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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偶遇 短篇集-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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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她,我希望我的孩子有一个懂得思想的母亲。

  那日回家,我跟母亲说,严家的女儿很好。

  妈妈问:“你不用再多看几个?”

  我说:“又不是买菜,怎样子多看几个?”

  她说:“你认准是她的了?”

  “是。”我说,“请代我向她求婚。”

  “是大的那个?”妈妈问。

  “大的那个。”我说。

  “你老妈手头上只有两只戒子,送出去容易,收回来难,你可别三心两意。”

  “是。”

  等戒子送到郁芳面前的时候,她忽然沉实下来。

  整个场面是肃穆沉着的,双方家长都在场,有媒有聘的样子,我喜欢这种仪式,这叫做明媒正娶。

  严伯父因为高兴,喝多了一点,很是兴奋,他说:“现在年轻人,私奔的有,瞒着家长的有,蔑视父母意见的也有,所以我们的福气还是有的,是不是?”

  父母亲大人们其实很容易满足。

  我转头看看郁芳,她不出声,拿只酒杯转来转去。我们相识能有多久?可是我有种感觉,我们之间的了解已经足够。

  严家送了一只金腕表及一块玉坠给我,我马上戴在身上。妈妈把那只三卡拉钻戒拿过去。

  俊秀一直坐在那里不出声,穿一条布裙子,领口拉得很低,镶满花边那种。

  我精神一振,这是我生命新阶段开始的日子。

  严伯父拼命夹菜给我,他说:“婚礼这方面——”

  我与郁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千万不要摆喜酒!”

  严伯父与爸呵呵呵地笑起来:”你们俩倒是志同道合啊。”

  订婚后生活无忧无虑,下班接郁芳一起回家,商量婚礼细节,我们之间仿佛有很多的事有待发掘。两个人都踏熟欧美两洲,两个人都不想蜜月旅行,两个人都觉得房子越小越好,便于打扫。

  我们上街的时候,也带着俊秀,我对她呵护备至,祝她如亲妹妹。

  严伯母眉开眼笑的说:“难怪人家都说,姐夫最疼小姨。”

  我对于俊秀的态度是很奇特的,有一次我甚至为她打架。

  我们在一间酒店的咖啡店喝茶,时间是晚了一点,那地方本来不算杂,可巧有三四个小阿飞坐隔壁。

  俊秀的头发垂在肩上,褐色的肌肤如奶油般,整个人散发着青春的芬芳,小阿飞们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俊秀,垂涎欲滴,不知为什么,我的火气大起来,忽然站起来问他们:“瞧够了没有?”

  郁芳本来也是火爆脾气,可是这次她拉拉我,“我们走吧。”她想息事宁人。我只好再坐下来。

  小阿飞们不服气,“怎么?看看也有罪?就准你一个人拖两个进进出出?”

  我一只烟灰缸扫过去,继而水杯椅子齐飞,大家身上都挂彩,终于被酒店保安人员齐齐扭到警察局去。

  到了警局自然是我神气,证件一股脑地的取出来……但是郁芳却因此生了气,一言不发,带着俊秀回家去。

  不久我们就开了一次谈判。

  我问:“你是否气我?我素来不是轻佻的人,一向我都最奉公守法的。”

  “这我知道。”她淡淡的说:“以你的身份,跟小阿飞去硬碰,岂非很划不来?你又不是没念过经济学。”

  “是的,当时我不知道怎么会冲动起来。”

  郁芳问:“你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明白?”

