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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木头公仔 作者:吴虹飞-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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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会做我老公到什么时候?” 

  我假装想了一下,说,“到你九十九岁的时候。” 

  “这么久!”她惊呼。她扑到我怀里,“我会离不开你的。” 

  “我也会的。”我说,“你是命运所赐。” 

  红喜在我家住了三天。我们不停地说话,生怕错过了一分一秒。在地铁站分手时,我们同时感到了伤感,我们已经这样幸福。而这仅仅是开始。 

  我一直以为,只要拥有足够的善良和耐心,就可以拥有应有的幸福;我以为老天一直在注视苍生,悲天悯人,决不忍不去满足一个南方女子卑微的心愿;我以为女人想要的无非是两种东西:幸福,或者死亡。我以为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人,不外乎用两种方式:一种是你除去所有包裹你的衣裳,赤身裸体地与他相拥,你们将在彻夜灯火的城市沉沉睡去。在所有剩下的夜晚,在世俗的喧嚣中,你要把他的手放在你的左边乳房,你要说,我的宝贝,我们要像冬眠的熊一样睡去,等到明年的春天再一起醒来;你要学会听从他的劝告,不穿任何衣服睡觉,学会和一个不是你自己的人肌肤相亲,学会用体温体会幸福的惟一方法,学会毫无保留地信任“另外”一个人,学会天真、愚昧、盲目、悲凉地相信肤浅的承诺,相信在你睡着的时候他不会走开。另外的选择就是:你要和你的爱人疯狂做爱,不停地,毫无希望地;整个黑夜,你要狂喜而悲伤地尖叫,或者无声地哭泣,你感到他环绕着你,与你紧密相连而你却随时失去他;你有时停下来,只是为了喝一口冰凉的水。等到天亮,肉体彻底厌倦、崩溃,你毁掉了肉体,同时也销毁了灵魂, 
你就可以离开他,我是说——永远,永远不再爱他,也不再和他做爱。 

  就这样,如果你还有足够的年轻,就可以有足够的疯狂和决绝;如果你有足够的慈悲,你就会有足够的慧根,洞晓幸福的终极宿命。 

  然而事情正在改变,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知道她不爱叠被子,不爱收拾房子,她热爱做饭,到超市去买面包和苹果水。在黑暗中我把手放在她的身上,这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她翻身抱着我,呢喃几句就睡过去了。我知道她信任我。在黑暗中我看到她短发的大致的形状,她说以前是长头发,后来身体不好,只好剪掉了。我看过她的照片,果然很长,披下来,单薄而忧郁。 


  我们赤身裸体,亲如一人。 

  可是事情正在改变,红喜不知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和红喜认识的第三个礼拜,我和报社的同事们一起去一个海滨城市度假。我在海边又喝醉了。我和我的同事,一个丰满的北京姑娘躲过了所有人的眼睛。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单位我从来没有特别注意过她。我抱着她饱满的身体,像秋后收割的农民一样狂喜不止。那是鄙俗不堪的爱情,但是它健康,生机蓬勃。它是我想要的。 


  红喜打通了我的手机,急急地说,快说你想我。 

  我说我醉了。 

  天渐渐变凉了,秋天即将来临。红喜,一切都在改变,事情并不由我们来控制。 

  她回来时觉得屋子的味道变了。她有惊人的嗅觉,触觉和未卜先知的能力。 

  “有人来过?”她变得忧伤。 

第二章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
幸福的街道(4)

  “没有,”我忍俊不禁地点她的鼻子,笑话她的小心眼。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你可以和别的女人好,请尽量不要爱上她们,并且尽量不要让我知道;如果我实在过于聪明,请对我说谎。我不需要爱情,我只要哄哄就好了。” 

  我把脸埋在她的身上。 

  “你和别人好了?” 

  “是的。” 

  “她是你的同事?” 

  “是的。” 

  “她很性感?” 

  “是的。” 

  “你喜欢她多过喜欢我?” 

  我犹豫了一下,说,“这是不同的感觉。” 

  “你会赶我走?” 

  “不。” 

  “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我还可以到你这里来?” 

