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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节

柯云路5芙蓉国-第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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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这些陪同他的部下,都构成他谈话的好气氛。在这种谈话中,再不会有人像刘少奇那样不礼貌地插话,也没有人会对他的任何一句话提出异议,他可以足够地从容,只要他处在连续讲话的态势中,他的任何停顿都无须担心有人插嘴,他也无须担心冷场,他的讲话每到一个段落,左右都会有人予以补充和陪衬。这是一个完全在他控制之中的场面,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他,当他左右顾盼时,立刻会有一张张尊重的面孔与他应和,当他不时挥舞着手势讲话时,整个场面像是游泳池里的水任他挥洒。他对左右这些党政军的最高人物很少顾及,他甚至很少给林彪讲话的机会,也很少去征求周恩来、康生、陈伯达的意见,他让他们像自己的学生一样陪衬着自己。他有时也意识到自己一点没有顾及他们,然而这种意识一掠而过,他不在乎,他完全在君临天下、左右一切的状态之中。
  在整个讲话的过程中,他只对坐在左边的林彪和坐在右边的周恩来有明确的感觉。林彪单单薄薄、规规矩矩、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旁边,一个副主席在这样的场合几乎没有几句插话,让他对这个乖觉而又小心翼翼的副主席生出一点怜悯。每当看到林彪面对自己时那恭顺的样子,他就涌起一丝要更多地栽培对方的宽厚心情。坐在右边的周恩来是个始终让他十分放心的助手,周恩来谨慎周到忠诚,按规矩办事,这么多年来,党政上层干部中,只有周恩来是一直让他感到舒服的人。古人曾说“伴君如伴虎”,自己这只“虎”也不是好伴的,难得有周恩来这样的人物,他属于萧何、孔明一类的人物。
  谈话进行到黎明时分,已经有了尾声的气氛,周恩来一边观察着毛泽东有无倦容,一边偶尔看看手表。这时,呼昌盛早已从被工宣队围歼的悲愤和今天晚上领袖接见所包含的严峻事实中觉醒了自己的政治思考,他扶了扶眼镜,看了看左右,然后仰起脸看着毛泽东,斗了一个天大的胆,提出一个问题:“今天,我们有毛主席领导,我们能够分清是非,跟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前进。如果有一天毛主席您老人家离开了我们,我们应该听谁的?我们应该怎么办?”周恩来立刻对这个极不得体的问题做出严肃反应,他目光炯炯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非常健康,我们还有林副主席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对呼昌盛这个问题没有流露丝毫不快,在那里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垂着眼睛正襟危坐。毛泽东却对这个问题毫不忌讳,甚至对这个看来忠心耿耿的提问十分好感,他不知道,这正是呼昌盛表现忠诚的最大胆的做法。毛泽东一点都不在意周恩来刚才的插话,也毫不顾及林彪这个接班人就在自己身旁,慢慢摆摆大手,仰靠在沙发上,用有些苍老的湖南口音说道:“我的话只管现在,能不能管将来,我也不知道。我该讲的话都讲了,留给你们明天去参考。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谁是马列主义,谁是修正主义,你们以后自己分辨。我管了这几十年,就完成历史使命了,管不了你们一百年、二百年。”
  说到这里,他有点余兴未已地看着全场,很希望再有一些提神的问话。然而,呼昌盛天大的胆也早已用完,其余的学生领袖再没有人敢提什么问题。周恩来又看了看表,对毛泽东说道:“主席,今天是不是就到这里?剩下的事情让谢富治和他们具体讨论,拟定一个落实主席指示的决议。”毛泽东半张着嘴看看左右,他显然为谈话就这样结束有些不甘心,好像一个家长和一群儿女正玩得高兴,儿女们却要突然散去;然而,他没有理由把大家留下来,周恩来作为大管家在决定一切。他只能毫无表情地点点头,保持了领袖的尊严。 

第六十章
