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第四、五部)-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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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为正宗长子,如生在别家,以我才调,自可超出前辈,令宗族一振,更不说令旁人夸羡、后代景仰了。但我偏偏生在文府之中,不是我炫耀家门,你也知道,我们家,文武两途,功名举业,连求仙学道,青楼游幸,各式各样的人材,都已数不胜数,要想超出前辈,一振一已面目,实是太难太难了。”
萧如便叹了口气,她知他所说的乃是实话。不说别的,只是令祖文昭公,怕就是他终生无法逾越的一道屏障。
文翰林继续道:“第二恨,我是恨袁老大,上天偏将我与他生在同时。这十年,我文翰林文难以高举入朝、以居廊庙,武不能江湖振作、一逞独步,俱是拜他所赐。”
他忽仰尽一杯酒,叹道:“恨啊!恨啊!”
萧如面上不由就浮起了一丝同情之色。她安慰道:“你的‘袖手刀’与‘淡局百步’,当今江湖,及得上你的人不多了,就是比辰龙只怕也未遑多让。”
文翰林一摆手:“武功且不去说它——我赢不了他,这是肯定的——但就是势力之斗,我就算赢了他,后人也会评说我倚仗家门优势。对于一个赤手空拳出身的人,我如何胜之,最后总未免胜之不武,这已注定是我的二恨了。”
他垂头凝思了下,才注目向萧如道:“你可知我三恨恨什么吗?”
萧如一愕,掠掠鬃发,目露疑问。
文翰林一字一顿的重重的道:“是、你!”
萧如脸上闪出了一丝苦笑。文翰林已冷冷道:“是你毁了我对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的幸福之感。前两恨我此生尽力,也许还可消除,可这一恨,却只怕要人生长恨水长东了。”
他的左眼皮忽然一跳,注目秦淮河对面,口中发出一声轻“咦”。
原来骆寒正策驼试着向南首树林冲去。但只冲了数百步,车骑回折,就重又把他截下——他已被迫向东兜转。
萧如于其神色间就已察知其意。南首有伏,她心中一阵惊凛:原来文翰林今日不仅只是观局,他已布好棋子,要倾力出手。她面上却神色不露,淡笑道:“翰林,今夜观局之人即然不少,咱们如此两人小酌闲坐,却把别人都晾着喝这北风,未免太过小气了吧?”
——既然来的都已来了,不如让她直接面对。
文翰林大笑击掌:“不错不错,反正这几个客人你迟早要见的。”
然后他忽站起身,冲坡上叫道:“辛兄,严兄,钟宜人,三位下来共饮一杯如何?”
坡顶一静,然后一个男音道:“恭敬不如从命。”
只听步声囊囊,坡上三人已鱼贯而下。
文翰林又冲左手山林望了望,暗皱了下眉,似也判断不清那人是否在那里。口里呼道:“金兄,何妨过来一坐?”
左边密林之中寂然无声,半晌,文翰林都以为自己喊错方向了,才听一个怪怪的声音道:“也好。”
那人似只粗通汉语,声音怪异,萧如唇角微撇——为了今日之事,连一向传闻的北朝高手也来与会,秦相与文府为了剿除辕门势力,真可谓不择手段了。
只见门口人影一晃,先进来了三个人。一个是瘦高男子,另一个矮矮壮壮,最后一个却是个女子。那落在最后的妇人神色端然谨肃,想来就是所谓‘钟宜人’了。‘宜人’原是朝廷对有品官吏之妻赠与的封号,难道这女子的夫君曾是朝中五品官吏?
萧如正自打量,文翰林已肃手让客,对她介绍道:“阿如,这三位你可能都没有见过,但想来久已熟知他三位的大号,那在江湖中,可称得上叮当响响叮当了。这三位就是苏北庾不信庾兄所创‘落柘盟’中的三大祭酒,江湖人称‘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的三位是也。”
那三人并不入他们这一席,却于旁边被钉在地上的一张粗木桌边坐下了,意态间虽与文翰林有所合谋,却仍自成一脉。
只那矮矮壮壮之人咧嘴一笑,其余两个并不开口。萧如仔细打量着那三人,似是要在他们动静之间看出他们的虚实。
说话间,门口已又走进一人,文翰林对他似更为在意,侧手一让,道:“这位就是金兄。”
只见那人打扮穿着虽如南人常服,但鼻眼眉目,却与中原人士颇异。文翰林又冲那四人道:“这位就是名驰江南、‘江船九姓’中以识见技艺传名一时的金陵萧女史了。”
“落柘盟”三人微微点头。那“金兄”却似惊于萧如如此艳色,开口道:“江船九姓?那是什么名号。”
他似不是汉人,一口汉话驳杂不纯。文翰林却也不对他解释,含笑肃手让他入座。
萧如却忽面色一冷,冷冷道:“金兄可是从北边来?”