  “不,你不可以来了。” 

  她疯了。她什么都做了。这个笨拙,乖巧,热情和悲伤的女人。我看到她弓着小小的身体,短短的头发在我的腹部上飘来飘去。我抚摸她光洁的后背。一股热流自下而上涌出,令我感到疲惫和惆怅。我听到她的叹息,如此遥远。 


  啊,这是天堂,她喃喃自语。我告诉她没有天堂。但她似乎没有听见,在我的怀中睡着了。 

  我脱下高跟鞋和丝袜,摘了耳环和发卡,脱去粉色的套裙,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然后掀开被子,钻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原来身体是如此温暖,怪不得一个人会如此依恋另外一个人。 


  我在黑暗中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的眼睛,仿佛要将他永远嵌入记忆之中。我如同一个新嫁娘一样等待着他。我等了那么多年,才能够和一个人厮守。 

  可是第二天我要早起梳洗:画眉,描唇线,上眼影。我将离开他。 

  我不给他任何离开的机会。 

  因为我将先离开。 

  你会记得一个叫红喜的女孩子吗? 

  他说他会记得。 

  不知道他是否会记得那本《叶芝诗集》:“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候/爱慕你的美,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诗歌是说谎的,我知道他已经把女人领回家,他的天性如此:健康,自私,残忍,急不可耐。 


  清晨,如同这个城市所有居无定所的外地人一样,我穿过那条名叫幸福的街。既然已经找到它了,我想我也该离开了。街灯在身后逐盏熄灭,我想起了一种人,他们是由深海中的某种鱼类化身而成,因为过于脆弱和胆小,所以只在寒冷的月光下无声走路,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子上一样。他们的脚已经流血,所以身后总是拖着一条长长的粘稠的银色痕迹。他们脸色苍白,充满渴望和惊惧。为了寻找一种名叫幸福的水,他们满怀希望而来,却将带着永恒的悲伤回到深海。 


  我听到一声尖利的叫声划过寂静的上空。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并且消失。我跑过街的转角,看见一个女人倒在地上。我看见她的胸口深深刺入了一把银色的刀。我看到血畅快地汩汩而出,流在她的身下。我想这一定是一场噩梦,这样的暴力和绝望竟然发生在一条名叫幸福的街上。我把女人抱起来,听到她小声地说,把我放回深海。我说,请你不要死。可是她死了。她的血沾染了我的手,我的衣服和我的眼睛。我看到她别在发鬓上的一枚银色蝴蝶,我看到了她的脸,如此苍白。 


  我看到她的脸和我一模一样。 

  ——摘自红喜的日记(1999年10月8日,天气晴) 

  和一切改邪归正的回头浪子一样,我放弃了些许放荡的单身生活,和那位丰满的同事结了婚,从此拥有了固定且合法的性伴侣。我仍然按部就班,努力工作。生活的确给了我丰厚的回报。我有了计算机、手机、房子、信用卡,而红喜注定只是一场艳遇,青春末梢的一个忧伤且美艳的注脚。 


  后来红喜辗转于几个男人之间,她总是飘浮不定。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被送进了一个疗养院。 

  她很快地死了。 

  据说她挣扎了很久。人们发现时已经太晚。 

  她留下了一些信件,据说全是给一个男人的灼热和苦涩的情书。这个男人我不认识。 

  她和我确实没有任何关系了。 

  惟有死亡使记忆永恒。红喜在每一次争斗中都输得一败涂地,但她用死亡取得最终的胜利。 

  我仍然记得那个柔软、光洁的小小身体,它的敏感、脆弱和无限的美好。我爱它。 

  我和妻子早就搬离了幸福大街。 

  ——摘自一名男子的日记(3月6日,生日,桃花盛开) 

  半夜,忽然无来由地下起了暴雨。 

  在黑暗中,妻子幽幽地问:你还记得一个叫红喜的女孩子吗? 

  我说不记得了。 

  她说她很爱你,她这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你。她说你不会忘记她。 

  听说她死了。 

  不,她没有死。妻子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森起来:她仍然活着,用肉体去爱男人。她爱他们,怜惜他们,同时蔑视他们。 

  一道闪电划过了窗户,我遽然看到躺在怀里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它像孩子一般天真,柔美。 

  我失声问道,你是谁? 

