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12-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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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我往
一
葛大海死的那一刻;刘芳芳应该是有些预感的。
手里正拿个杯子喝水;不知怎的;杯子就掉下去;摔个粉碎。其实她的手一点也不湿。精神也好得很;没有头昏眼花;就那么很突然地;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与此同时;床头柜上那只闹钟也欢快地叫了起来:“快起床!快起床!”猝不及防的。紧接着;儿子葛小江从隔壁房间噔噔噔奔过来;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
“妈。吵死啦!”
刘芳芳忙不迭地把儿子送回房间。儿子是初三毕业班的学生;再过大半年就要中考了。这个时候;得把他像大熊猫一样侍候好;不能出纰漏。刘芳芳倒了杯热牛奶;再拿了几块饼干;哄小孩似的口气:“乖囡;再看一会儿;噢?”
葛小江嘴里噜里噜里不知说些什么;一张脸因为经常撅嘴皱眉;五官都是歪的;像是被人打过一拳。他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不停地转笔。“叭嗒”;“叭嗒”;圆珠笔时不时地掉落下来。刘芳芳在一旁陪着。对着桌上那厚厚一摞书;课内的、课外的、辅导的、强化的;堆起来只怕比人还高。刘芳芳只有小学文凭。这些是完全不懂的;该说的话也早说过了;说多了又怕儿子烦;反而不好。就那么呆呆坐着;满眼殷切地望着儿子。一会儿;葛小江叫起来:妈你在这里;我看不进书!身体朝后一仰;眼白往上翻着;一副小无赖的模样。刘芳芳慌忙站起来;说:“好;好;妈出去;妈出去。”
刘芳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抬头看墙上的钟;深夜十二点。
葛大海还没回来。他是铁道局的搬运工;做一天休一天;平常这个时候;他早该到家了。况且他又是自己骑车;时间好掌握。就算偶尔会晚;也总是先打个电话回来让她放心。他做事一向牢靠;今天是有些反常了。
“叮铃铃——”电话铃响了。刘芳芳忙拿起听筒。
电话那头是铁道局的值班人员。声音很低。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他先让刘芳芳冷静;随即告诉她:
——葛大海死了。在离开单位不到三公里的马路上;摩托车撞上电线杆;当场死亡。尸体已经在医院的太平间里。
刘芳芳一愣;脑筋有些转不过来。那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当是做梦。轰的一下。全身的血液全涌到头顶。起初是火烫火烫;一会儿便冰冷;凉得透了。大脑有些不听使唤;脸上肌肉似是僵了;看着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你;瞎讲!”半晌;刘芳芳憋出了这三个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安慰。
刘芳芳什么也听不进了;手一松;电话“啪”地落在茶几上。
追悼会上;刘芳芳哭晕过去几次。整个人像是一摊泥;被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地架住;身上没有半分力气。眼前黑蒙蒙的;许多人晃动。却一个也看不清;耳朵也仿佛失了聪;明明很多人在说话;竟是什么也听不见。
刘芳芳的眼圈;肿得像个桃子。眼睛却是越来越小了;成了一条线。陆续有人过来安慰她;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每哭一声;好似那颗心便轻一点;哭得久了;心里空空落落的;像个被掏尽的空壳子。
铁道局派了几位同志来吊唁;给刘芳芳送上五万块抚恤金。刘芳芳接过支票;心里咯噔一下。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会咯噔一下。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等那几位同志离开后;几个要好的邻居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说:才这点钱啊;他们也好意思拿得出手;下班路上出事也算是工伤;赔偿金最起码应该有个十七八万才对;他们这是在欺负人哪;欺负你们孤儿寡母……
刘芳芳有些不知所措了。钱是大事;没什么比钱更重要了。这一点刘芳芳清清楚楚。可她不知道外面的行情;人死了;该赔多少才合适。刘芳芳茫然地听他们说话;一句话也插不上。二楼的孟爱军跟她最熟;撺掇道:
“去铁道局讨啊;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你不去讨。就这么认了;说不定他们背地里还笑你是傻子呢!”
刘芳芳愕然地朝他看。讨钱?她有些惊讶了。她是个本分的女人;除了偶尔开玩笑似的问丈夫讨点钱买件衣服之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讨过钱。就连父母也没有过。她是真的觉得匪夷所思——怎么可能这么做呢?
