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5芙蓉国-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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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龙只能点头说:“是。”江青把碰过杯的葡萄酒放到嘴边象征性地抿了一下,对卢小龙说:“继续努力,要立新功。”然后便把他放在一边,和一桌人继续谈笑。
卢小龙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他还等着能和江青再说两句话,然而江青再没有转过头来。卢小龙注意到那个挡驾的年轻男性还站在江青身后静静地看着自己,他与那个年轻男性对视了一下,对方将目光略垂下一些,依然堂堂正正地面对着卢小龙。卢小龙又鼓足勇气说了一句:“江青同志,那我走了。”江青在谈笑中匆忙地转过来向他点点头,卢小龙端着酒杯,也端着自己烧烫的脸,趟着宴会厅热闹的空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这一次,他是真正发誓了:永远不再和江青联系;永远不再给她打电话。在接下来的好几天中,他都被这种屈辱感所笼罩。北清中学已经荒芜一片,绝大多数学生都不再来学校,教室的门窗玻璃几近全部破碎,宿舍楼里也恶臭熏天空空如也,他不甘心在冷冷清清的学校里闲晃,他想到了毛主席讲的“知识分子要和工农相结合”,想到了去白洋淀做一个教育革命的社会调查,红卫兵早已被整个社会所遗弃,他要找到新的光荣。
沈丽觉出他在想什么,在黑暗中抬起头看着他,问:“你在想什么?”卢小龙如实回答:“我刚才想到江青了。”沈丽问:“你想到毛主席了吗?”卢小龙没有说话。两个人在黑暗中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卢小龙说:“我想起我父亲了。”沈丽问:“为什么?”卢小龙说:“不知道。”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听见寒风在田野上响亮地呼啸开了,风从铁门上的宽缝中吹进油库,冷冷的空气漩涡从背后的墙上嗖嗖地落下来,像是无数条冰冷的蛇在他们前后左右游过。沈丽说:“真困啊。”卢小龙说:“困了就睡吧。”沈丽说:“我冷。”卢小龙说:“你先起来一下,我把床弄好。”沈丽扑哧一声笑了,说:“哪来的床啊?”卢小龙把草垫拉平铺到地上,把一头稍微卷高一点当枕头,再拉着沈丽一起在草垫上躺下,将那个破棉门帘盖在了身上。门帘的宽度不够,为了尽可能地暖和一点,两人侧身紧紧地抱在一起。沈丽说:“跟着你革命,真够艰苦的。”卢小龙说:“那你还愿意跟着我革命吗?”沈丽说:“我愿意看着你革命。”
两个人这样贴着搂在一起,卢小龙觉得体内起了冲动。囚禁在这个空洞寒冷的油库中,命运叵测,还会产生这种头脑发晕的念头,多少让他觉得像做梦一样奇特,他一边用身体顶着沈丽,一边亲吻她。沈丽说:“你别太急。”她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把枕着的草垫子抚平,刚才有些草茎支楞起来,搔痒着他们的脸,然后在卢小龙的脸上亲吻了一下,问:“你现在想什么呢?”卢小龙说:“什么也没顾上想。”沈丽问:“现在要让你提一个愿望,你有什么愿望?”卢小龙说:“我想吃奶。”沈丽用手羞了他一下,说:“这算什么呀!”卢小龙一下把手伸到沈丽的夹袄里,撩起毛衣毛背心,隔着棉毛衫去摸她的乳房。当他想把手伸到棉毛衫里面时,沈丽说:“还是隔着层衣服吧,你的手太冷,再说这里也不卫生。”
卢小龙只好隔着棉毛衫摸着沈丽柔韧的乳房,同时更冲动地搂住沈丽,将沈丽的舌头叼在自己口中长久地吮吸着。过了好一会儿,沈丽躲开他说:“你真是要吃奶呀?”卢小龙便把头埋到沈丽胸前,隔着衣服拱她的乳房,沈丽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问:“你小时候什么样?
