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人生的枷锁)-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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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得真周到,〃他说。
〃让你吓了一跳,是吗?〃
〃有那么一点,〃他承认说。
他到底还是给海沃德写了封长达八页的信。
时光荏苒,剩下的两周时间转眼过去了。虽然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去花园散步的时候,威尔金森小姐照例要感叹又是一天过去了,但菲利普的勃勃兴致并未因此而有所消减。一天晚上,威尔金森小姐提出,如果她能放弃柏林的工作而在伦敦另找个差事,该多称人心意啊。这样他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菲利普嘴上敷衍说,真要能那样就好了,但实际上,这种前景并没有在他心中激起半点热情。他指望在伦敦能开始一种奇妙的新生活,最好别受到任何牵累。他在讲述自己今后的打算时口气过于随便了些,威尔金森小姐一眼就看出,他是恨不得马上就能远走高飞呢。
〃你要是爱我,就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了,〃她哭着说。
他猛吃一惊,闭口不言语了。
〃我多傻啊,〃她咕哝着。
他万万没料到她竟哭了起来。他心肠很软,平时就怕看到别人伤心落泪。
〃哦,真抱歉。我哪儿对不起你啦?别哭呀。〃
〃哦,菲利普,别把我丢了。你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我一生多么不幸,是你让我感受到人生的幸福。〃
他默默地吻着她。她的声调里确实饱含着极大的痛楚,他害怕了。他万万没料到她的话全然出自肺腑,绝非说着玩的。
〃我实在很抱歉。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巴不得你上伦敦来呢。〃
〃你知道我来不了的。这儿很难找到工作,而且我也讨厌英国生活。〃
菲利普被她的悲苦不幸所打动,几乎不再意识到自己是在扮演某种角色,他抱住她,越搂越紧。她的泪水隐隐使他高兴,他热烈地吻她,这回倒是出于一片真情。
但一两天后,她却当众大闹了一场。牧师公馆举行了一次网球聚会,来客中有两位年轻姑娘,她们的父亲是印度驻军的退休少校,最近才到布莱克斯泰勃安的家。姐妹俩长得很漂亮,姐姐和菲利普同庚,妹妹大约小一两岁。她们习惯于同青年男子交往,肚子里装满了有关印度避暑地的逸闻趣事(那时,拉迪亚德·吉卜林的短篇小说风靡于世,人人竞相间读)。她们同菲利普嘻嘻哈哈开玩笑,而菲利普也觉得挺新鲜布莱克斯泰勃的年轻小姐对待牧师的侄子都有点一本正经…一快活得什么似的。不知是哪个魔鬼附到他身上,他竞放肆地同那姐妹俩打情骂俏起来;由于这儿只有他这么个年轻人,她俩也相当主动地凑合上来。碰巧她俩的球艺都很不错,而菲利普本来就觉得同威尔金森小姐推来拍去很不过瘾(她来布莱克斯泰勃时刚开始学打网球),所以等他喝完茶,着手安排比赛阵容时,便建议先由威尔金森小姐同副牧师搭档,跟副牧师太太对阵,然后才让他与新来的人交锋。他在奥康纳大小姐身边坐下,压低嗓门对她说:
〃我们先把那些个窝囊废打发掉,随后我们痛痛快快地打上一盘。〃
显然,他的悄悄话给威尔金森小姐偷听到了,只见她把球拍往地上一扔,说是闹头疼,扭身便走。大家都看出来她是生气了。菲利普见她竟然当众耍脾气,很是恼火。他们撇开她,重新安排了阵容,但不多一会儿凯卫太太来叫他了。
〃菲利普,你伤了埃米莉的心。她回到房里,这会儿在哭呢。〃
〃干吗要哭?〃
〃哦,说是什么窝囊废对局的事儿。快到她跟前赔个不是,说你不是有意要伤她的心的,好孩子,快去!〃
〃好吧!〃
他敲敲威尔金森小姐的房门,见没人应声,便径自走了进去。只见她合扑在床上,嘤嘤抽泣着。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嘿,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管我,我再不想同你讲话了。〃
〃我怎么啦?我很抱歉,没想到让你伤心了。我不是有意的。听我说,快起来!〃
〃哦,我多么不幸。你怎忍心这么对待我。你知道我讨厌那套无聊玩意儿。我所以有这份兴致,还不是为了想和你在一块儿玩。〃
