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第四、五部)-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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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翰林“噢”了一声,面色一正,这才是他的关心所在。他早预计到袁辰龙今夜会有大动作,而今天之事也是他筹谋已久的,坡下就是他布就的破辕之局。只见他双眉一挑,喉音清涩,疑问了声:“长车?”
这两字他无意间已运力发出,只听那两字嘶然一啸,象在干冷的空气里蓦然扬起了一面旗。
毕结点点头,——翰林哥的“袖手谈局”的功力看来更深了。他沉着依旧,凝声道:“不错,正是‘长车’。”
文翰林忽抬首看天,他一向凝定的声音里也有了一点轻颤:“终于逼出来了,终于给逼出来了。看来我们今夜的事一定要办好,否则、以后只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除了骆寒,只怕再没人能把袁老大一向密不示人的最隐秘的一股实力‘长车’也给追出来。如非是他,如果我们冒然动手,嘿嘿,只此一股实力只怕就会让江南文府吃不消的。‘左车’尉迟渺,‘右车’常卫,他们两个高手费尽十年之力才调教出来、却一直引而不发不肯示人的这股锋锐实力一定非同小可。你找得出他们埋伏之地吗?”
毕结叹了口气:“我手下看到他们来了,但找不出他们的埋伏之地。”
他一低头,微现惭愧。文翰林凝目看向毕结的眼:“那么小结,这件事交给你了。”
毕结点头应道:“是。”
文翰林道:“还有什么?”
毕结答道:“但据我猜测,袁老大的后手当不只此。他似对骆寒极为看重,已铁定心思要杀之以立威,只不知他埋伏下的第三拨攻击的是谁?会是他亲自出手还是另有其人?——大哥,如果他亲来,你可有准备?”
文翰林微微一笑:如果袁老大亲至,谁敢说自己已有万全准备。今日之事是个必杀之局,不是敌死,就是我亡,但他还是缓缓点头,道:“有。落拓盟的庚不信还在盯着他,何况,我手里还有一张王牌。”
毕结神色一愕,他在文府虽然几乎已是除文翰林外的第二号实力派人物,但毕竟是外姓,好多事他也不能与闻。只听文翰林道:“庾不信的事你做得很好。自从当日你与他顺风古渡一会,其后我们一直合作顺利,他也够当量与袁老大大增掣肘。我说的还有一张王牌,其实是指……”
他目光一凝:“金日殚也来了。——北朝金日殚,金张门排名第三的绝代高手,他的功夫,不是我自谦,只怕不会弱过我去。有我们两个人在,就是袁大亲至,也犹有可为,何况还有以‘烟火纵’一术驰名江北的庾不信,所以这事你不必忧虑。秦丞相这次与我们合作,自然会拿出他的诚意。你还有什么顾虑?要有的话快说。三更将到。三更一届,只怕就再没时间再做调布了。”
毕结轻轻一叹,知道北朝高手得能与会,一定出自秦相之力,照文翰林语意也是为此。不过,养虎遗患,他不是不知,但目前局势,只能如此了,否则有袁大在朝一日,他们江南文府就永远出头之局。只听他道:“我只担心袁老大,……今日局势,虽然咱们精锐尽出,但他如亲至,怕也真无人能说一定挡得住他新修成的、连李若揭也私下暗赞的‘忧能伤人’心法与‘横槊’之击。最好他今日会有事。”
三年之前,毕结曾见过袁老大。江南一地,同辈之中,他说得上尊敬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表兄文翰林,另一个就是袁辰龙了。他敬文翰林的地方还有一半是为了他的身世,不得不尔;但说起袁老大,让他佩服的可就全凭他这个人了。那人那一份寂寞自敛、顾世无俦的豪情,每次怀想,都会让毕结的身子不由得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由此也更增取而代之之念。他毕结一向自视是个做大事的人,做大事首先要清除障碍,袁老大目前就是他最大的障碍。
