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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木头公仔 作者:吴虹飞-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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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才不要管。 

  小声求他,下回吧,下回再…… 

  下回?小姑奶奶,他苦着脸,下回要到什么时候。 

  我迟疑着说,有一个朋友,在附近的农舍那里租了房子,等她上班,我们可以去那里。 

  此话当真? 

  当真。 

  不可以让别人知道的哦,两个人低低密谋着,要干坏事似的。我把脸深深埋在他身上。以后你得叫我姑奶奶。 

  这可如何使得,我的小姑奶奶。可不要和别的女子又好了。 

  怎么会!鬼才信呢。微风拂过女生宿舍的楼顶。夜里没有什么星星,只看见了月亮这个怨妇。 

  再晚一些,天就更凉了,吊带背心、丝织的薄裙子还有冰激凌,都要收起来。我说,我们去那里吧,那里有湖水,有小山,和上面开满的小黄花! 

  小刀小刀,五年前你就住在那里,天天练琴。你的淑娴的女友给你做饭,等你功成名就。 

  小刀小刀,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还在和学校里的小男孩闹着小小的别扭。所有人都知道你会出来的。你那么好看,那么大气。 

  而我还不知道你。 

第二章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
木头公仔(2)

  小刀,你知道吗?他比你年轻,比你高,比你清秀,比你脆弱,比你飘浮。他从城东匆匆赶过来,只是来握我的手,告诉我他喜欢看我笑的样子。然后他还要匆匆地从城西赶回城东,回到他的英伦女友身边,还要让夜风吹散他身上的女孩子的气味。他不成器,没有出息,你看他现在只会来缠我玩。我知道你不会介意,你从来不介意我。你说,我会一首歌一首歌地写下去,一个一个地爱别人。 

  其实,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本来不会爱别人的,因为你不爱我,我才不得不一个一个地爱别人的。他们说女人是水,是杨花,他们说水性杨花。我是一个好例子。小刀,小刀,你看看我,看看女人是怎么像水,像悲伤的杨花!你一念之差,累我一世轻薄如杨花,我能怨你吗?若他日相逢,你仍是扶了与你共枕的女人,还能看到我否?你还能看到我朝天的素面,全无尘埃?你可否知道这一个女子是单独为你留下?你若不管,东风拂老了,谁管? 


  你爱了西域你们家的清秀女子,爱了北方的长腿女人,又爱了法兰西的性感女子,你一个一个地去爱,却从来没有来爱过南方女子。你不爱你怎么知道呢?你焉知我不是上天细细为你打造的女人? 


  流年无声流转,你兀自美丽,独独使我轰然老去,恁地无端和霸道! 

  那个男人长得很丑。肥硕,多欲,野兽般的凶狠,无耻和下贱。 

  但吉他完全是吉他,不是武器,不是SOLO,不是思想,不是感情,不负载任何东西,恣意放纵,干脆爽快,毫无章法,甚至还卡通。 

  他是胡闹了,让我们发笑,让我们快活,但决不是滑稽。 

  有人鼓掌,有人起哄,有人目瞪口呆。 

  我突然变得高兴起来:好久没有看见这么酣畅痛快的吉他。 

  我喜欢没有章法,喜欢恣意而无顾忌,所以喜欢那个弹吉他的人。当吉他无关忧伤、愤怒和观念时,我就喜欢它。因为它不会让你爱上它,却让你快乐。 

  一个女孩子全神贯注地看着弹琴的人,目光虔诚。但她的眼睛掠过我时,是恶毒和挑衅的。 

  她才十八岁,花样的年华。 

  我暗自笑她。我不是她的对手,我没有她那么丰满,足够的年轻和足够的下贱。她轻佻地把身体粘上任何一个弹吉他的老男人,留下他们的电话号码。 

  我看见了很多人,哭的,笑的,闹的,穷形尽相,我不认识他们。 

  我有点想在某个人怀里哭一下。 

  凌晨三点,我终于蹲在酒吧门口哭了。 

  我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我忽然嗔怪起来:你到哪里去了!我伸手抓住那个人,浑身发抖。 

  是他,那个弹琴的老男人。 

  他说,你刚才唱得很好。 

  我沮丧地说,不好。 

  我知道,他说,你觉得没劲,你知道有时候技术和劲儿是冲突的。 

  他应该看到我穿深紫色长裙唱歌。 

  他说,你那么小,可是唱歌的时候,声音却那么大,你知道吗,那完全不对。 

  我知道那是不对的。我不一定要那么大声地唱歌,而要让所有的人都听到,仅仅是因为爱过一个人。 

  这原本应该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想找一张床,好好睡一觉。 

  到我那里去吧。 

  我不去,我说。 

  可是你困了,他说。 

  那又怎么样!不知怎的,就赌气起来,大声说,总不能因为我很困,就要到你的床上去吧? 

