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世无双 作者:好大的雾(晋江vip2014-02-10完结)-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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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宁粗算了一下,按路程来看,此处距离东海行宫还远,应是未到停车的时候。
她以为是哪家夫人或姑娘张罗的晚宴,刚要叫云意去回绝,却听车帘外响起哥哥李桓的声音:“宛宁,上蔡老家到了,父亲命我叫上你,来给李家列位祖先上一炷香。”
宛宁望云意一眼,轻手轻脚地放下襁褓,应声道:“是,我这就去。”
她摘掉头上的金钏,换了件压箱底的旧衣,朴素出门。
李桓在外头一动不动的等着,待她出来,才道:“快些去吧,陛下隆恩,特意叫停了整队人马。你从小生在咸阳,从来没回过老家,如今来看上一眼也好,至少磕磕头烧烧香。”
她不答话,由云意扶着,慢吞吞行到家庙前。
不大的一间灰白房里跪满了人,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脑袋。
李桓取了一捆香,在烛台上烧过,拿在手里上下抖抖,扑灭了香头的火苗,只留下点儿火星。他见宛宁一脸疑惑,解释道:“前头跪着大哥和你另三位哥哥,靠后的几位是你的嫂子们。你们有些年头没见了,怕是眼生了吧?”
陛下此次出行声势浩大,她的五位哥哥都在随行之列,只是这些年她和家族越走越疏远,竟不知他们都来了。
宛宁缓缓扫过一圈,这其中除了李桓,她一位也不认识。为了避免露馅,她只道:“是有些年没见了,乍一看竟认不出来了。”
李斯严正念了几句告词,哥嫂们皆是一对对跟着念叨。宛宁孤零零跪在最末,眼瞅着别人家里个个成双,唯有自己孑然一身,不禁心底涌起阵阵寒泉。她扎低了头,越是这种时候,她便越是不可遏制的想念扶苏,
跪拜完毕,家庙中极静。宛宁跟着众人徐徐起身,先李斯一步出门去。说心里话,她最怕和父亲接触,当年扶苏触怒天威、命悬一线的时候,她对父亲的凉薄和不作为带着几分怨恨,现如今怨恨早已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疏离。
宛宁加快脚步往门外走,还没走上两步,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只短毛大黄狗。那黄狗一见宛宁,立即面露凶光,龇牙咧嘴的冲她犬吠。
她多年没见过野狗,乍听它一叫,脚下管不住的打滑,站了几步没站稳,竟然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
李斯随后出来,先是帮着云意扶起宛宁,眯眼一笑,道:“由儿,快看,这可是大黄下的狗崽?”
长子李由立即追出来,黄狗毛色棕黄,额头处带着一缕黑毛,虽然对着宛宁“汪汪”叫个不停,但是一见李斯、李由、李桓三人,反倒开始摇头摆尾的示好。
李由亦是笑着:“一定是,一定是!看这犬毛、这眼睛,还有跟父亲的这股亲热劲儿,准是大黄的的后代!”
李斯捋了捋胡须,想起往事,眼眶泛起了泪花:“当年在上蔡老家,为父时常带着你和你二弟出东门打猎,大黄是全村最得力的猎狗。现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
李由睨看着宛宁,扬嘴一笑:“不是都说狗不咬主人吗?这小黄见了咱们止不住摆尾,应是极通灵性的,怎么偏偏吓唬起六妹来了?”
荷华不知其中轻重,更不知道宛宁因为扶苏之事对娘家耿耿于怀,调侃道:“她都嫁给我皇兄多少年啦!嫁出去的姑娘,当然不算李家人了!”
李斯偷偷拭了拭泪,转过头来关切道:“摔疼没有?为父车中有太医,一会儿去你那儿瞧瞧?”