但他压制得很好,犹其在文翰林面前,绝对不至表露。文翰林沉吟了下,轻声道:“应该不会——辕门七马中大多数,最少‘四马’今夜会因四方之人蠢蠢欲动,要留在外面以定局势,袁老大定然不敢将之轻易召回;双车则为秦相之力,派在福建,一时也回援无及;缇骑被万俟大人以圣上之命征用办案,这股实力袁老大也借助不上——何况江湖之事江湖了,他打定主意这次用江湖方式解决,也不该再借重缇骑;袁寒亭遭骆寒所创,伤重在身,犹在临安;目前,袁氏一门手下能到场的也只有石头城下的胡不孤和暗伏的连胡不孤也不知已经出马的‘长车’。统领长车的可能是余下‘三马’。‘狐马’石燃,‘铁马’常青,‘羽马’米俨,这三人也是我们唯一察名身份之人。袁老大倒确实可虑——他怕也未尝不想今夜亲自出手,毕竟骆寒弧剑之锐,已大出你我所曾逆料。但我数日前就已遣人传书秦丞相,奉请他务必设法用官家手段于今日稳住袁大,代为拖延,只要过了今夜,那么就大势可成矣。——说起来,当今天下,最顾忌袁氏欲除之而后快的,只怕还不是我们,而是秦相。袁辰龙虽表面隐忍,但他韬谋决断,手里只怕已掌握了不少秦相不愿人知的事。据消息回报,秦相前已请得上命,遣左金吾卫统领李捷携圣命今宵约见袁老大,代圣上相询一些朝政大局。陪同的还有宫中李若揭的三个弟子,俱是大内高手中翘楚之辈。连秦相府中的长史韦吉言都来了,秦相这次可谓极为尽力。虽然他们加起来论功夫只怕也留不住袁大,但人世之事,岂是只凭功夫就行了的?今夜他们定会尽力拖住袁辰龙,袁老大为顾及朝廷局势,只怕也绝对不好轻易抽身。——至于华胄,我派的人到现在好象还没听闻他的动静。他这个人倒大是不凡,虽名位居右,但一身功夫只怕犹在胡不孤之上,他那一手‘青山一发是中原’剑法,江南一地,嘿嘿,若单以剑术论,怕连袁大也要忌他三分。但前些日他还在被钱老龙盯着,钱老龙可不是个好惹的,我们又算少暂时少了个强敌……”
他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即条条有理,能顾及到的可以说他都顾及到了。说到这儿,他微微一笑:“综上而论,如不出岔子,今夜我们该算是所料万全了。”
毕结没有吭声,他知文翰林为今夜之事筹谋已久,这也是他为显示能力阻遏毕结在文府声势扶摇直上的一着重棋,在公在私,必然谋算谨细。所以毕结反倒不好过份关心。但此事连一向轻易不曾出面的文昭公对此事动问插手,可见文府对之的重视。他在静静地等着文翰林开口,因为觉得他话中分明还有未尽之意。
好半晌,文翰林才又道:“但只怕,今夜,与辕门相关的,还是有一个人会不期而至。”
毕结一愕:“谁?”
要知辕门一向交游甚谨,在江南之地朋友并不多,这要来之人被文翰林这么郑重提及,那就可见非同一般了。
只听文翰林轻轻一叹道:“这个人你也识得。”
“她是个女子,但千万个男子怕也不及她的精细。”
他口里微微叹了口气,似终于决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那就是——萧如。”
毕结一愕默然。
他当然知道萧如和文翰林的关系,他们曾自幼时就订亲,其后,文府传闻,文翰林年方二十五岁,为争当家之位,曾与文府一位颇有实力的寡婶有过一段说来暖昧的关系。自那事后,萧如单方面就对这亲事冷了下来,文翰林也不提,文府中人也就无人再提。此后文翰林虽颇盛纳姬妾,但一直未曾择名门淑女以居正定,文府人私下传言,只怕其中情苦也正是为此。所以一提及这个名字,毕结立时闭口不言——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不佩服也有些瞧不起文翰林的就是一点:心中怎么还总藏着这一段儿女私情?大丈夫何患无妻?这可不是一个丈夫为人处事之道了,他只有等着文翰林自己说下去。
文翰林目中的神色似就深了一层,似乎想起了那个自幼曾与同嬉,与他媒聘已定、却翻然悔遁,此后一直未能再见的女子。虽然多年未见,但——中心藏之,岂敢忘之,旁人见他坐掌文府,势高位尊,必以为他事事如意。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每想起萧如那鹤行鸢处、特立独行之态仍会让他一时失语。
只见文翰林静了一刻,半晌才道:“‘三马’力弱,人手不足,而且他们还不足以统领全局。胡不孤及可能到场的龙虎山上九鬼一向不慕,如要调合,是必要有人的。萧如心思敏捷,处事精细,她虽不在辕门之中,但今夜,袁大即然有事,怕倒是她要来总领麾下的了。”