  小刀小刀,可不可以背着你爱上别人呢?我感到孤单。 

  真的想重新开始一场恋爱。就在这个秋天。 

  上台演出之前忽然看见了他。三年前的那一个。在人群中他不经意地掠过我,那张好看而又冷漠的脸。 

  连神情都没有变,慵懒、漫不经心。 

  我侧身让他,没有想和他打招呼。 

  眼看就要走过,忽然他说,还好吗? 

  还好。 

  最近忙什么呢? 

  生活呗。 

  你好好唱。 

  不干你事。 

  我希望你唱好。 

  他擦身而过,并没有看我。 

  演出完了,一大伙乐手坐在一起,吃饭喝酒。他领了一个西洋女子,随同另外几个人,在邻桌落座,两只眼睛,就看过这边。 

  不一会,他端着一杯啤酒过来,坐我身边,说,干杯。 

  我盈盈笑说,我不喝酒。 

  你看你看,他仔细端详,眼睛都变了。 

第二章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
木头公仔(3)

  我看四下无人注意,便大了胆子斜眼看他,如何变法? 
  变好看了,他柔声道。 

  呸,我作势要打他,却被他抓住手,半天不肯放。 

  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他压低声音,如耳语。 

  我嗔他油嘴滑舌。 

  他敛容道,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看你就是。 

  靠,他作委屈状:我当然不是。 

  你当然是。 

  好好好,我是我是,行了吧,这样你高兴了?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我扭身不肯理他。 

  这时候看见那个和他同行的西洋女子放眼过来。妩媚的杏眼,一袭紧身红裙,颇有些韵致,只是有点憔悴了,看不出年纪来。 

  哎,我问你,你是怎么认识你的英伦女友的。 

  在青海家里认识的。 

  你过北京,她就跟着来了? 

  然。 

  我不由得冷笑:你好本事!硬是被你拴住了一个女人。 

  我能有什么本事?他说,碰上了就是碰上了,一辈子总得碰上一个吧。 

  我的心隐隐有痛。是了是了,连你这等浪子,也碰得上真心女子,怎不见我碰上小刀,或是别个待我好的人呢? 

  你过去打声招呼吧,他央我。 

  我哪里肯,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怕生。 

  我知道啊,可是她很喜欢你的乐队哦,你就给我一个面子吧。 

  总是经不住这样的男人的央求。我便过去,和那个女子说: 

  Nice to meet you! 

  她笑说,Nice to meet you; too。 

  我又说,You are a pretty girl。 

  她惶然笑说,你也很好看。 

  我说,在北京好吗? 

  她微微摇头,不是很好。 

  她脸上有淡淡苦涩,我不了解她的中国爱情。 

  去年看见你在台上唱歌,穿的是深紫的裙子,风吹你长长的裙裾,真是好看。她说。 

  三年前面容似水的女子,也是穿了同样一件深紫长裙,和她现在的男友并肩坐在酒吧门外的台阶上。半晌不言语。 

  过了很久,我推了推他,给你十块钱,能不能在别人面前假装你是我男友? 

