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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偶遇 短篇集-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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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夫说:“这倒不错,秀秀如今脸上有血色了。”

  姊姊笑说:“也许你们不知道,秀秀在大学念的是生物。”

  康嘉如雷殛,“不是!”他嚷。

  我说:“怎么不是?有什么稀奇?”

  “我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他懊恼的说。

  我笑了。

  姊姊轻说:“放心,爸爸还没见到你,你自然不识泰山。”

  我老大的白眼给姊姊,太离谱了!

  我说:“生物是生物,海洋里的,我可不大懂。”

  “嗳,我们的组织要请女秘书呢。”康嘉直嚷。

  姊夫说:“秀秀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我说:“言之过早,我可没胆子跳到船上去看他们七人个男人裸体工作,对不起。”

  康嘉说:“你会考虑,秀秀,会不会?”他双目有神的看牢我,看牢我。

  考虑?

  唉,我开头看见他的时候,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啊。

  我对着他微笑。




老姑婆的春天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偶遇》

  我今年三十二岁,在美术博物馆工作,未婚。

  头发梳一个小髻,因为不想它妨碍我的工作。时时穿长裤与简单的毛衣,方便走动。

  我不化妆,不大说话,不常常笑。紧张的时候抽枝烟,习惯喝热茶,时时工作逾时。

  我知道他们叫我什么。

  他们叫我老姑婆。

  我并不觉得这种绰号有什么恶意。人们凭他们的直觉创造昵称,同事个子小便叫他“矮仔”,大个子叫“高佬”。既然三十二足岁了,被称为老姑婆有什么稀奇。

  他们对我不坏,我不是难相处的女人,我合理的对待他们,他们也对我好。我自己不爱说话,并不禁止下属说笑。

  我辛劳的工作,我喜欢办公室,那是因为假期的家太冷静,但是当他们星期一迟到的时候,我很能谅解,从来不发一声。

  我的助手与女秘书对我的意见:

  “庄小姐如果打扮一下,还是很漂亮的。她的皮肤很好。”

  “她无异是个高贵的女性。”

  我听了微笑。

  任何事引不起老姑婆胸中的涟漪。

  日出日落我工作。

  开木箱取出古董,把它们钉进箱子寄出去,观赏新得的画,设计展览场地……这些都是我的责任。有时候要写信给其它国家的美术馆长,要求他们借出国宝,与他们商量每件作品的艺术价值,每每都能使我废寝忘餐。

  有时候也比较空闭,我与老馆长有聊天的时候。

  我说:“昨天我看电视上的学生有奖问答。主持人问布政司是谁,所有的初中生都能够回答,但是问到蒙娜莉莎是什么人的作品,他们都哑口无言。”

  老馆长笑问:“你是几岁听到达文西这名字的?”

  “我不记得。”我说:“孩提时期就知道了,我想我一生下来就认识这些名字。”我停一停,补充一句:“但是我可不知道布政司是什么爵士,上帝是公平的。”

  “你应该结婚。”老馆长说。

  “我知道。可是找不到对象,”我扬扬手,“每个人都说:庄,你应该降低要求。可是他们怎么会当我的要求很高呢?我只是尚未有机会认识‘他’。”

  馆长问我:“如果你一天到晚躲在美术博物馆中,他如何能找到你呢?”

  “他们说:如果有缘份的话,那人会来敲门。”我说。

  馆长自喉咙中发出牢骚,“别相信他们,你还年轻,应该出去喝酒跳舞看电影!”

  但是我没有时间。

  至少我不觉得与这些人出去会比耽在博物馆中更具意义。

  我能够在展览厅中把一次金石展望的图章每颗取出来细看——我的工作便是我的兴趣,我不觉得痛苦。

  近圣诞节的时候,天气转得很阴凉,我看得出女孩子们都为舞会而忙碌,而我更显得老僧入定一般。

  天黑得比较早,六七点已经亮路灯,常常在这个时间我还留在美术馆。

  美术馆进出是要门匙的,因为我们办公室中收着不少名贵的东西。

  这一日跟往日一般,我留得特别迟,在替一组瓷器编号目。

  忽然发觉有人站在我面前,我猛地抬起头来,只看到一大蓬胡髭,一刹间吓得跳起来。

  那个人开口:“对不起,我吓到你没有?门开着,所以我进来了,我有敲门,不过你没听见,真对不起。”

  我惊魂甫定,看看他。

  “这是现代美术馆?”他问。

  “这不是,”我有点气,“这是博物美术馆,现代美术馆是楼下一层,而且人人早已下班。”

  “啊。”他失望,“这么早?”

