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儿女们-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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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后生不知深浅,个个都摩拳擦掌的样子,他们把报纸打开,让那一堆乱七八糟的钱露出来,大着声音说:石头叔哇,咋的呀,我们有钱,又不是没钱,这事咋还整不妥呢?
又有人说:石头大伯,家乡的人都知道你,这城里的江山都是你打下的,咋地?离休说话就不好使了?
后生们这么一将,父亲就热血撞头了,他拍着头突然想起一个事来。干休所外面有一排门面房,前几天干休所的领导研究招租的事儿,后来就没了下文。父亲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也没问。现在父亲想起了那排门面房,拍了拍脑门,把报纸里的钱裹巴裹巴夹起来就出去了。
他找到了所长,把那堆钱往所长面前一摊说:小张呀,这么的吧,墙外的那趟房归我老石用,这是租金。
张所长还想说两句什么,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我知道你要说啥,什么研究研究啥的。我看你们是吃饱撑的,这就跟打仗一样,再研究你就当俘虏了,就这么定了。钱就这么多,要是不够从我工资里扣。
不等张所长说话,父亲一转身就走了出来,马上带着后生们实地考察了一番,结果是令人满意的。
没几天,一个牌子就挂出来了,上面写着:蘑菇屯饭庄。开业的那天,还放了几挂鞭炮,很热闹的样子。
饭店开起来了,蘑菇屯儿的蘑菇、粉条、山鸡什么的也都运来了,因为干休所处的地理位置并不理想,来吃饭的人不多。那些后生们大部分时间闲着,袖着手扒在饭店的窗口,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琢磨着:这些人怎么就不进饭店吃饭呢?城里人的肚子净是油水?他们真恨不得去大街上把人拉进来,着急上火地在饭店里直转悠。结果他们还是去找父亲了。父亲也没招了。他急得在客厅里一圈一圈地走着,后来父亲说:这么着吧,我去动员动员干休所的人,让他们到你们那儿吃饭去。
接下来父亲便开始在干休所挨家挨户、楼上楼下地去张罗了。以前父亲不串门,谁住哪楼?哪个门?他根本对不上号。这回他到张所长那儿要了一本花名册,拿着花名册,挨家挨户地去走。
他一进屋便开门见山地说:老王呀,现在生活好了,就别在家吃饭了,去蘑菇屯饭庄吃去,那里的饭菜香,可劲儿造吧,去吧,啊。
他又说:老李呀,忙啥呢,你看你烟熏火燎的,到馆子里吃得了。
他还说:小朴呀,你家也不差那两个子儿,改善改善呗,都啥时候了,自己还做饭。去下馆子,下馆子……
父亲不仅动员别人,自己也身先士卒地去吃了一次。他去之前,是想拉母亲一块去吃的,结果母亲没有同意,他就自己去吃了。他点了一大碗小鸡炖蘑菇,还有炖大豆腐。他好久没有吃家乡菜了,他是真喜欢吃,吃得汗流浃背的,心满意足。本来这顿饭二十块钱,他硬是塞给人家三十元。
父亲尝到了家乡菜,便念念不忘了。他死活也要拉上母亲去吃一顿,母亲不搭理他,还说父亲家乡的菜像猪食,这让父亲很伤心。后来父亲就想主意,他终于想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父亲冲着母亲说:我要请客。
母亲就睁大眼睛说:你要请谁呀?
