣脸面的,人们对张医师
的好感有一多半是对她的家庭。在庄里人眼里,张医师的家特别像个家。我们庄,
对美好的家庭是怀着尊敬和崇尚的。妹妹和媳妇们都挺羡慕张医师的,她们传颂着,
天好的时候,在院子里搭一个凳子,张医师洗头,老梁提一壶热水,替她冲头发上
的肥皂沫。这情景很亲热,甚至带了些私密的性质,可在这对夫妻做来,却一点不
肉麻,连我们这个保守的村庄都能接受,并且大加赞扬。
于医师的家庭就大不同了。这是一个倒霉的家庭,正应了俗话:“屋漏偏选连
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于医师一家下放我们庄,性质与张医师、黄医师都不同。
他们下放带有罪贬的成分。于医师的丈夫是一个右派,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被开除了
公职,下到生产队里劳动改造,和农民一样凭工分吃饭。他的工分评不高,工分值
本来就低,到分红时,总是透支,只得用于医师的工资去买口粮。他家有四个孩子,
都在上学,又都能吃,所以,于医师家的经济就要比医疗队的其他同事差几个等级。
老大是个女孩,名叫卡佳。这个异国色彩的名字,据说是当时一部苏联电影里的女
主人公的名字,她是一名社会主义劳动勋章的获得者。由此可以推想,她的父母是
在什么样的时代精神感召下,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分子。卡佳是个缺心眼的孩子,
一点不懂事,不能体会父母的处境,也不能体会自己的处境,总是乱说话,给大人
生事。几个弟弟也都调皮捣蛋,不懂得相让,姐弟间纷争不断,都是要于医师来调
停的。于医师的丈夫,则表情阴沉。左眼是灰的,脸色是灰的,神气也是灰的。他
一点不肯打起精神,表现出改造的积极性,以改善自己和家庭的境况,反是一任消
极颓唐到底,显得特别的落拓,很露骨地表示着他的顽固与抵抗。是他,使我认识
到有一类人所以成为右派,是由性格决定的。他们并不是对某一种现实不满,而是
对一切存在不满,他们对人生抱着暗淡的心情。同时他们〕缺乏忍耐和自谦,往往
是自我中心者,就必须将这心情发泄出来。他们表现得与一切意见激烈相左,什么
都不会合他们意。倘若不是成为右派,他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于医师的丈夫,
就属于右派中的这类人。农民们很难对他抱有好感,觉得他懒惰,傲慢,不体恤妻
儿。他时常借病不出工,让于医师为他去请假。即使出工,他也不大育出力。休息
的时候,一个人背对着大伙儿坐着吸烟。队里有个年轻人,读过高中,会吹笛子,
人很聪明,但因是单门独姓,所以地位很低,属于那种有志向且不得意的农村知识
青年。有时候他会主动搭理于医师的丈夫,可能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还
有对城市知识分子的向往心理。他挤坐在右派的身边,向他要烟吸。这个套近乎的
举动却遭到右派的极度厌恶,他给是给了,回到家里则大发牢骚。卡佳的一张嘴又
是张漏嘴,到处说:某某人最讨厌,老向我爸爸要烟。农民是没有政治头脑的,他
们对人的评价是出于处世做人的原因,其中也不排除有一点审美的因素。他们怎么
也不能喜欢一个破衣烂衫,成天挂着脸,对劳动和生活都没有热情的人。他们看见
他就觉得扫兴。队里的干部在所有这些理由之外,又加上了阶级阵线的理由,自然
更不待见他。在例行的四类分子训话中,常常要把他单独拎出来训斥。老实说,他
在我们庄还没遭到太坏的对待,有一大半是看在于医师的面上。人们对于医师是同
情的。
人们看着这个鸡飞狗跳的家,说,于医师就好像是这个家的箍,要没有她,这
个家就散了。事情就是这样,在这个家里,人人都缺乏自律,只有于医师,撑持着,
保护着生活正常进行。其实,于医师完全可以不下放,而让她的丈夫自己一个人去
农村,可是她却带着孩子们一起来了。这行动颇有些像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跟
随丈夫流放西伯利亚。虽然事实上,一点不像涅克拉索夫的长诗那样浪漫,所有的
艰苦都是卑琐的,烦心的,叫人沮丧,损害着人的尊严。
于医师戴眼镜,头发齐齐地梳向耳后,显得比较苍老。红十字的药箱背在她身
上,更具有应用的意义,不那么戏剧化。她和农人说话,也更为家常。她显然是个
贤妻良母,可惜命不好。她对人很和气,但并没有屈就的意思。她表现得很开朗,
可也不是强颜欢笑。她看起来是平静的,从容的。要知道她是隐忍着那么多不顺遂
的。庄里那些婶子大娘的,都特别和她拉得来,背底里就说,于医师不容易。有一
次,上面又下达什么指令,对于医师的右派丈夫进行批斗。批斗是在场上牛房里进
行的,从庄东头来开会的人说,于医师家早早就闭了门,熄了灯,屋里一点声息也
没有。这时方能体会到于医师的苦,这一家的苦。平时,这苦都被过日子的杂碎掩
盖了。
这两个家庭,以及黄医师,虽然来自同一个城市蚌埠,住在一个高台子上,但
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们相互间很客气,但决不多话,完全没有人们想象的相温
以沫之感。相反,隐隐的,似乎还都怀着戒备之心。他们彼此间远远不如各自和农
民的关系轻松和亲密,但亲密和亲密的性质则有所不同。张医师和老梁对农民是最
热情的,农民们对他们也最尊敬,而且器重。他们对谁家的造访,会被视作一种光
荣,引起人们的羡慕。在农民们的眼睛里,他们是有身份的人,却没有架子。当他
们从村道上走过,农民们从自家敞开的堂屋门里,走到台子边,招呼道:张医师,
来吃!老梁,来吃!他们则招着手应道:吃过了,吃吧!他们招手的姿势是城里人、