  我不出声。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郁芳问我。

  我还是不出声。

  “你妒忌,你不能忍受别人看着俊秀,是不是?”她问。

  是。

  “你爱她,难道你不知道?”郁芳问。

  “我不知道。”我害怕,“你误会了,她只是个孩子,我待她犹如妹妹,你在说什么?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我跟你像不像未婚夫妻?”郁芳叹口气。

  “为什么不像?”我强辞夺理。

  “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她说。

  “可是我们相敬如宾。”我说。

  “这是不够的。”她叹口气,“我们不拉手不接吻不想触摸对方,我们谈得拢,投机,可是我们之间没有火烈烈的爱情,怎能成为夫妻?一百年前是可以的。”

  “爱情可以培养。”

  “你跟俊秀培养过爱情吗?”郁芳问。

  我大怒,“你这个人怎么夹缠不清起来,我只道你是个知书识礼的好女子。”

  她冷笑,“你自己去想想看。”

  我们俩人不欢而散。

  回家我的心忐忑不安,俊秀,那个小女孩子沉默的诱惑。我真的爱上了她而不自觉?我确是不爱她姊姊,我们太像朋友,太过理智,爱情一定要带点疯狂才行,郁芳说得对,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换了是她,那日我在咖啡室中不会动气,因为我觉得郁芳懂得处理这种情况,郁芳能够保护她自己。

  但是她妹妹连话都不多一句,像一片水似默默柔动,我觉得自己应该挺身而出。

  可敬的姊姊。可爱的妹妹。但我是否真的爱上了俊秀?

  这一点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郁芳说:“我们是朋友……我们谈得拢,但是你不爱我。”

  我彷徨了。

  带着礼物上去与郁芳道歉,她出去了,俊秀却在。

  我怕见到她,因为我心中有愧。

  她缓缓走到我对面坐下,还是不说话。

  我说:“我与你姊姊吵嘴。”

  她一双眼睛清澈地看着我。

  “订了婚没多久就吵架,太不像话。”我说。

  她点点头。

  “而且主题是为你。”

  她一怔。

  “她说我与她并不相爱,她叫我想清楚,我的感情是否在你身上。”我问:“你怎么想?”

  她张嘴,想说什么,终于又维持缄默。

  我说:“但你只是一个小女孩——”我站起来走到露台,“我——”

  俊秀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她的长发挽在头顶,露出长长的颈项,耳垂一颗珠耳环。

  我心中充满怜爱,或许郁芳是对的,我待她,只有敬意与投机。

  我不敢再想下去。

  刚在这个时候,郁芳回来了,她手中拿着大包小包,显然是去购物来着。

  我迎上去。

  “你来了?”她问。

  我点点头。

  俊秀站起来躲到露台角落。

  “请坐。”她说。

  “你不生气?”我问。

  “我为什么生气?”她诧异的问:“因为人家不爱我而生气?天下有这种道理?”

  她坐下来,“我跟爸妈说过这事,他们当然不自在。我说:自然,我也觉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号可爱的人物——相貌好、学问好、脾性好,怎么可能有不爱我的人?但你不这么想,有什么办法?”她仰起头笑。

  我很吃惊。我没想到她能把事情看得这么清晰,简直太可怕了。

  “你喜欢我妹妹,爸妈并无异议,只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明白的,”郁芳说:“你先坐下来。”

  “好。”我坐下来。

  “在你未有任何表示之前,我先要说明一件事。”郁芳面色慎重。

  “什么事?”我问。

  “我妹妹,她是个聋哑。”

  我震惊,怀疑自己听错,“什么?”我倾声问:“什么?”

  郁芳叹口气,向露台上的妹妹招手,“过来。”

  俊秀像是知道我们说些什么,她走到姊姊身边,靠着她。

  “她不能说话,所以你未曾听她说过话,但是她照嘴型能够知道大家在讨论什么,她只听得懂中文,不懂英文,我们视她与常人无异,但是你现在知道真相,心中怎么想,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我看着俊秀,她的脸非常平和,温柔地笑着。

  我的心绞痛,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活了三十年,什么风浪大大小小都经过一些,但从来没哭过,没流过眼泪,现在忍不住伤心起来。

  郁芳看着我,“你回去想一想,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我可以代表爸爸妈妈。”

  我点点头。

  回家我想过三日三夜。

  我决定了,跟父母说;“爸妈,我要解除婚约。”

  爸眼睛瞪得铜铃似,“你疯了你!”