宛宁稍微挪了挪步,背过脸去,泠泠道:“不必了。”
见她这副姿态,李斯的心凉了半截。
当日的事情有太多身不由己,她只看到了夫君的困顿,却从未考量到父亲的为难。李斯知晓她孤身在宫中也有不少难处,早有与她谈心的念头,但是顾念着现下周围人太多,只得缄然。
老父亲尴尬地立在那儿,宛宁也觉着不大自在。若是连这点儿表面功夫也做不足,她怕计较太过了显得矫情,更怕落人话柄,于是陪笑道:“陛下等久了,回去吧。来年得了空,咱们再陪父亲来。”
说完,她僵笑着抬起头,那一位位陌生的哥哥嫂子们皆是表情呆滞,眼里满是不解。
宛宁这才知道是自己过分了,一颗心不由抽痛。在自己眼中,李斯是养育了她多年的恩人,然而在他眼中,他们是血浓于水的至亲骨肉。
若干年的夫妻恩爱,鸳鸯连理,竟然生生打败了筋骨相连的父女亲情。这对于一个年迈的老人来说,眼看着舐犊之情日渐凉薄,的确是蚀骨之痛。
她忍不住心中泛起错综复杂的滋味,羞于在兄长前立足,拍拍云意的手背,低声道:“有期还在等我哄他入睡,回去吧。”
宛宁走后,其余五个儿子一同上前去扶李斯。李斯喟然长叹,戚戚立了良久,终于说出一句只有李桓和荷华能明白的话:“为父与宛宁之间,早在决议焚书之日起,父女恩情就断了!”
云意搀着宛宁走远,许久才憋出话来:“丞相大人他……”
宛宁心底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她的手微微发冷,连同掌心的薄汗也是凉的。“云意,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云意顿了顿,解语道:“夫人当年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病愈之后性情大变,丞相虽然嘴上时常责罚,心里却是念着夫人好处的。丞相近年来少眠,也是因为那场大病而落下的病根。那年夫人您病了多少天,丞相就有几宿没合过眼。”她顿了顿,“丞相疼您,远远超过疼爱别人啊……至于公子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听过之后,宛宁不知为何,心里像缺了十分要紧的一块,空落落的痛。
在她心上,扶苏已经是一处熨不平的皱褶了,她不想把仅有的亲情也折进去,给自己平添两道沟壑。
宛宁的脸色突然黯淡下去,目视前方,愧疚的说:“父亲还没见过有期吧,等再过几日,抱去给他瞧瞧吧。有期的父亲不在身旁,总不能再缺了外祖父。”
云意立即点头称是。
说着已经到了宫车前,有宫女率先卷起了帘子,宛宁踩着木墩子上车,刚欲入门抱一抱孩子,又来了个请旨的小丫鬟。
她以为是李家派来的人,正要问一问父亲的情况,听那丫鬟说:“夫人,我家大人在车中摆下了万山,请夫人前去一聚。”
云意代为发问:“哪位大人?”
丫鬟脆生生答道:“上卿大人蒙毅!”
纵使宛宁对前朝知之甚少,也知道蒙毅是蒙恬的弟弟,想到蒙恬,她心头一热,亲切回道:“快去回禀蒙上卿,我这就去。”
蒙毅所在之处,在车队的前列。车身两侧各有一大扇乌金木窗,车内十分豁畅敞亮。
他一身青绫长衣,负手立在车头,头顶的乌青纱冠足有三尺长,黑色的兜帽牢牢系在下巴上,勾勒出流畅而清俊的脸型。
蒙毅目如明炬,虽然担任着文官职位,身上却生来携带浓重的武者硬气。一刚一柔的气质在他身上交错杂揉,让人感觉不出半点矛盾。
宛宁一见便知那是蒙毅。因为,唯有他才配出身于那样世代荣耀的家族,也只有他才会拥有一位名垂千古的兄长蒙恬。
蒙毅亦是一眼认出了宛宁。两人尚隔着一段距离,他便扬声问:“是扶苏公子的夫人吧?”
宛宁轻轻点头,上前与他对目而立,脱口而出的头一句话竟是:“蒙上卿,令兄家书中可有扶苏的消息?”
她语意哀凉,扶苏离家之后音信全无。身为妻子,她不忍破坏他那点儿固执地自尊,只能拐着弯从别人口中探听一二。
蒙毅只是寻常神情,并没有感到意外:“夫人不必担心。兄长时常传来家书,说上郡一切都好,扶苏公子励精图治,自从出任监军以来,越发果敢、沉稳,一发连弩能射杀七只野兔,才短短一年有余,军中已经无人能敌了。”
她激动到了极处,絮絮叨叨的重复着:“那就好,那就好。”
待她静了一静,蒙毅笑言道:“今日请夫人来的,并非下官,而是另有其人。”
“谁?”