  这一天,胡萍回到家中与父母团圆,这是一个忧喜参半的团圆。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拆除了全部武斗工事,收缴了长矛、枪支等武斗器械,控制了整个学校的大权,呼昌盛的造反派领袖的光荣地位永远结束了。当他每日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坐在工宣队举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上检查认罪时,胡萍便像落叶归根一样飘回了家里。
  父母的单位也进驻了工宣队,那里的造反派头目也被集中在学习班中老老实实学习,被造反派关押了几个月的父母却被工宣队释放回家。一家三口见面,自然是一番沧桑感叹,原来四居室的住房都已被造反派查封,现在,工宣队将其中两间交给胡萍的父母使用,另外两间仍由工宣队拿着钥匙,将做另外安排。胡萍的父亲胡象对这个局面已经是十分的感恩戴德,胡萍的母亲林秀琴更是连连说:“做梦也没想到能够重新回家。”
  一家三口坐在门厅里包起了饺子,抄家后零乱破败的房间里漾起一股穷人家过年的气氛。门厅原本就不大,南边连着两间房,北边连着两间房,西边是厕所,东边是大门,大门右手就是厨房。现在,给他们留下的是靠门口的一南房、一北房,另外两间房子则上着锁贴着封条。门厅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桌椅板凳,中间挤挤地放着一张折叠圆桌,一家人就围着这张圆桌包饺子。夏日的傍晚十分炎热,南北屋门窗敞开,求的是一点对通风,因为南北都有楼相夹,空气又沉闷,门厅里依然感到十分闷热。父亲围上白围裙,腆着微胖的肚子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包着芹菜馅饺子。他将包好的饺子在一块铺着报纸的案板上码齐、排紧,还不时一对、两对、三对、四对地数一数,看看已经包了多少,面和馅比例是否相当。父亲微胖的长方脸上有股堂堂正正之相,短短的板寸头显出朴素严谨的派头。比起父亲,母亲稍微显得衰老一些,天生眼角就有些下垂,多了皱纹,就更显得下垂了。母亲下垂的眼角、额头的皱纹和向两侧弯弯翘起的短发,都让人想到一撇一捺写成的弯弯的“八”
  字。
  父母包饺子是山西人的包法,把馅填得饱饱的,将皮勉勉强强在边上捏住,然后,用两个虎口夹住饺子边,两个拇指与两个食指用力一挤,饺子粘住的边就被加固了,整个饺子的形状成了环抱的青山,一座一座蹲在那里。胡萍负责擀皮,她把揉好的面分成几团,每一团再反复揉一揉,揉出劲来,用拇指将一团面在中间楦出一个孔,再旋转抻捏着,孔越来越大,一团面变成一个圆环。圆环在两手的手心转着,越捏越细,越捏越长,最后变成一条首尾相接的“细蛇”。再将首尾分开,“细蛇”便躺在了案板上,在案板上洒点干面,用双手搓着这条面蛇,使它更细更圆,粗细更均匀。然后,用刀切成一个一个的小段,每一段用手心在铺满面粉的案板上揉一揉,就成了元宵大小的小面团,再用手掌在案板上压成小圆饼,左手拿着它的中心贴着案板旋转着,右手飞快地来回滚动着擀面杖,将小圆饼擀薄,成为掌心大小的圆皮,中间要稍厚一些,四边要稍薄一些。
  当胡萍将一张张擀好的饺子皮飞快地抛到案板一边时,她觉出了自己的心灵手巧,像小男孩在河边打水漂一样,一漂一漂接连往下落。她全心全意地擀着饺子皮,完全沉浸在家务劳动的小康气氛中。母亲将一摞摞擀好的饺子皮拿过去,分给父亲,父母俩你一个我一个地捏着饺子,父亲一边包一边笑呵呵地说着话,整理排列着已经包好的饺子,母亲将个别边上露出点馅汤的饺子用面给它打着补丁。他们絮絮叨叨地讲着单位里的事,同时对女儿擀饺子皮又快又薄赞不绝口。胡萍两耳嗡嗡地干着手下的活,这种恍恍惚惚的忙活多少麻木了她对北清大学形势的思考。
  呼昌盛豹子一样的形象难免还在眼前恍恍而过,或蹲在面前,或站在面前,或在狂奔,自己宽松绵软的身体也不时漾起被这个豹子扑腾时留下的体验。在一片擀皮、抛皮、包饺子、数饺子的活动中,影影绰绰掠过北清大学两年多来发生的一幕幕故事,其中最常出现的是两个镜头,一个,是两年前呼昌盛反工作组被关押时她每天顶着星光去敲墙壁,然后,趴在墙角通过下水道和呼昌盛说话。一到夜晚,她就将装好饭菜的饭盒捅进下水道,又将空饭盒从下水道中接出来,当她披着月光或者星光警惕着前前后后的楼影、树影和路灯光往回走时,望着远处灯火稠密的地方,她对未来充满了遥远的想象。记得有好几个夜晚的风十分清爽,远处的蛙鸣像儿童的歌声一样。又一个镜头,就是北清大学红卫兵审问王光美。她曾经赞叹过王光美的勇敢,也想过倘若自己处在王光美的位置,将会如何表现。现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似乎就这样烟消云散地过去了,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光荣,反而会留下没完没了的麻烦。