言罢,遥遥已听到了一丝脚步声。那步履轻微,如缓步沙堤,似是他心中所常悬念的那人苦修精练的‘十沙堤’步法。文翰林一声轻喟,然后猛一挥手,似要就此把儿女情长就此挥去,重新振作道:“结弟,你去吧,今夜之事,‘长车’那面,就拜托了。至于胡不孤,也交给你了。——万事用力,事后小兄再把酒相敬。”
毕结闻言领命而去。
毕结才去,又有一个人影闪进身来,看来翩翩儒雅,一身长衫,正是曾于余杭城外现身一阻沈放与荆三娘的文亭阁。文翰林微微一笑:“亭阁,来了。”——
他现在秦府中任职,所以文翰林对他颇为客气。
只见文亭阁打了个千,笑道:“请翰林哥安。”
文翰林道:“别客套了。你是从临安来的吧?来了以后,咱们还没曾一见呢。”
文亭阁微笑道:“小弟也渴见大哥好久了。还专备了几坛寻常难见的花雕陈酿,可惜这次为了袁老大的事,倒都被李统领要去待他了。”他知道文翰林话中意思,也不多做客套,马上道:“我刚从左金吾在秣陵的驻所赶来——到小弟走时,袁老大起码还在被李统领拖着呢,一时不能脱身。韦长史也在,以他的辞令手腕,加上李捷的滑头,今夜估计袁老大想来也难。我担心这面,又掂记翰哥,就赶过来看看。他二位也托我带话给翰哥,说袁老大为人难测,他们也料不定是不是真能拖得他呆到天亮,叫翰哥早有准备,以求万全。”
文翰林笑道:“知道了。”
他耳朵灵敏,远远已听到了一丝脚步声越走越近了。文亭阁才双目一闪,他功夫虽较文翰林远弱,但极擅察言观色,一见之下就知有人要来,他四顾了下,似要在四周静夜里找到潜伏的人马之所在,但他眼力不算太高,所以看不出,摇头苦笑了下,低声道:“怕有人要来了,那我先走了,翰哥你保重。”
说完,他就已隐身不见。
文亭阁才去,不知怎么——文翰林适才只想快遣走他,这时倒觉得留下他更好一般。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与那人乍然面对。
脚步声已行至坡上,文翰林只觉呼吸一紧,抬首看月。天上月华微微,隐有紫晕,草寮外的山坡上,却有个人影渐行渐近,地上的影子也渐拉渐短,渐渐就快行到草棚边上。
文翰林却低着头,似一时不敢抬头看那影子上的真人,反要先从影子中先揣摩下来人是否清窈如旧。——而那影子,看着看着,似乎隐隐就透出结当年曾相与共的一些姿式来——那身影依旧窃窕如初。石头城侧傍秣陵,文翰林想起当日,每来秣陵,他也曾与这人影石头城上同嬉。她那时瘦腰广带,轻吟浅笑,一一都犹在心底。可如今,世事如棋,他悔不该……他虽为人精醒,但有些旧恨,有些陈伤,依旧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月晕而风,看来,一会儿就要起风了。而往事在风起前都已消散入云中。文翰林站起身,一抬头,轻声道:“阿如……”
这草寮本在一处山坡之上,山坡有一面临水,嵯岈陡峭,坡下水流琮琮,响如佩环。而坡上也正有佩环月夜归来,切切此身幽独。
来的人正是萧如。她步履悄悄,身形很瘦。这是文翰林与萧如期年垂晤的最初也最尴尬最苦涩的一面。两人静静对着,萧如看着文翰林,多年不见,他已憔悴多了。毕竟一些旧事还犹有余温,象那灰盆中微微瑟缩的火,挣扎着要从那焚烧后的劫灰中要探出一点红心来。
他二人默默相望,半晌才听文翰林喉中哼出一声苦笑:“又见面了,十一年零三个月,整十一年零三个月了,时间真快啊。”
萧如缓缓点头,她也听出文翰林语意苦涩,像这江南涩涩的冬。——文翰林怎么会不苦涩,多年一别,才得一面,而她此来,却是……为了他……
萧如的容颜似有一种穿越诸多迷情后的空绝。她本身自有一种尊贵的清丽,这也是文翰林敬她的所在。文翰林看着看着,心里却忍不住浮起爱怜,如果当年不是为了那些名位权势,如果……
萧如立在月下风中,长袍拂地——今夜她似特意穿了件空落落的明显偏大,都有些象个男子式样的长袍,她一个女子的身形在长袍里显出一种别样的风韵流慨来。那是一件布衫,布纹暗旧,款式疏简,那分明似改自于另一人的旧衣。她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