说完还摸摸父亲的头,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
父亲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发烧,我要请孩子们吃顿饭。
母亲终于明白了,父亲不仅要请晶和海,还要请高扬和杨花花。父亲的这一提议得到了母亲的大力赞扬。母亲早就为现在儿女的这种状况伤心不已了,家不像家,孩子不像孩子的。如果孩子们能有机会坐到一起,不管吃什么,只要一家人坐在一起,母亲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接下来母亲就开始打电话,给晶打完又给海打。海现在正跟杨花花热恋着呢,他把自尊哪、奋斗呀,都放在了一边,他全力以赴,一心一意地谈起了恋爱。因为恋爱,他已和家里的关系缓和多了。在这之前,他还领着杨花花到家里来了一趟,爸呀、妈呀地叫了。海走后,母亲一直高兴了好几天。
这次母亲在电话里一说是父亲请客的事,海痛快地答应了。一家人又坐到一起了,当然是在蘑菇屯饭庄。当一家人对着满桌子大盘、大碗的家乡菜时,边吃边说好吃。父亲越听越兴奋,解开了衣服扣子,撸起了袖子,要了一瓶家乡的“高粱烧”,自己倒了一大碗,也给每个孩子都倒了一些,母亲也高兴地来了一点儿。说心里话,母亲是最不喜欢酒味儿的。
父亲举着杯子,若有所思地说:家乡好哇,你们都长大了,家乡什么样,你们没瞧见过,都该回去看看哪。
晶很理解父亲,举着酒杯说:爸,现在忙,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我和高扬一起去老家看看。
高扬也说:石伯伯,你放心,我下次去一定带上你。
这句话说到了父亲的心窝里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希望回老家看看去,岁数大了,一个人是没法回去的。孩子们要是不陪他去,他就只能是梦想了。高兴的父亲,一次一次地和高扬碰杯,喝来喝去就喝高了。
这回父亲不说家乡了,而是说这个饭馆了,命令似的冲着孩子们说:以后你们一周要到这里吃上两次。家乡好哇,你们不能忘本。
喝着吃着,父亲就哭了,一塌糊涂的样子。大家都不知道父亲这是怎么了。
结账时,晶和海都抢着去结,最后父亲大手一挥自己去结了,什么零头呀,都不要了。
从那以后,父亲便成了蘑菇屯饭庄的常客了,弄得母亲三天两头和父亲吵架。
九
晶和海相继结婚了。父亲的意思是,晶和海的婚事要好好地操办一下,地点最好在蘑菇屯饭庄。林十几年前结婚了,那是在部队偷偷结的,父母都不知道,更谈不上到场了。按父亲的话说,通过晶和海的婚事,让蘑菇屯饭庄也喜庆喜庆。结果晶和高扬领完结婚证,便接到任务去南方缉捕逃犯了,自然是一桩没有婚礼的婚姻。
海和杨花花结婚时,时间倒是显得很从容,俩人没有张罗亲朋好友,悄无声息地去游玩了一次,算是把婚结了。
父亲因此很失落,错过了两次让蘑菇屯饭庄轰轰烈烈的大好机会。
海和晶的婚姻,让他们似乎都找到了幸福。晶搬到高扬那儿去了。父母对晶的出嫁想得都很开,姑娘嘛,如同泼出去的水。
他们不理解的是,海结婚也没住家里,而是住进了海单位的宿舍。其实,父亲几次见杨花花已经很喜欢这闺女了,干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一点也不磨叽。说话大着嗓门,让父亲想起了部队的女兵。父亲望着杨花花就说:这闺女好,好哇!
究竟哪里好他并不说,只是说好。母亲望着杨花花竟有些担心,她很没底气地对父亲说:你看那丫头和咱那海能长吗?
父亲说:别瞎掰,说啥呢,海那娘儿们叽叽的样子,就得有这样的姑娘收拾他。
父亲现在还没有忘记收拾。母亲所担心的是,怕海受媳妇的气。其实母亲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婚后海的生活,基本上是一种被动地位,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杨花花说了算。这姑娘骨子里就有一种当领导支配人的欲望,在海的面前说话不仅粗门大嗓,还比比划划的。
海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整天里在杨花花的指挥下无比受用的样子。一会儿去买酱油,又一会儿去买包子。总之,在杨花花的指挥下,海是团团乱转。但他无怨无悔,还兴高采烈的样子。
杨花花结婚之后,就被刑侦大队安排搞内勤工作了。杨花花习惯了追追打打的工作,冷不丁按一天八小时上班,下了班又没事可做,她很是不适应。晚上的时候,她在家待不住,换上便装要出去转一转,非得让海陪着她。她把海当成搭档了。让海陪着她专门往旮旯犄角钻,这是她的职业特点。海跟着杨花花也学会了“深入浅出”,看什么人可疑,什么人一看就是好人等等。海现在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小说创作,海早就不是编务了,他已经拿到了成人文凭,学的就是中文。海现在是编辑,有中级职称。他的创作已经在圈内有一些小名气了,人们称他为青年作家。海的作品早就过了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时候了,海现在的小说成了好多杂志的抢手货。