而且是城里的干部特有的,高高地扬起,有幅度地挥动着。农民是做不来这动作的,
他们只是用手里的筷子向前点了点,作为回答。老梁每天早上骑一架自行车,往公
社去上班,沿途也是这样向农民们招手,农民们就拄着锄把目送他远去。他们家三
个孩子在县城住读,每周回家一次。三姐弟手牵手走进庄里,目不斜视,快快挪动
脚步,就这样走进在东头高台上的家中,再也不露面了。有一次,他们回家正逢下
雨,我们庄是出名的粘土地,一下雨,地就烂得要命,能把脚粘去一层皮。我有事
去大队部,看见他家的一个男孩,在门槛上刮胶鞋底的泥,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段路可叫他们走惨了。
于医师家的孩子则截然不同,由于生计,也由于家教,他们缺乏管束显然不是
一日两日的了,他们几乎终日和我们庄的孩子搅在一起。一起下湖割猪草,一起在
生产队干些小碎活,挣几个工分,也一起打架,捣蛋。一群泥猴似的孩子,背着比
人高的草箕子,从湖里回庄,其中就有于医师的孩子。卡佳呢,是家里的大小姐,
脾气大,和小妹妹相处时也不知道有所约束,毫不掩饰对乡间人和事的鄙夷。妹妹
们听了自然不愿意,当面没什么,背底里却没少说她。只是知道她是没心眼的,没
坏肠子,所以倒也不挤兑她,还是同她一处玩。就像方才说的,于医师和农民的关
系,其实是真正融洽的,他们会和于医师说些家务事,过日子的难处,养儿育女的
难处,等等的。他们有时候大声地喝唬于医师的孩子,有时候则把于医师的孩子扯
过来,往手里塞块馍馍头。
庄人们对黄医师的心情是最动人的,他们既把他当作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很敬
重他,同时却又十分心疼他。谈起他的口气,总是流露出怜惜。他孤身一人住在我
们庄,生活能力又特别差,这都使他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大孩子。这个大孩子虽然
过得很狼狈,却很乖。同样是抑郁的性格,黄医师的抑郁却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不
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是阴沉的,紧张的,甚至带着一种暴戾。队干部在训话时,
常常会被他的眼光激怒,变得失去控制。这时,就会用锄把子,在他腿上不轻不重
地敲一下:看什么看,剜你的眼!黄医师的抑郁却是甜美的。当他凝视着见了底的
水缸,或者掉到井底的水桶,他的眼光柔弱得叫人心都一颤。他一个人在村道上趑
趄,夕阳杂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些亮色,他的身影显得又凄凉又美丽。他既不是张
医师那样向庄人们招手,学着庄人们的口气说:吃过了吗?吃了。他也不是于医师
那样,坐在农人家的马扎上,拉着庄稼孤儿。他也从来不背药箱。可就是他的这种
落落寡合,格格不入,使农民喜欢上了他。他们并不是把他当庄稼人,却也不是当
他外人,敬而远之,他们承认他是另一种人,一个异数,然后便接受了他。
当我从青春的荒凉的命运里走出来,放下了个人的恩怨,能够冷静地回想我所
插队的那个乡村,以及那里的农民们,我发现农民们其实天生有着艺术的气质。他
们有才能欣赏那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他们对他们所生活在其中的环境和人群,是
有批判力的,他们也有才能从纷法的现象中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独特。他们对张医
师和于医师有着足够的尊重,对后者,还有足够的同情。但都不是喜欢。张医师的
热情爽朗里,是有着政治社会赋予的特权,她是另一种异数,这种异数是与人性无
关,是在人性以外的,她激不起农民的自然性的反应。于医师却是与农民有共鸣的,
她是农民们最易了解的那类人,同情就是由此而来。但由于太相似了,她也同张医
师一样,无法走进农民们的审美领域。而黄医师既是在共同的人性之中,又是独立
之外,自成一体。有了黄医师在,我们庄就此有了一种甜美的格调。他们对黄医师,
是称得上爱的。
在那种物质贫乏的日子里,人们的精神需求便生长起来,对美的感觉神经,格
外发达,形成了一种自然的欲望。他们喜欢听好听的声音,看好看的景象,感受优
美的情趣。下雪的日子里,人们就特别的兴奋。雪是大自然赐给贫瘠的我们庄的厚
礼,这个黄泥巴垒成的乡村,此时变得粉妆玉琢。看上去,真是洁白得晃眼。孩子
们,相约着到湖里看庄稼的窝棚去套麻雀。每逢下雪,麻雀们便都栖宿到无人的窝
棚避寒。孩子们带着大人的打鱼的网,穿着毛窝窝,一种麦穰编结的,里面填上干
草的大头鞋,特别暖和。他们岔开了脚,在雪里趟着,地上就留下一串毛窝窝的印。
麦子都在雪底下冬眠,大沟边的树,也罩了雪,晶莹剔透地立了一行。那远处的窝
棚变成了个雪宫,本来是烂趴下的,现在被雪又砌住了,立了起来。孩子们奋力拔
着毛窝窝,比赛谁走得快,雪纷扬了起来,像一阵白烟。孩子们的笑声听起来比平
时旷远,而且隔着,蒙了一层透明的膜。又绵又厚的雪是吃盲的。于是,就好像在
做梦似的,有些仍然。他们终于到了窝棚跟前,雪已经封了门。他们将网抖开,张
在破柴门上,然后吆喝着顶开了门。他们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急等着震耳欲聋的、
哗啦啦的麻雀扑翅声,可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