孟爱军却径直说了下去:“你不要傻乎乎的。我跟你讲;你老早下了岗;以前就靠葛大海那点工资过日子。现在他没了;你一个人带个小孩;你说;你怎么办?就这五万块钱;存在银行里一年利息才千把块钱;又要吃饭。又要付小孩的学费;你不去他单位讨钱;怎么。准备吃西北风啊?”
刘芳芳震惊了。像是被一根针陡地戳了一下;冷不丁跳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是有些迟钝了。光知道哭;却连最根本的形势也没看清。像个一步步逼近崖边的人;还大大咧咧的。丝毫不知自身的危险。
“讨;怎么讨啊?”刘芳芳脱口问道。
那几个人便告诉她——脸皮厚一点。态度强硬一点。别跟他们客气;你越是客气。他们就越当作福气。想想儿子;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葛小江缩在一边;小眼睛骨碌碌。东张西望像个小老鼠。刘芳芳看着他;心里就涌上一阵酸楚。是啊;儿子这么小就没了爸爸。为了他;也该想办法多讨点钱。刘芳芳这么一想;刚才的悲恸便化作铺天盖地的母爱了。满满当当的。
刘芳芳在接待室等了半天;马副总才慢慢踱进来。秘书向他介绍了刘芳芳;马副总微一点头;说:“小刘;坐嘛。”
刘芳芳接过秘书递来的茶;说声“谢谢”。她今天穿了一条米黄色的连衣裙。头发细心吹过;刘海弯弯地搭在额前;稍稍抹了点口红。这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像是才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刘芳芳不晓得马副总是怎样的人;但孟爱军告诉她;和男人打交道;打扮得年轻漂亮点总没错。刘芳芳几年没进理发店了。弄头发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发型师一直劝她染发。她说不要;那人就很惋惜。说你这么漂亮;要是把头发再稍稍染点栗红色。保证比刘嘉玲还美。刘芳芳顿时脸就红了;同时也很内疚;觉得有些对不起人家。要不是口袋里总共才五十块钱;她真想把头发染了。
刘芳芳端着茶。脸上一直笑;笑得两颊都酸了。
“领、领导工作这么忙;我还来打扰。这个——真、真是不好意思。”她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马副总在那张宽大的皮椅上坐下;喝了口茶。问:
“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吧?”
刘芳芳忙道:“都差不多了;谢谢领导关心。”
马副总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小葛真是可惜啊;这么年轻;工作又这么卖力;出了这个事。这个;局里上上下下都很难过啊。”
刘芳芳眼圈一红;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马副总把纸巾递给她。说:“小刘同志;听我一句劝;我知道你很难过;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坚强。啊?”
刘芳芳一边点头;一边拿纸巾擦眼泪。
“他这么走了;倒是一了百了。丢下我和孩子。孩子还小;我又是没工作的;这以后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这话是孟爱军替她想好的。用来投石问路。
马副总吹着茶面上的浮沫;并不搭腔。刘芳芳怔了怔;只好又说下去:
“我也晓得领导很忙;我不该来打扰的。可、可是——五万块钱真是少了一点。现在的物价您又不是不晓得;买斤排骨都要十来块呢;一把鸡毛菜也要好几块钱。我儿子一个学期的学费就要好几千块;这个;还有水电煤——花钱像倒水一样。我一个女人带着小孩;您说。五万块钱怎么够用?”
马副总沉默着。眉头紧蹙。
“我也晓得你不容易;这样。”他说。“赔偿金再给你加两万;一共是七万。这已经是最高了;看在你有特殊情况才破例的。我跟你讲。局里以前也有类似事故发生。赔偿金从来没有超过五万的。”
刘芳芳一愣;还没有想好该说什么;马副总已经下了逐客令:
“我有个会。先走了。”
刘芳芳只好站起来;道:“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回到家;刘芳芳想起马副总那句“局里以前也有类似事故发生”;心里一动;便给葛大海的徒弟打了个电话;拜托他了解一下以前发生的事故大概赔偿多少。电话里;刘芳芳很不好意思地说:“你也晓得我的处境。这笔钱对我非常要紧;我也不是想多拿。只要别比人家少就行了——”那人道:“我晓得我晓得;师母你放心。我马上就帮你去打听。”
消息很快来了——前年有个工人;也是下班时候被汽车撞死了;局里赔了他十五万。去年;有个人上班时从集装箱上摔下来;当场摔死;这次赔得更多;整整二十七万;还让他儿子顶替进局里了。
刘芳芳呆住了。这才晓得自己真的是被欺负了。有些气愤了。老话说得没错;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她算是领教了。
第二天;刘芳芳再次找到马副总;把那两桩事说了出来。因为占了理;讲话便顺溜了许多。她以为马副总多少会有些不好意思;谁知他放下茶杯。一笑:
“我说小刘同志啊;你是不是特务出身啊?哈!”