  我觉得与他在一起有种危机,我说:“我也要走了。”我停一停,“我要锁门。”

  “啊,”他看着我,“你为什么害怕?我看上去像歹徒吗?”

  “当然不。”我不想多搭讪,拿起手袋,一路急步走出去。

  陌生人跟在我身后走,真像追逐。

  等电梯到楼下,我才松一口气。

  “你有车吗?”他问我:“能载我一程顺风车?”他手中提着简便的行李。

  “我不认识你!”我拒他于千里之外。

  “老天,你认识廖约瑟吧?我不是坏人!”他嚷:“我想到廖约瑟家去!”

  廖约瑟是现代美术馆馆长。

  我犹疑一下说:“我陪你去打电话,如果廖馆长认识你,我就送你。”

  陌生人讽刺的说:“小心行得万年船。”

  我放下五角辅币,替他接通了电话。“约瑟,我是庄,有人找你,是,你等等—”我把话筒交给他。

  陌生人接过电话,与约瑟大说一轮法语,慷慨激昂,不外是埋怨他在我这里得到的待遇。然后他把话筒还给我。

  约瑟的声音,“庄,他不是坏人,你把他送到我家来,有重赏。”

  “得了。”我挂了公众电话。

  我做一个叫他上车的姿势,把陌生人接到约瑟家。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

  约瑟站在门口等我们。

  “庄,你也进来吧,我们做了丰富的菜式。”他说。

  我说:“晚了,要回去休息。”

  约瑟耸耸肩,“谢谢你,庄,明天见。”

  “明天见。”我说。

  我瞥一眼陌生人,长发一大蓬胡髭,双眼倒是炯炯有神,可惜衣衫不整,我摇摇头,约瑟专门就是会与这些艺术家打交道,真叫我弄不懂。

  第二天上班,我很发了一点脾气,追究是谁在走的时候没把门锁好。

  午饭的时候,约瑟带着一个客人上来,他说:“庄,我替你介绍这是尚嘉宾,苏邦大学的美术教授。”

  “你好。”我与客人握握手。

  我说:“原来艺术家也不一定要大胡子衣衫褴褛的——”

  “庄。”约瑟阻止我。

  我问:“昨天你那位朋友呢?自己长得像个贼,却怪别人把他当个贼。”

  “庄——”

  “什么?”我问。

  尚嘉宾开口,“我就是昨天那个贼。”

  我跳起来,瞪着他。

  他说下去,“今天我剃了胡髭。”他摸着下巴。

  “你——你们——”我涨红了脸,“混账!”

  约瑟大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恼羞成怒,“出去!我要做正经事!你们这些混球出去。”

  把他们轰出去之后,我更加觉得羞愧,无容身之地,气得胃痛。

  约瑟进来道歉。我不睬他。

  “怎么你也会使小性子?”约瑟很惊异,“你一向不是这样的。”

  “老姑婆就不能使小性子?那一国的法律?”我问。

  “你好算老姑婆?”他问:“不会吧?尚说你是一个古怪可爱的小女人。”

  “那还不就是老姑婆!”我板着脸,“开心嘛?作弄了我,你们好算过了瘾了。”

  “庄,你不是真生气吧?今天到我家来吃晚饭。”

  “不去!”

  “庄—”他摊开手。

  “不去就不去!”一我还在生气。

  “来,别这样,庄,算我不对,向你赔罪。”他笑。

  “谁要你们赔罪。”我说:“我才不理你们。”

  “尚想知道关于岭南派的资料。”

  “叫他去翻书。”我板着脸。

  约瑟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你们鼻烟壶的资料吗?嗯。鸡血冻石、雕马石英、雕莲珊瑚、珐琅彩绘外国仕女图、白玻璃五彩花鸟、浮雕云龙紫晶、方解石含化石条纹玛瑙、雕鹤松石白玉……哗,听了都垂涎若滴,可否取出一观?”