  她凄厉地笑起来,我是你共枕八年的妻子啊,你不认得了么? 

  刹那间,那张玉一样温润的脸开始腐烂,露出雪白的骨头,两只眼睛变成了黑色的洞,一条条蛆虫从洞里爬出来。 

  在空荡荡的房间中间,我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 

第二章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
木头公仔(1)

  你可有什么药,来治我这年纪轻轻就落下的顽疾? 
  你只是太悭吝了,一定不肯给。 

  而我,也一定不会开口问你要。 

  小刀呵小刀,我并非你前世今生的情人。我只是一不留心,在上一世欠了你一吊铜钱,必须今生来还你,又怕你不肯收了,累我下一世还须万水千山找你来还,百般垂首,千般迎合,万般甘心。我们来玩“木头公仔”吧。 


  什么是“木头公仔”?就是酱紫的了:两个人,两只手同时与对方击掌,一边拍一边念口诀,木头公仔毋得动毋得笑!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要摆好一个姿势,就再不能动,也不笑了。谁先笑,要打手掌心的。这是小时候我们家那一带的小孩子玩的。 


  他笑说小南蛮,伸出手来,与我击掌: 

  劈、劈、啪、啪! 

  我自敛容,念念有词: 

  木、头、公、仔、毋、得、动、毋、得、笑! 

  两个人蓦地停止了动作,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眼角瞥见他的手扶在栏杆上,明目张胆地蠕动,做爬虫状。 

  动了动了,我说,拿手出来,打!他也不反抗,乖乖地摊开手让我打。 

  才打了一下,就忙不迭地要躲开。因为另一只手,却很不老实地轻轻放在我的腰上。他笑眯眯地看我。 

  再来一次,我说。 

  木头公仔——毋得动——毋得笑—— 

  静默了两秒,他竟开口说,你怎么不看我的眼睛呢? 

  你怎么可以说话呢?那你眼睛怎么不看着我呢? 

  看了岂不要笑? 

  你不看我,你就不笑;你若不笑,就没有人笑,就不好玩。 

  鬼才敢看你!我哪里敢看他。 

  我就知道你害臊。 

  你怎么就知道。我瞥他一眼,笑了。 

  看见我笑,他便放肆起来,手竟游过来,揽住了我。他的手很长,一不留神,抱了个满怀。挣不开,整个人粘上来了,动手动脚的,叫人恨得咬牙。是自己太纵容他了吗?念他小了我半岁,他却总要追问我多大了,就好像不知道女人年龄,是万万不可以问。 


  虚岁三十八了,恶声恶气地扔过一句。 

  不信不信。他认真起来,扒着我的脸凑近了看:不对嘛,还是小女孩的眼角啊。 

  呸,口花花,我轻声啐他。 

  他得了势般,顺理成章地把我搂在怀里了。 

  仿佛变得小小的,任他怎么抱怎么合适,就好像早就设计好了型号一样。蜷在他的怀里,忽然就不明白事理了。 

  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恨声道,还来纠缠作甚! 

  他不作声,仍旧是涎着脸欺过来,躲也躲不掉。眼睛看过来,全是柔柔的眼波。若是三年前,怕是早已动心。 

  是不是和别的女孩,也是一样的厮混? 

  怎么会! 

  他爱耍无赖,赌咒发誓从来不打草稿,而我总不能分辨真假,只得随他去了。 

  怕他不老实,赶紧岔开话题:你弟弟上哪里了? 

  去深圳了,他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弟弟的? 

  我恼起来:这个人!你自己以前告诉我的,你忘了吧! 

  他笑说,看,刚才你还说你什么也想不起来,这不记得挺清楚的吗? 

  知道狡辩不过他了,就任他抱了去。 

  一只手大胆起来,要掀我薄薄的裙子。 

  这里怎么行,有人过来怎么办,我又气又急。 

  他才不要管。 

  小声求他,下回吧,下回再…… 

  下回?小姑奶奶,他苦着脸,下回要到什么时候。 

  我迟疑着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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