  她还是一心一意地擀着皮,又一团面在她手中被捏成环形,很快又被捏细捏长,成了首尾相接的面蛇,再被首尾斩断,滚圆、滚细、滚均匀,一排刀切下来成了几十段,一遍揉下来,一遍摁下来,再一个个擀过来,又是几十张皮飞落在案板上。她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面粉的味道、芹菜肉馅的味道鲜嫩喷香地熏着她,再加上自己嫩豆腐一样细嫩松软的身体蒸发出的汗气,使她融化在其中,她随口赞叹了一句:“饺子馅真鲜。”父亲非常得意地说:“那当然,这是爸爸的拿手好戏,先把肉馅拌上葱姜,撒上盐,拌上酱油,拌上味精,调匀调嫩调鲜,再把芹菜剁碎了,和在一起,再调匀调嫩调鲜,加上香油反复调,油把芹菜里的水裹住了,水出不来,饺子馅便又湿又粘又鲜。”说着,父亲笑呵呵地将装馅的搪瓷盆举到胡萍脸前,说:“你再闻一闻,鲜得透人。”胡萍用力吸了吸鼻子,闻了一下,一股鲜味吸入鼻中,便体会到“沁人心脾”的感觉。她止不住咽了口唾沫,这个动作引得父亲开怀地笑了。
  她和父亲面对面站着,母亲一个人坐着,正好在他们中间,这时抬眼看了看他们,咧着不严密的嘴笑着说:“这么鲜,你们就生着吃吧。”胡萍看了看父亲和母亲,在他们欢笑的面孔中再一次看到她早已发现的事实,父母在这一年里陡然出现了不少白发,她也便在饺子馅和白面的鲜香气息中觉出了父母的气息。这种感觉对于她来讲总是与一般人家的子女不同的,因为她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是他们从小抱养的。她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父母却从未觉察,她便始终以毫无破绽的亲生女儿的态度和父母相处。父亲的身体挺敦厚,挺壮实,有种农村出身的知识分子干部的气质。他让你想到山上的红薯,农村的榆树、马铃薯,山区河滩里大块的猪肝红的鹅卵石,村路上的马车,农舍里的土炕和灶台,老农头上缠的白毛巾,村口的小学校,小学校门口树上吊的敲钟用的铁锄头;也让你想到办公桌,玻璃板,红蓝铅笔,毛笔,砚台,一壁一壁的书柜,团团围坐的会议桌;还让你想到穿着圆口黑布鞋的朴素而又沉稳的步子,背手而立的领导威仪;当然,还让她想到自己还是五六岁的小女孩时,骑在他脖子上的“高头大马”。
  这个并非亲生的父亲曾经一到节假日就领着她去公园,去十三陵。在十三陵入口处的“神道”两边,立着许多动物石雕,石马,石狮,石虎,父亲抱着她一个一个骑上去,最后把她抱着骑在自己脖子上。她至今能够回忆起父亲把她驮起来时的高高的感觉,她坐在父亲的肩上,双腿夹住父亲的脖子,双手抱住父亲的头,父亲两只手高举着抓住她的两臂。
  那时,她觉得父亲身材高大,肩膀厚实,脖颈粗壮,头很大,抱着这样的头,她小小的身体都被暖透了。父亲的头上有股好闻的汗味,浓浓地蒸上来,闻着很舒服,很踏实,很可靠。
  当父亲驮着她走在神道上时,她壮起胆来,偶尔还敢抬起一只手,向两边的石雕挥手致意。
  她永远忘不了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儿童时代,直到现在,每当给父亲洗衣服时,闻到他领子上那熟悉的汗味,她都难免生出一种夹杂着儿时回忆的温暖感情。
  知道了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的事实,并没有破坏掉她对父亲的亲切感,却使她立刻明确地分辨出自己和父亲其实没有血缘联系。她长得粉白绵软,和父亲黑红粗壮的身体没有联系。天下的事情就这么怪,当她以为自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时,她到处发现自己和父亲的相似之处;及至知道自己并非父亲亲生,也便非常清楚地看出了迥然的差别。
  母亲的皮肤属于苍白的一类,至今她还觉得自己和母亲有相似之处,只是慢慢品味,也就觉出了自己和母亲的区别。母亲让她想到平原上的农村大户,县城里的秀才。在摇摇曳曳的县城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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