她站起身,朝梳妆台走去,往镜子里飞快地瞟了一眼,然后颓然倒在椅子里。她把手帕捏成个小球,轻轻拭擦眼角。
〃一个女人能给男子的最珍贵的东西,我已经给了你了哦,我好傻啊!而你呢,全无感激之意。你一定是个没心肝的。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地折磨我,当着我的面跟那两个俗不可耐的野丫头勾勾搭搭。我们只剩下一个多星朗了。你连这么点时间都不能留来陪我吗?〃
菲利普绷着脸,站在一边望着她。他觉得她的举动幼稚得叶笑。尤为恼火的是,她竟当着外人的面耍起脾气来。
〃其实你也知道,我对那两位奥康纳小姐一点也不感冒。你凭哪一点以为我喜欢她们呢?〃
威尔金森小姐收起手帕。那张抹了粉的脸蛋上泪痕斑斑,头发也有些凌乱。这时候,那件白衣裙对她就不怎么合适了。她用如饥似渴的火热眼光,凝视着菲利普。
〃因为你和她都才二十岁,〃她嘶哑地说,〃而我已经老了。〃
菲利普涨红了脸,扭过头看着别处。她那凄楚悲苦的声调,使他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悔恨交集,要是自己从未和威尔金森小姐有过瓜葛,那该多好。
〃我并不想让你痛苦,〃他尴尬地说。〃你最好还是下楼去照看一下你的朋友们。他们不知道你出什么事了。〃
〃好吧。〃
他很高兴,总算得以脱身了。
他俩闹了一场别扭,很快就言归于好。但是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天里,菲利普有时感到不胜厌烦。他只想谈谈今后的事儿,可是一提到今后,威尔金森小姐总是哭鼻子。一上来,她的眼泪还有点感化作用,使他感到自己薄情狠心,于是他竭力表白自己的炽热爱情永不泯灭。可是现在,徒然引起他的反感:如果她是个少女,倒还说得过去,可像她那样的半老徐娘,老是哭哭啼啼的,简直蠢透了。威尔金森小姐一再提醒他,他欠她的这笔风流孽债,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既然她口口声声这么说,他也愿意认可;不过说实在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得感激她,而不是她该感激自己呢?她要菲利普知恩图报,要从多万面履行情人的义务,这实在够呛。他一向习惯于只身独处,有时这还真成了他的切身之需。可是在威尔金森小姐看来,他须整天厮守在身边,对她俯首帖耳,否则就是忘恩负义。两位奥康纳小姐曾邀他俩去喝茶,菲利普当然乐意前往,但威尔金夺小姐却说,她再过五天就要走了,他必须归她一人所有。虽然这种说法所起来甜滋滋的,可做起来却烦死人。威尔金森小姐在他耳边絮聒,说法国人感情细腻,要是他们和漂亮女人好上了,就像菲利普同她威尔金森小姐那样,他们会是如何体贴入微。她对法国男人赞不绝口,夸他们倜傥风流,感情炽热,渴望自我牺牲,且温存得体。威尔金森小姐的要求似乎还真个低呐。
菲利普听了威尔金森小姐所列举的、完美情人必须具备的种种品质,不禁暗暗庆幸:亏得她是住在柏林呢。
〃你会给我写信的,是吗?每天都要给我写信。我想知道你的情况,你的一言一行不得对我有任何隐瞒。〃
〃到时候我会忙得够呛的,〃他答道,〃我尽更多给你写信就是了。〃
她猛张开胳膊,热烈地搂住菲利普的脖子。她的这种爱情表示,有时搞得菲利普狼狈不堪,他宁可她悠着点,居于守势。她所作的暗示是那么露骨,真有点叫他震惊,这同他心目中女性的端庄贤淑完全格格不入。
威尔金森小姐预定动身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她下楼来吃早饭,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套一件经久耐穿的黑白格子旅行服,俨然是个精明能干的家庭女教师。菲利普也默然不语,因为他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生怕出言不慎,惹得威尔金森小姐当着他大伯的面哭闹一场。昨晚他们在花园里已相互挥泪告别过,这会儿看来没有机会可容他俩单独聚叙,菲利普感到很放心。早饭后他一直呆在餐室里,提防威尔金森小姐硬要在楼梯上吻他。他不想让玛丽·安撞见这种暧昧可疑的场面。玛丽·安匕届中年,嘴尖舌辣,很不好对付。她不欢喜威尔金森小姐,背底下叫她老馋猫。路易莎伯母身体欠佳,不能亲自到车站送行,就由牧师和菲利普一并代劳了。就在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她探出身子吻了凯里先生。