海通过杨花花的指点学会了观察什么是好人,哪些又是坏人,这对他的小说创作起到了很大帮助。
杨花花带着海每天晚上这么转悠,终于有所收获。杨花花在海的配合下,先是抓住了一个企图入室盗窃的小偷,公安局顺藤摸瓜一举粉碎了一个盗窃团伙。又有一次,杨花花在一个夏季的夜晚独自走在街上,那天海要在家里赶稿子,没能出来陪她。结果,有个色狼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打杨花花的主意,被杨花花三拳两脚给收拾了,送到派出所一审问才知道,原来此人是个奸杀惯犯,还被通缉着呢。因此,一连串无头案都迎刃而解了。为此,杨花花还受到了公安局的嘉奖。
这是杨花花业余时间的作为,她感到很不过瘾,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她在业余时间里整日这么蹓跶,大部分时间是没什么收获的。她无处发泄,便把海当成自己演练的对象。她经常把海捆起来,告诉海这次是什么扣。弄得海爹一声娘一声地叫,叫归叫,海愉快高兴,心甘情愿受这样的待遇。
杨花花琢磨完海还不够,她还让海把她捆起来,要么系在椅子上,要么系在床上,总之,不管系在什么地方,杨花花总能变魔术似的,重新恢复自由,看得海一愣一愣的。海更加由衷地佩服杨花花了。海有时候望着杨花花情不自禁地说:花花,你都快赶上我姐了。晶是花花崇拜的女人之一,在整个公安局没人不知道晶的,晶办的案子都是大案子。晶的名字都被许多黑社会团伙记录在案了,有人曾扬言,杀掉晶就会得到一百万的奖励。但现在晶仍然完好无缺地活着,并且神出鬼没地和那些犯罪分子斗争着。
杨花花佩服晶是真心真意的。她一直希望晶说一句话,把她调到一线去工作,可晶一直没有说那句话。后来晶冲海说了句实话:别以为这事是闹着玩呢。
也就是说,高扬和晶从事的工作,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工作,一不留神就有生命的危险。看晶在人前人后笑呵呵的,可她就是睡觉,每个细胞都是醒着的。
现在的杨花花,做梦都梦见自己还打打杀杀呢。有好多次在梦里,她一脚把海从床上踹下来,弄得海鼻青脸肿的,海到最后都不敢上床睡觉了,而是抱着被子睡在了沙发上。
这一点父亲母亲都是不知道的。
母亲一直对海结婚不住在家里耿耿于怀,她楼上楼下每个房间都看了,然后就落寞地自言自语:这个海呀,家里这么大地方不住,非住在单位的鸽子笼里。
母亲一直把海的宿舍比喻成鸽子笼。
父亲听到了,便说:不回来更好,清静。
老年的父亲,内心深处也是希望海呀晶呀能住在身边,年轻人活蹦乱跳的样子,会让父亲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父亲一想起年轻岁月,总是那么神往,说起那些岁月时,父亲总是这么开头的:想当年,我二十三,在一八六团当营长……父亲的岁月结束了,父亲只剩下对往事的空叹了。
晶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要孩子,这是母亲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偶尔的,晶和高扬在周末提袋水果或两瓶酒回到家里坐一坐。这时,是一家人最高兴的时候,母亲忙三火四地给海打电话,让海带着花花也回来,一家人要吃顿团圆饭。海接受了命令带着花花回来了。
母亲不注意别的,专看晶和花花的肚子,于是母亲就冲着两个女人的肚子说:你们哪,可真是,咋还一点动静也没有哇?
两个年轻女人自然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红了脸,把母亲的话头岔开了。
晶和高扬真的很忙,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有时就在家坐一会儿,他们腰间的呼机就响了,便匆匆地走了。这一走,十天半月的也露不了一次面。就是能在家里呆到吃饭的时间,他们也很不安心的样子,不时地看表,看呼机,怀疑呼机是不是坏了。
每次吃团圆饭,父亲母亲为了争执吃饭的方式总是闹得很不愉快。父亲每次都坚持要带上一家老小去蘑菇屯饭庄吃,由他请客,大手一挥,不用找零头的做派,父亲很受用。母亲则不同意,她一直希望自己在家做饭,然后围在一起吃,这才受用,这才是个家庭。每次父亲母亲争执在哪儿吃饭时,孩子们都不好说什么。
父亲说:你们说,这饭怎么吃?
孩子们说:随便,随便。
父亲对孩子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