“夫人一见便知。”蒙毅不答,而是半转过身子去,合掌轻拍两下。
清脆的击掌声刚刚落下,一位青年美妇从帘后款步走来,笑靥嫣然。
作者有话要说:
☆、此情可待
宛宁乍一看,觉着那美妇人有些眼生,待细看五官,她才恍然明白过来:“王姑娘?荣霜?”
高挑的身材,英气十足的眉目,不是她当年的“情敌”荣霜还能是谁?
蒙毅笑着摇摇头,纠正道:“如今不是王姑娘,是蒙夫人了。”
荣霜娇俏一笑,牙尖嘴利的本事丝毫不减:“扶苏扶苏,我隔着帘子就听见满耳朵的扶苏。难道你怕别人不知道你夫君是扶苏?”
宛宁则是一笑泯恩仇:“当年撒泼打架从你手里抢来的夫君,我当然倍加珍视了。”
一别经年,荣霜已经成为蒙毅的正房妻子。蒙毅官至上卿,身披祖上六代的荣饷,近年来大有赶超哥哥蒙恬的趋势。
荣霜跟在蒙毅身后,头上绾着奔云髻,紫玉珠钗随着暖风吹过而悉悉微响,露着一截莲白色的后颈,笑容温婉大方。
女人最美好的事不过是嫁得如意郎君,在尘世中甘做一名烟火人妻,每日从灶头忙到炕头。据说荣霜婚后便是如此,她烧得一手好菜,蒙毅极为贪嘴,不爱宫中的珍馐,也不爱山间的野味,唯独对家中的小菜偏爱有加。
说话的功夫,由荣霜亲手所制的牛乳莲子羹已经煮沸上桌了,侍女出车门传唤,荣霜一手挽着蒙毅,一手招呼宛宁,三人钻进车内。
宛宁尝一口莲子羹,味道不过如此,远不及传言中所说的那般美味。
但看蒙毅脸上暖笑不止,眼神满怀爱意。“霜儿的手艺是一等的好,夫人多吃些,我可不客气了。”
宛宁见状,也佯装美味的多吃了几口,边吃边说:“蒙大人能娶到荣霜,真是有福气。”
她心头有百般滋味,有福的哪里是蒙毅,分明是荣霜。
荣霜年少时对扶苏倾心,无非是痴迷于他那份与生俱来的温文气质,蒙毅比扶苏虚长两岁,出身官僚世家,自然也少不了绰约风姿。
她和扶苏失之交臂,却能嫁于蒙毅,受他千百倍的爱护,这当然是福气了。
不知何时,饭桌上的话题再次转向扶苏。
荣霜爽利的说:“当年和你那一架打的真是值!你晕倒在地后,所有人都去安抚你了。唯独蒙毅跑来对我问前问后。也是从那时起,我才懵懂的发现,扶苏在意的只有你,蒙毅却只惦记我。”
关于荣霜早年间中意扶苏的事,蒙毅也是知道的,不过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说话间,他伸手理一理荣霜的额发,柔声说:“惭愧说一句,我与扶苏公子自小相识,却是处处低他一截,别的不如也就罢了,但是荣霜这件事若是输了,我蒙毅绝对不服。”
他对她的感情究竟是几时开始的,情深到哪种地步,宛宁一概不知,就如同她不知道扶苏为什么钟情自己一样。
世上的情爱说到底不过如此,道不明,说不清,又总有几分欲说还休的余味。
蒙毅浅酌一口,又道:“不提旧事了,我们只论当今。”
当今,他紧握着荣霜的手,他们拥有的不仅是当今,还有无尽的将来。
然而,她和扶苏呢?
出行前,陛下曾应允过了,巡游回来就会召扶苏回京。心事一波一波如潮水般拍打上来,宛宁笑中带泪,双手举起酒樽:“那么,我和扶苏不论当今,只论将来。”
她旋即饮下杯中的酒,眼前仿佛烟花短暂,她所期待的是绵长的将来。
蒙毅微微扬起嘴角,颇有几分赞赏:“家兄信中曾说,公子时常谈及夫人。不论军务如何繁忙、气候如何苦寒,只要提到夫人,公子一定是笑着的。”
宛宁听了,不觉露出一丝掩不住的微笑:“扶苏素来就喜欢笑,笑容和煦而浅淡,叫人看过后念念不忘。”
她说的入神,似是忘了一旁有人,侍饭的丫鬟们掩嘴偷笑,荣霜也嗤笑着说:“哟,这话怎么听得我酸溜溜、麻酥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