什么时候把你小时候的照片拿来我看看?“又过了一会儿,卢小龙平静下来,将沈丽的衣服拉好裹严,又将棉门帘更紧地裹在两人身上,然后将沈丽搂住,和自己贴在一起,听着田野上呼啸的寒风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两个人就被冻醒了,接着便听到哐啷哐啷开铁门的声音,他们翻身坐起来。大铁门被轰隆隆推开了,一派光亮照进来,晃得几乎睁不开眼。光明中站着几个持枪的人,命令他们跟着走。两个人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粘的稻草,相互摘去头发上粘的草屑,沈丽戴好那副黄框的老旧平光镜,拉整了衣服,便跟着来人走出库房。他们又来到昨天那一排房前,似乎又进入了昨天那间房子。一屋子人有坐的,有站的,有背着枪的,有把枪靠墙放着的,继续昨天的审问。主审的是一个披着军大衣的中年人,他的颧骨很高,脸色黑红,戴一顶旧军帽,人们称他为“张部长”。卢小龙猜测,这也许是县武装部或者公社武装部的干部。张部长第一句话就是:“让你们想了一个晚上,想好了吗?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卢小龙还未张嘴,只见外面匆匆进来几个人,凑到张部长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张部长立刻机警地转一下眼睛,与几个人出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屋里剩下的六七个人也都相继出去了,听见院子里一片急促的跑动声。
两个人在屋里待着,院子里似乎更加忙乱,门推开了,张部长后面跟着两个持枪的农民又进来了。张部长问:“你们是不是去给他们送信,搞反革命串连的?”卢小龙说道:“肯定不是。”两个拿枪的农民有一个个子瘦高,长着八字胡,他端着枪不耐烦地说:“别跟他们罗嗦了,一人一枪撂在这里算了。”说着,便拉开枪栓把子弹上了膛。张部长想了一下,伸手制止住,拿起桌上的几张纸和一支圆珠笔对卢小龙说:“给你们一小时时间,把你们的情况详细写清楚,待会儿我派人来取。”说着,对身后的两个人使了一下眼色,拉上门匆匆走了。又是一阵纷纷沓沓的脚步声及吆喝声,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安静下来。
卢小龙和沈丽相互看了看,卢小龙说:“老老实实给他们写个材料吧。”他在桌前坐下,拿过笔和纸来想了想,写下第一行字“关于我们的情况说明”,他抬眼看了看沈丽,沈丽也正在看他,卢小龙露出思索的神情。沈丽说:“你知道该怎么写吗?”卢小龙微微蹙起额头想了一会儿,又谛听了一下外面的声音,院子里很静。他说:“我觉得有点奇怪。”沈丽突然像感到了什么危险,有些悚然地看着他,问:“怎么了?”卢小龙放下笔,站起身说道:“我先出去看看。”沈丽说:“他们不会让你出去的。”卢小龙用眼睛搜寻了一下,看见桌上有一个大瓷碗,说:“我就说想要点水喝。”他拿起碗拉开门出了房间,院子里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了。他把这排房子挨个看了看,都没有人,散散乱乱地只有一些桌椅板凳和被褥乱摊的木板床。他又走到院子中间一点,看清楚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东方,北边是大门,大门似乎关着,自己这排房就靠着大门,南边还有一排房,靠院子的西边就是那个大油库,他决定到南边那排平房看一下。
南边这排房子一共十几间,都空荡荡地敞着门,没有一个人。他这才发现,南墙还摞着一层沙袋,大概是为了作战时加固围墙的,很多地方还用沙袋堆起着台阶,以便人站在上面向外眺望和射击。奇怪的是,这里也一个人没有。他又来到墙边,踏着沙袋的台阶露出头朝围墙外面望去,马上就有几声枪响,子弹在头顶飞过。他立刻跳下来,南边又有更多的枪弹打过来。他转身看了看院子,四角都有碉堡,南边的枪声越来越多,院子里并没有任何还击。他突然想到,这个院子是不是已经撤空了?这时,南边的子弹嗖嗖地落在他身边,他立刻匍匐着爬到西北角,往碉堡里一看,黑洞洞的也没有一个人,只有四五个枪眼透进外边的光亮。他匍匐着越过开阔地,跑回受审的房间,拉住躲在墙角的沈丽,说:“快走。”沈丽说:“怎么了?”他说:“这一派早撤走了,那一派马上就会打过来。”沈丽说:“那你还怕什么?”卢小龙说:“那一派又会以为我们支持这一派,把你打死不冤哪?”