刘芳芳也跟着笑;倒有些窘了。
“不过;一桩归一桩;”马副总话锋一转;“你丈夫的事;和前两桩还是有区别的嘛。去年那桩就不说了;人家是上班时间;情况不同嘛。就拿前年那个同志来说。他是被一辆集卡撞死的;警察裁定对方全责;他完全是个受害者嘛。可你丈夫呢;是自己撞上电线杆的;这个;是因为他个人原因造成了这起事故。情况根本不同嘛。你说是不是?”
刘芳芳争辩道:“我男人是因为上班太累了。所以才会撞上电线杆的。”
马副总笑了:“你这个小刘同志啊!搬运组那么多工人。干的都是一样的活儿。怎么别人没撞上电线杆;就他一个人撞上了?”
刘芳芳一愣。马副总叹了口气;一副很沉痛的模样。
“这样吧。我再给你加一万;八万。我这可是擅自主张;都没跟几位领导商量——唉。我这个人就是容易心软。领导们要是不同意;这一万块钱就算是我个人送给你的。有什么办法呢;你一个女人带个小孩;也确实蛮不容易的——”
回家的车上;刘芳芳被人偷了钱包。她原本是坐着的。途中上来一个孕妇;旁边几个青壮男人都稳稳坐着;她看不下去;把座位让给孕妇了;自己站着。车子很挤;她隐约记得有几个人一直紧挨着她——钱包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被偷的。里面钱倒不多;但有银行卡和身份证;补办起来很麻烦。
刘芳芳自认倒霉;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上了楼;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像在等人。
“你找谁?”刘芳芳问她。
“我找葛大海叔叔。”女孩肩上背个书包;脆生生地答道。
“葛大海是我男人。”刘芳芳怔了怔。“你找他干吗?”
女孩说:“开学了;我来问葛叔叔要学费。”
刘芳芳张大了嘴巴;还当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葛叔叔是不是病了?他平常都会把钱寄给我的。可这次我等了好久;他都没有把钱寄过来。我只好来问他要。要是没有学费;我就上不了学了。”
女孩脸颊红红的;嘴角一圈淡淡的绒毛;微微闪着光。瘦瘦小小的个子;看着似有些发育不良。戴一副黑边框眼镜。鼻尖上长着两粒很大的青春痘。
女孩对着刘芳芳笑。刘芳芳却几乎是有些惊恐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神经病?”半晌;刘芳芳终于叫了出来。
二
小女孩名叫王琴;住在郊区;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患了尿毒症;长年卧病在床。三年前;葛大海在晚报的“爱心热线”看到她的情况;便通过晚报联系到她;答应负责她的学费;直到她考上大学。
刘芳芳打电话到晚报;才晓得这件事是真的。
王琴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碾来碾去;眼皮耷拉着。葛小江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手里捧个饼干桶;自顾自地大嚼。刘芳芳拿了两块饼干给王琴。
“这件事情;我男人从来没讲过;我一点也不晓得。小姑娘我跟你说;我家里没钱;以前靠着我男人那点工资;还能勉强过日子;现在他不在了;我连吃饭都成问题;你还是回去吧;啊?”
王琴嘴里嚼着饼干;像是没听见刘芳芳的话;一动不动的。
刘芳芳给她倒了杯水;看她喝完了;饼干也吃完了;便打开大门;示意让她走。王琴还是一动不动。刘芳芳朝她看。她也朝刘芳芳看;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很无辜的模样。刘芳芳倒给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送你到车站好不好?”刘芳芳温言道;“天快黑了;再不走你回家就晚了。”说着便去挽她手臂。
“我不走;”王琴朝旁边让了让;“没钱交学费;回去也没用。”
她口齿清晰;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不像葛小江;说话带着鼻音;发嗲似的奶声奶气。大门敞开着;她却朝房内稍稍迈了一步。意思很明显了。刘芳芳一愣;说:“你不走;那你想干啥?”
王琴又不说话了。低着头摆弄衬衫角;一圈一圈地绕;松开;再绕。刘芳芳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要走的迹象;便吓唬她:
“你再不走。我要打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