〃我也得吻吻你呢,菲利普,〃她说。
〃可以嘛,〃他红着脸说。
他站在月台上,挺直身子,威尔金森小姐迅速地吻了吻他。火车启动了,威尔金森小姐颓然倒在车厢的角落里,黯然泪下。在回牧师公馆的路上,菲利普如释重负,着实松了口气。
〃嗯,你们把她平平安安地送走了?〃路易莎伯母见他们进屋来这么问道。
〃送走了,她几乎成了泪人儿了。她硬是要吻我和菲利普。〃
〃哦,是吗?在她那种年纪,吻一下也没什么危险。〃说罢,凯里太太指指餐具柜。〃菲利普,那儿有你的一封信,随着第二班邮件来的。〃
信是海沃德寄来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老弟:
我立即给你复信。我不揣冒昧,擅自把你的信念给我的一位挚友听了。那是个迷人的女子,一个对文学艺术真正具有鉴赏力的女子。她的帮助和同情于我是十分珍贵的。我们俩一致认为你的信婉约动人。你的信发自心田。你不知道,字里行间渗透着多么今人心醉的天真烂漫气息。正因为你在恋爱,所以你落笔时就像个诗人。啊,亲爱的老弟,说真的,我感觉到了你炽热的青春激情;字字句句皆出于真挚的情感,犹如音乐般扣人心弦。你一定很幸福!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在场,躲在那座令人销魂的花园里,看着你们俩肩抵肩,手挽手,像扎弗尼斯和赫洛一样漫步在百花丛中。我可以看到你,我的扎弗尼斯,温存热烈,如痴似醉,眸子里闪烁着初恋的光芒;而你怀里的赫洛,那么年轻、温柔、娇嫩,她发誓决不同意,决不最后还是同意了。玫瑰、紫罗兰、忍冬花!哦,我的朋友,我真忌妒你哟。想到你的初恋竟像纯洁的诗篇,多叫人高兴。珍惜这宝贵的时刻吧,因为不朽的众神已将人世间最珍贵的礼物赐给了你,这种既甜蜜又郁悒的回忆,将伴随至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以后再也领略不到这种无牵无挂的极乐狂喜。初恋是最难能可贵的;她美丽,你年轻,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俩。当你怀着值得钦慕的质朴之情,向我披肝沥胆,说你把脸埋在她秀长的柔发之中,我感到我的脉搏加快了。我敢说,那肯定是一头光泽细洁的栗发,好似轻轻抹上了一层金色。我要让你俩并肩坐在枝叶扶疏的葱茏树下,共读一册《罗米欧与朱丽叶》。然后我要你双膝跪下,代表我亲吻那留有她脚印的一方土地,并转告她,这是一个诗人对她的灿烂青春,也是对你的忠贞情爱所表示的一份敬意。
永远是你的
G·埃思里奇,海沃德
〃简直是乱弹琴!〃菲利普看完信说。说来好不蹊跷,威尔金森小姐也曾提议他俩一块儿看《罗米欧与朱丽叶》,但遭到菲利普的坚决拒绝。接着,在他把信揣人衣袋里的时候,一阵莫可名状的痛楚蓦地袭上心头,因为现实与理想竟如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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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三十六章
数日之后,菲利普上伦敦去了。副牧师劝他住在巴恩斯,于是菲利普写信去那儿赁了一套房间,租金一周十四个先令。他到那儿已是黄昏时分。女房东是个古怪的老太婆,身子矮小而干瘪,脸上的皱纹又深又密。她替菲利普准备了顿便餐。起居室内大部分地盘让餐具柜和一张方桌占了,靠墙一侧放着一张覆盖着马鬃的沙发,壁炉边配置了一张扶手椅,椅背上套着白罩布,座子弹簧坏了,所以上面放了个硬垫子。
吃完便餐,菲利普解开行李,放好书籍,随后坐下来想看看书,却打不起精神。悄然无声的街道,使他有点忐忑不安,他觉得怪冷清的。
次日他一早就起床,穿好燕尾服,戴上礼帽。这顶帽子还是他以前在学校念书时戴的,寒论得很,他决计在去事务所的途中进百货店买顶新的。买好帽子,他发觉时间还早,便沿着河滨信步往前走。赫伯特·卡特先生公司的事务所坐落在法院街附近的一条小街上,菲利普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向行人问路。他发觉过往行人老是在瞅自己,有一回他特地摘下帽子,看看是不是自己一时疏忽把标签留在上面了。到了事务所,他举手叩门,里面没人应声。他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