  “我没有疯。”

  妈妈:“我不是叫你想得清清楚楚才决定吗?订婚又不是儿戏,你们应该多来往来往——”

  她一直往下说,直说足半小时,说过些什么并不必细述。

  我却在想,这些日子来,我并不觉得她身上有残疾,我只以为她个性不喜说话,我太粗心太糊涂。

  母亲终于讲完了。

  我说:“我发觉我所爱的,不是郁芳,而是她的妹妹。”

  “真糊涂!”爸长叹。

  妈瞪眼,“严家怎么想?人家当我们神经病娶老婆又不是买菜,随便拣了又挑吗?”

  我说:“严家很明理,他们不反对。”

  “这倒奇怪,”妈妈说:“有人这么样来调戏我的女儿,我不气死才怪。”

  “我是有诚意的。我决定娶他们家的二小姐。”

  “幸巧严家只有两个女儿。”爸爸以手覆额。

  “有一件我要说明的,你们也许会反对。”

  “反对什么?”爸奇怪的问。

  “二小姐不能说话,她是哑巴。”

  “什么?”父母同时跳起来。

  “她是天生的聋哑孩子,但是凭嘴形她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我平静的说。

  母亲急得眼睛都红了,她说:“我反对!”

  爸爸说:“这完全是你一时的冲动,你跟大小姐还做过朋友,互相有某一个程度的了解,二小姐尚是个孩子,你们又不能交谈,这怎么可以?”

  “我决定了。”

  “儿子,我们三代单传——”妈妈说。

  “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身体完全正常,我发觉自己爱她的时候,尚不知她是哑子。”

  “你们不打算生孩子?”妈妈几乎要哭出来。

  “谁说我们不打算生孩子?”我反问。

  “若果孩子有不良遗传呢?”

  “不可能。”我说。

  “你真想清楚了?”

  “我想了三日三夜。”

  “好,儿子,阻止别人婚姻是最不文明的事,”爸爸说:“我们希望你快乐,你的快乐亦即是我们的快乐。”

  我含泪向爸爸说:“谢谢你,父亲。”

  我到严家去。

  严伯父说:“这……怎么说呢,我们觉得你与郁芳是一对。”

  郁芳说:“我开头也这么想,但是他关心妹妹较我为多,我看得出来。”

  “本来姊姊妹妹都一样,”严伯父说:“你严伯母不是没有微词的,但我们这个小女儿很特别。”

  “我知道。”我说。

  “你不是对她一时怜悯?”严伯父问。

  “我又不是开慈善机构的。”我说:“伯父,我喜欢俊秀,我愿意先与她熟络起来。”

  “可不是。”严伯父说:“我从没有见过你与郁芳那么儿戏的订婚——当然先要做朋友。”

  我说:“严伯父,你与伯母的盛情,我永志不忘。”

  他叹气,“我只怕你把事情想得太容易,我们带大这个小女儿,是下过苦心的。”

  我接下去,“所以她这么平静,这么可爱,这么柔顺。”

  他又长叹一声。

  郁芳说;“爸爸,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点现在也不由我不信了。”

  我开始与俊秀接近,她一如常人,并不自卑,我们说话她完全懂得,并且会得手势语言,我开始恶补手势,做得很慢,但获得她意外的喜悦。

  她念到中学,懂得读书写英文,但不能听,最主要是她心理上并无不正常的成份。

  因为有我陪她,她到外边走动的机会比以前更多。

  我们常常与朋友在一起,开头朋友并不知道她的毛病,知道以后,也没有大惊小怪,不是我夸口,我的朋友都是知识份子,眼光与度量都不同。

  俊秀与我相处极佳,她主要的兴趣是阅读与游泳。

  我“问”她:“你没有不快乐吧?”

  她“答”:“如果海伦凯勒没有不快乐,为什么我要不满足?”

  我很感动,世上那些无病呻吟的人应该惭愧。

  我们在一起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半年中,我慢慢把我与她姊姊之间的事告诉她。

  她“说”:“我也知道姊姊的性格很强。”

  “你原谅我对你姊姊的不忠吧?”我问。

  她笑笑,憨气得很,看着我不响。

  我装装手势说:“我爱你。”

  她还是笑,笑得一间屋子都明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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