那金姓人一点头。萧如却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有轻忽也有怒意,然后只见她面上已怆然变色,拂袖而起。那金姓人本是才才坐下,她一站起,袖子一带,一下就拂落了一只瓷杯,那杯中犹有残酒,直向那金姓人膝上泼去。那人却不慌不乱,伸手反腕一接,竟是极高明的手法——他手并没向那杯子迎去,却似于掌心发出一股吸劲,要把那杯子吸入掌内。没想杯子落得看似无意,却实蓄了巧劲儿,轻轻一旋,几乎已脱出那人控制。那人‘咦’了一声,手腕再动,杯子就如受大力,再次向他掌中投去。就在他将接未接住之时,那只杯却适时忽然爆了开来,砰然一烈,酒水欲溅。萧如所修‘十沙堤’心法论内劲并不如何强悍可畏,但其中的兜转曲折,前劲后力,却层次分明,大是特异。那人面色微惊,一只手不收,却见他面上气色忽暗金一灿,一只手竟似大了许多,竟闪电一伸,把一只就要爆裂开的杯子当场捏住,那杯子登时被他纹丝合缝地捏在了一起,里面将溅的酒水竟然一滴未漏。
果然好功夫!萧如已变色道:“果然是‘摔碑锁腕缠金手’,翰林,你真出息了!对付袁辰龙我不恼你,毕竟那是你们男儿之事,人生百年,谁不会做一些无谓之斗?可连北地‘金张门’高手你都勾引来了,你也算……无所不用其极!”
她本一向清婉,但这一发作起来,也真有鱼龙惊变、山呼海雨之怒。落柘盟三大祭酒神色微变,文翰林才待开口。萧如已变色叫道:“我倒也不管什么家国之恨,可我父我祖俱是于金兵渡江之时丧身于‘金张门’围攻之手。他是那一个?金日殚?金蝉飞?嘿嘿,——就是你所说的金日殚吧?‘金张门’擅‘摔碑锁腕缠金手’的目前要数他了。如此恶徒,我萧如怎能与之同席!”
她忽一拂袖,袖风飘起,沛然柔宕,,那满席碟盏就被她一扫而落。她适才说话极快,落拓盟三人虽听得清清楚楚,那金日殚于汉话本半通不通,正在愕然间,就见一桌菜肴已被这不知如何突而发怒的女子拂落于地。却于这时,只听对岸一声长啸——骆寒终得空隙,直向南首树林冲去!
众人也没想到,萧如就于这时身影一展,已出棚外。她原精擅承自六朝的江湖久已绝踪的‘十沙堤’心法,这一跃之式极为曼妙,轻轻一纵就已纵上了草寮之顶。然后她忽一拂袖,那男子式样的长衫袖中有一根丈许长的绿绸彩带就忽随风扬起。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觉她的动作曼然随意,似是随便的拂袖倚栏一般,可袖中飞舞而出的那根绸带竟在风中柔宛直上,虽轻袅柔弱,却直飘扬至高及丈许。那绸带上似早涂了磷脂,那磷脂一沾北风,就乍然一亮,映得那数尺长福竟碧光荧澈,灿然亮丽,在这茅寮顶挡住的火把光下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钟宜人惊道:“幽兰露,如啼眼。”
所谓“幽兰露,如啼眼”是江船九姓中萧姓一门所自研的燃磷传讯之物,想来百丈外的对岸都可以看见。
文翰林一怒:“你居然……还如此报讯。看来倒不愧袁老大派了你来!”
他一拂袖,身子已扶摇而上,直抓向那绸带。
萧如那绸带却已收缩如意,避过他的一抓,竟已返折袖内,她口里已长啸道:“南首有伏。”
江风很大,她声音飘荡,不知可能及达对岸,但绸招上的磷光一灿,对岸想已看见,果见对岸‘长车’略微一顿,石燃似传了什么戒备的命令。文翰林此时再做何举动都已无及。萧如这才松了口气,好整以暇地竟在茅寮顶坐了下来,淡笑道:“翰林,寮下我已羞与同席。你今夜准备得可真够精细呀,如果能,你就仗着那北方蛮子之力把我萧某也留下来好了。”
她声音清凛,里面有一种说出不的鄙视。
只听她静静道:“你伏就的驱骆吞袁,渔人得利之局,只怕骆寒也不会那么轻易为你得逞。”
文翰林冷笑道:“好,没想那骆寒倒不傻。我本想还能让他再拖‘长车’小半个更次,才能脱身,引那‘长车’入南首树林之伏。没想他这时已先看了出来。不过这又如何?‘斩车’之计不过提早发动罢了。”
萧如在草棚顶发飞袖舞,宛欲乘风,含笑道:“骆寒岂是轻易遭人利用之人。如你当他全无心机,那可就错了,他劫镖银,杀缇骑,嫁祸耿苍怀,辗转过千里,可不是一个全无心机的人做的。”
她口中轻笑,心下可不轻松,暗想:原来文翰林连今夜计划的名字都如此直截:直名‘斩车’!那么今夜,文府定是决难善罢了。
今夜——本是辕门伏击骆寒做就的一个局。但焉知螳唧捕蝉,黄雀在后,局外有局。看来这也是文府潜忍多年后苦心筹谋、倾力一发,要摧毁‘长车’、破败辕门的一个局!