卢小龙看见自己的帆布书包还在窗台上放着,顺手拿了过来,沈丽把放在窗台上的几张传单也捡起来,卢小龙说:“这个不要了,只会给咱们添麻烦。”两个人一溜烟跑到大门口,铁门虚掩着,拉开门出来,就快速跑了起来。
离油库越来越远了,前面是一片村庄,卢小龙和沈丽放慢脚步装作不急不忙的样子穿过村庄。村子里空荡荡的,没有遇见一个人。一过村庄,他们便避开安新县城,挑着农村的小路向徐水车站方向跑去。
第五十七章
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与男友江小才头戴安全帽手拿长矛,登上了六层楼顶平台上的了望塔。了望塔是用三角钢、铁皮和木板建成的,样子有点像高高耸立的灯塔。当他们沿着钢筋焊就的旋转小梯爬到了望塔顶端时,就有了俯瞰整个北清大学以及周边地区的至高点。
了望塔顶端的圆形小房四周有了望窗口,这些窗口都有铁皮做的窗扇,当他们将窗扇推开,远远近近的景象就尽在眼底了。
1968年五六月份的北清大学,早已是森严壁垒武装割据的局面。武克勤掌管的北清大学校文革与呼昌盛领导的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成了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在北清大学,校文革的势力占了优势,而井岗山兵团处于劣势;但在北清东校范围内则正好相反,井岗山兵团占着绝对优势,校文革的势力处于劣势。陆文琳与江小才不仅加入了井岗山兵团,而且成为兵团的铁杆。他们对武克勤的背叛是井岗山兵团引以为自豪的事件之一。现在,两个人就在塔上眺望起北清大学的军事局势来。
井岗山兵团背靠着南校门,控制了南校门周围的二十来栋楼。这群楼占地大致呈长方形,楼与楼之间用“空中走廊”沟通。所谓“空中走廊”就是将左右相邻的两栋楼的最高层(五层或者六层)的侧墙打开大门一样的缺口,然后在两楼之间用钢木结构搭成全封闭的空中走廊。好在北清大学里有的是土木建筑系的学生,这个工程从设计到施工都难不住他们。有些楼与楼之间虽然没有空中走廊,但也绝不是孤岛,在地下早已打通了地道,构成更隐蔽的连通。井岗山兵团占领的二十来栋楼房,一层楼门窗早已用铁皮、铁条及木板钉死,个别没有钉死的大门都有成群结队的手拿长矛的兵团战士守卫着。各个楼的楼顶平台上,都有兵团战士巡逻。几个处在前线的楼顶平台上,都修筑起了古代城墙上箭垛式的铁皮或木板的挡板,以防对方弹弓和小口径步枪的射击。楼顶不时有人在忙忙碌碌地奔跑着,运送和堆积着石头白灰等守楼军火。稍近的一个楼顶上,有人仰脸朝了望塔看着,并向江小才招招手,江小才认出熟悉的面孔,将手伸出铁窗向他们招手致意。
六层楼上再立一个十几米高的了望铁塔,可以说是北清大学在武斗中的一个壮举。铁塔是在楼顶平台上组装好以后,用钢丝绳、吊链、滑轮及电动绞车一下竖立起来的。这一壮举的成功不仅使二十来栋楼里的井岗山兵团的战士在各自的楼顶上拍手欢呼,也使得包围这块南校门地区的校文革势力范围的楼顶上站满了目瞪口呆的人群,甚至还引来北清大学南面的黄村商业区及路过行人的惊叹和仰视。铁塔被四周的细钢丝绳牢牢地稳固住,十二级台风也无所畏惧。塔顶上飘扬着一面“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的红旗,江小才此刻就能听到这面红旗呼拉拉迎风飘扬的飒响。站在这个高度,放眼往南望去,是繁闹的黄村商业区,再往远望,是浩如烟海的北京京城。向北望去,是北清大学校园。武克勤为首的校文革势力控制了西校门、北校门、东校门以及学校的大部分建筑与面积,他们的一栋栋楼之间也搭上了“空中走廊”。因为他们占优势,自然有恃无恐,所以有些楼之间只修建了“地面走廊”,将相邻两个楼的一层楼侧墙都打穿,然后用学生宿舍的双层床并连起来,搭成封闭的走廊。有些走廊只有两壁“墙”,没有顶,在了望塔上可以远远看见人流在这些走廊里来来回回地流动着。
江小才镇静地四面眺望着,那张葵花子一样的长白脸上,一双聪明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思索地眨动着。当他站在独此最高的高度俯瞰北清大学的整个地形时,便进入了井岗山兵团情报部部长的角色。人很奇怪,担任什么职务,就会使你的人格向这个角色发展。他现在全然不觉自己是哲学系研究生,他完全在情报部部长这个角色中观察世界。这个角色使得他喜欢站在高处看低处,站在暗处看明处。他的额头与目光比过去更冷峻,判断问题时心思也比过去更狡黠。在这个角色中,他习惯把事情看得更复杂,把意图看得更隐蔽,把人心看得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