  他说,能不能拿了十块钱之后,假装不是你男友其实是你男友。 

  遂不说话。 

  过一会他说,昨天看演出,看见那个乐队的吉他手小刀,穿的T恤,和你衣柜里放的那一件,一模一样呢。 

  我看了他一眼,说,他的那一件,正是我送的。 

  又不说话。 

  终于下班,他走到我跟前,擦去我嘴上的口红。没想到他欺身这般近,一时就由他去。 

  两个人默默到了街边吃馄饨。夜很深了,路灯立在惨惨的雾中。卖馄饨的人要收摊了。 

  没有地方去了,他就说,到我那儿去吧。 

  觉得百般不妥,却也没有反驳的理由,只好去他的排练场。 

  路上给他买了一瓶啤酒。他要给我喝,我说我不喝酒。 

  他喝了酒胆子就大起来,在屋子里一味地纠缠,而我总是不肯依他。 

  他便抱怨,你这个女子,怎生这样麻烦,这么浪费时间。换上别人,早就做了三回了。 

  第一次听到他讲如此粗鲁的话,不免伤心,垂首半晌,说,我和你的那些女孩,不一样的。 

  我会难过,会伤心。 

  我不想难过,也不想伤心。 

  于是等天亮。看着夜行的汽车一辆一辆地呼啸而过,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车灯把窗棂的影子印在地上,在我们面前奔跑着过去了。 

  黑暗中,我说,你在哪里? 

  他说,我就在你的旁边。 

  我听到他的呼吸,就在耳边。 

  只要一转身,就可以拥抱到温暖的身体。 

  一转身,我们都会拥有温暖的夜晚,彼此安慰。 

  天亮了,我便离开了屋子。 

  病了一大场。病好时,就铰了一头的长发。转眼冬天到了,穿了薄薄的灰色棉袄去找他。 

  他不在,屋里是另外一个男孩。问他去哪了,说是不知道。 

  再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再没有蓄过长发。 

  京城有多少个酒吧,哪家新开,哪家关门,我总不能一家家去找。 

  如是三年。 

第二章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
木头公仔(4)

  半夜醒来,披衣起床,看着窗外透进的光,幽幽落在悬挂的衣服上。 
  三年前的月夜,无非也是一样的,只是可能要比现在凄凉愁苦。两个人漂来漂去的,明天就不知道会到哪里去了,就算有了情义,也无法相守。 

  天亮一别就是三年,音容未改,却已物是人非。虽是早认识的,却还要重新寒暄,重新再认识一次。 

  小刀,什么时候我们再作一次相遇,让我为你做一回世间凡俗的家常饭菜,让我为你再解一次蓝色的罗裙。矜持不如放浪,羞涩不如销魂,淑贤女子的面纱,总要换成题有香艳体诗的罗帕。倘若真有重来的机缘,不如把这个机会给了我吧,让我先做了负心的那一个。 


  恐怕今生不能做一回你枕边的妇人了吧?流年把爱变成了恨,成了怨,成了石头,成了灰,剩下无非是空空的躯壳,如何爱得起来?就算我褪尽亵衣,又能得到多少盈盈一握的欢娱呢?我两眼空空,无从爱起。本不该爱别人,也不该浪费有限的青春,可是爱你太切,我无药可治。这一世的繁华与欢情,你替我享受了去吧。我如何就看不破了呢?是我贪了,嗔了,痴了,居然寻思着要怪你了,我真该死。 


  你不会耻笑我吧,说我爱着一个男人,却还要爱别人,笑我恋过无数人,却还要眷眷地来恋你。你不是女人,你如何懂女人,你不是水,不是杨花,你怎么知道杨花和水不会爱人心切、心痛、心碎到心死呢? 


  人人都说我是少有的聪明女子,我也只是徒有聪明而已。小的时候,算命的先生已经说过了,这个小孩太聪明,只怕性子太倔,反而累得一事无成。 

  不由得拊掌而笑:是了,是了,自遇上小刀,一颗桀骜倔强的心竟是随你温柔起来,变得冷暖自知,谦卑玲珑,就好似什么都开始懂了,再不肯负气任性。 

  其实我喜欢他坐在台下,默不做声看我唱歌。正如我喜欢坐在台下,静静看着他在台上唱歌。 

  他的声音是忧郁的,像孩子一样纯净的忧郁,更让人心动的,是他的年轻他的漫不经心。 

  我们很少说话。 

  我摸不清他想什么。 

  他喝了酒才来抱我,就三年前的那一次。很奇怪,竟然是刚刚好。两个人有点吃惊,有点快乐和迷离。闭了眼,就去抚他的长发。而我也一样,有着一头长发。 

  我那时深爱的是小刀。断然不肯孟浪。 

  他偶尔唱《甜蜜蜜》。他唱得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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