她望向东首城中——
辰龙——事变如此,你、还没有脱身吗?
骆寒是在斩断对方二马拉车之套后才有一隙得以冲出的。长车那本极谨严的阵形被他突袭一击,稍显散乱。他已双腿一夹,不待呼喝,驼儿已明他之意,放蹄向南首树林方向直冲而去。骆寒却忽身子向后一仰,平躺在了那驼背上,一支弧剑挡尽射向他人驼的箭矢。可长车一乱之下,已经重整,在石燃、米俨与常青的督率下,依旧分左、中、右三路,向骆寒疾追而至。
就在这时,石燃望见对岸有绿帜一招,立即向米俨喝道:“南首有伏。”
他曾见文翰林出现在草寮之中,已料定是文府之伏。米俨在车上一回首,问道:“如姊可遇险?”
石燃也料不定文家今夜是否已打定主意和辕门翻脸。稍一寻思,叫道:“拿下眼前之人再说。”
米俨、常青便不答话,急向骆寒追去。
此处虽距那树林虽犹有数百步,但驼车俱快,转眼即至。只要一入林中,车战不便,长车之优势必然转眼消逝过半。
石燃心中大急,今日虽三马同出,却是他统令长车。
骆寒距树林不足百步时,已追在最当先的石燃忽大叫道:“助我!”
他车上之士忽一挽两马的套索,那套索竟似有弹性一般,被他这么猛力一拉,加上两马前冲之势,登时拉满。石燃双足在那套索上一点,那驭者手一松,借那反弹之势,石燃人已如弹丸般跃起,直扑向距他不足二十余步的骆寒的背后。
他这蓄势一扑骆寒也不敢小视,反臂出剑,剑影一晃,就向石燃而势迎去。后面数架长车上箭矢齐发。他们这次取准极低,竟是向那驼儿四足射去。骆寒一揽驼尾,手中剑势不改。依旧向石燃迎去,人却翻身一荡,揽着驼尾,身子一晃,已踢飞了眼看要射中他驼儿的数支长箭。
左右二侧却已有数车奔至,车上之人忽一挥手,掷出长索,直向他一人一驼套来。骆寒方迫退石燃,人已在驼峰上直立而起,两足连踢,一一踢飞那套索,人与再度纵跃而起的石燃又战在一起。忽又一索又至,他一脚踏住,那掷索之人耐不住那骆驼的冲力,直被拖下车来,惨叫声中,已有车轮从他身上辗压而过。
稍后的米俨也知如骆寒一入林中,只怕如虎添翼,此时不奋力相截,更待何时?他一拍马背,人已飞身而起。那面常青也一挥手中双链,却驱座下‘铁马’,以马战之力,逼迫而至。一时“辕门”三马,同击骆寒。骆寒在驼背上瘦影翻飞,如踏平地。他时立时卧、或俯或仰,卧时头靠驼颈、翻身即藏入驼腹,这一套驼峰出剑,千劫百变,却是骑战之术,在他手中竟极为熟顺。但石、米、常三人之联手之力岂可小觑。他座下驼儿为他三人所累,不由奔腾稍慢,后面‘长车’已渐追及,兜头迎转,把骆寒一人一驼生生隔断距林中不足五十步之外。
骆寒忽一静,以一招‘虚弧’之术再击退米、石、常三人联手一击,然后忽端坐驼背,目中神光冷然而视。石燃与米俨都是落地而立,一仗双掌,一持长枪,与骆寒冷凝相对。‘铁马’常青却如霹雳般卷上,手中铁链舞得矫若龙蛇。骆寒喝了声:“好!”拨剑反击,立时还以颜色。只听一阵‘叮叮’连声,剑链相交,于瞬间不知已交碰了多少次。‘铁马’常青却暂为退后,暴裂如他,面上却已现出了豆大的汗粒。
后面的长车已陆续赶上,渐成合围,车声辘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