  我叹口气,“你坐在这里我怎么工作?”

  “今晚上来吃饭吧。”约瑟说。

  “好,好,怕了你。”我说。

  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的会。

  那夜我与廖太太谈到瓷器的釉彩。

  “石榴红、无锡、三念花、翠毛,甜酱,葱白、仿龙泉、仿哥、仿唐三彩,大火篮……每只颜色都有独特之处,令人爱不释手。”

  廖太大不以为然,“我知道一定是有乐趣的,但是你也应该结婚了,那么多男同事难道一个也看不中?”

  “不说这些。”我说。

  “逃避现实。”廖太太说。

  “我给你们两夫妻批判下来,一文不值。”我说。

  那夜我还记得把尚送回酒店。

  尚问:“你不是讨厌我吧?”

  “并不,”我说:“我一向不喜与陌生人搭讪。”

  “我还是陌生人?唏!我们都见过好多次了。”他说:“你这个人,真是怪!”

  “你的酒店到了,下车。”

  “你也下车来喝杯东西,来!”

  我说:“我已经是位老太太了,你请老太太喝东西干什么?有什么前途?”我摊开手。

  “我们做事,不一定要讲前途的。”他眨眨眼,“下车来。”

  “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点,没什么好谈的。”我说。

  他已经一手把我拉下车来。

  他按我坐在咖啡店里,替我叫一杯茶,他自己喝啤酒。

  我问:“你为何把胡髭剃掉?”

  “因为我打算在香港找工作。”

  “你?在香港?”

  “别说得这么鄙视,我在香港也念过书。”他说:“约瑟打算请我做助手。只待有关方面批准。”

  “你能够安定下来?”我问:“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能够?我们美术学生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不堪,我们也很有纪律,很有工作能力。”

  尚打量我,眨着眼问:“你呢?你念什么?”

  “考古学与纯美术。”我答。

  “你为什么叫自己老姑婆?”

  我看看腕表,“我的时间到了,要回家,下次再解答你的问题。”

  “你做人象副机器。”他指出。

  “我早就知道——这种生活方式给我一种安全感,我喜欢这样,与别人无关。”

  “固执。”

  我笑笑,“这我也知道,再见。”我抓起手袋离开咖啡店。

  我做人像一部机器?谁不是呢?谁都得在固定的时间起床上班吃午饭,在固定的时间下班,回家吃晚饭上床。

  在固定的年龄谈恋爱结婚生于。连孩子的数目都得计算好,不可超出预算。谁不像机器?

  单我一人像吗?我不认为。

  我不认为我像机器——有什么机器可接触到这么多的美术品?

  我有点愤怒。

  约瑟来问:“怎么,你对他没好感?”

  “没有。”我说。

  “为什么没有?你基本上抗拒男人。”约瑟说。

  “是!是!”我嚷:“我反对男人,因为男人只懂得浪费女人的时间,叫她们管家生孩子,变得与他们的母亲一般庸俗,我情愿对牢一大堆古董终老,我为什么要蹈覆辙?为什么到了时间便去嫁一个无聊的男人?”

  约瑟静默一会儿。

  后来他说:“我相信并且全力保证尚嘉宾不是一个无聊的男人。”

  我正在沉吟,尚推开门说:“一起去吃午饭吧,别把自己困在茧中。”

  我跳起来,“你是老几?你理我茧不茧的?你再这么冲进我房来大呼小叫的,当心我剥你皮!”

  约瑟哈哈大笑,“只有尚能把庄气得咬牙切齿。”

  我拍桌子道:“你们再在我这里吵,我去报告馆长。”

  约瑟嬉皮笑脸的答:“我就是馆长。”

  尚说:“看来你只好去报告港督了。”

  我坐下来,“你们迟早会得到报应的。”

  约瑟笑,“报应之说,终属渺茫,不如去大嚼一顿,以泄心头之愤。”

  我用手撑着头,“不,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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