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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平凡的世界 (卷三)-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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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就去出席表彰大会。他不全是为荣誉高兴,而是感到,他的劳动和汗水得到了承认和尊
重。他看重的是劳动者的尊严和自豪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的劳动和创造才是最值得骄
傲的。

    另外,他最近分别接到了父亲和哥哥的来信,说他梦寐以求的新窑洞已经修建好了。哥
哥还在信中详细描绘了这院子的“气派”和双水村人的“反应”。

    他激动得一次又一次想象那地方。只有象他一样从贫困农村走出来的青年,才能深刻体
会到这件事的激动;那地方的荣辱历史永远牵着他的心肠!

    现在,老人们终于住进了新窑洞,这了却了他此生最大一桩心愿。

    少平也从家里的来信知道,哥哥已经承包了石圪节乡的砖瓦厂,事业正到了红火处;而
嫂子违反目前计划生育政策,又生了个小侄女,取名为燕子……妹妹兰香也来信了,说她和
那个叫吴仲平的同班同学已经基本确定了关系;说她还去了男朋友家,他父母都待她很好云
云。少平只是没想到吴仲平是省委领导的孩子。不过,他既没感到“荣幸”,也不为兰香担
忧——他的妹妹谁的儿女也配!

    他当即决定,给妹妹每月寄的钱再加十元。他知道,妹妹有了男朋友,也就有了社会交
往,总得多些花费。她现在还没有结婚,除过上饭馆,她不应该花男朋友的钱。不知她懂不
懂这一点?她会懂的!他想。

    几天以后,他便以“青年突击手”的身份,到铜城去参加了那个表彰大会。会议只开两
天,他也没认真参加,而到街上逛着看能给明明买个什么东西,他每次出门,无论到铜城,
还是到省城,首先想的就是给明明买个什么。明明也习惯了他的“习惯”。每次只要他从外
面回来,他首先就问:“叔叔,你给我买了什么?”说着便自己动手在他提包或衣袋里翻起
来,惹得惠英嫂常怨他给他惯下了“坏毛病”。这没办法。他和明明之间建立了一种无法言
传的感情。说实话,他对哥哥的虎子也没这样厚爱过。

    让少平高兴的是,他在广东来的一个小商贩手里买到了一个香港出的儿童书包。这书包
式样新颖不说,面料是十分考究的丝绸,有一种波光闪闪的细腻质感。他同时也买到了明明
嚷嚷了多时的彩色铅笔。另外,他还给“小黑子”买了个铜铃铛。这也是明明盼望已久的东
西;他说人家孩子的狗脖项里都拴这么个铃铛……会议开完以后,少平就满意地带着他给明
明买的礼物,以及局里奖给他的奖状和其它奖品,回到了矿上。

    到大牙湾正是中午刚吃完饭的时光。他知道他的班是晚上十二点下井,现在人都在地面
上。

    他先找到他的师兄兼下属安锁子,问了他走后这几天的生产情况。安锁子说都好看哩,
就是他把一个协议工在掌子面打了一顿。

    “谁叫你打人哩?唉,你呀!”少平抱怨他的师兄。“那小子头茬炮放了,还在回风巷
里睡觉,我就……嘿嘿……”

    “打得重不重?”少平着急地问。

    “不怎重。鼻子口里流了点血……”安锁子龇着牙不在意地笑了笑。

    “能不能再下井?”

    “怎不能?澡堂里还给我巴结了一根带嘴纸烟哩!”

    孙少平也就没理管这事。井下不好好干活,挨几个耳光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先回宿舍把自己的东西放下,就匆匆向惠英嫂家里走去。他没有吃午饭;惠英嫂肯定
给他准备好了——她知道他今天中午回来。

    孙少平带了给明明买的东西,沿着二级平台的铁路线往东,一直向那个熟悉的院落走
去。

    上水管旁的小土坡时,他看见了那一串串爬出院墙的紫红色的牵牛花和结籽的沉甸甸的
向日葵的圆盘。啊,每次走向这个院落,他都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这里,是他心灵获得
亲切抚慰的所在;也有他对生活深沉厚重的寄托。这个院落啊!

    少平进了惠英嫂的家门,见饭桌上的菜用碗扣着,酒杯搁在了老地方——惠英已经为他
准备好了午饭。

    只是进得门来,看见明明正哭着,惠英嫂急得捺起围裙不停地擦手;而“小黑子”蹲在
明明旁边,朝惠英“汪汪”地叫着,显然是嫌她惹小主人生了气。

    “怎么啦?”少平把装东西的提包搁在柜台上,弯腰抱住了明明。

    “他说下午学校开什么运动会,其他孩子的家长都去喊“加油”,硬缠着让我去。可我
下午要上班……”惠英嫂絮叨说。

    “你不会请个假?人家大人都去为自己娃娃喊“加油”,就我没人给我喊!”明明一边
哭,一边嚷着对他妈说。小黑子也在旁边“汪汪”叫着帮腔。

    “叔叔下午不上班,给你去喊‘加油’!”少平说。

    明明一下子不哭了,笑着连眼泪也顾不得揩,就用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项。小黑子将
两只前爪搭在他肩头——这通常也是一种欢欣的表示。

    惠英转过身,悄悄揩掉了眼角的两颗泪珠,然后就拿起了酒瓶倒满杯子,脸上是那种想
哭的笑容,招呼让少平吃饭。“先别忙!”少平说,便从柜台上取下提包,掏出了他为明明
买的那个漂亮的书包和两打彩色铅笔。明明高兴地跳了几跳,嗷嗷价欢叫起来。

    “你又惯他……”惠英嫂虽然这样说,但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悦。

    接着,少平又拿出了给“小黑子”买的铜铃铛。惠英赶紧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红带子,于
是一家人都动手,说笑着把那个铜铃铛拴在了小狗的脖子里。

    “走一走!”明明命令小黑说。

    聪敏的小狗真的在脚地上走起来,那铃铛便发出怪中听的声响。

    由于少平的到来,使这个刚才还不愉快的家庭很快充满了欢乐。

    吃完饭后,惠英嫂赶着去矿灯房上班。少平就和明明以及小黑子,一块相跟着去矿小
学。明明穿上他那套天蓝色带白杠的运动服,显得挺神气。小黑子吐着舌头,在他们前后乱
跑。他们沿着铁路,通过洗煤楼,来到西边医院下面的小学大门口。

    在校门口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门房老头不让小黑子进去。

    明明都快急哭了——他很想让小黑子也进去为他加油。

    少平好说歹说,最后给那老头敬上一根纸烟,并且亲手划火柴为他点着,老头才为小黑
子开了“后门”,让他进去了。今天这学校实在是热闹!孩子们穿上了漂亮的运动衣,都有
母亲或父亲来为他们喊“加油”。矿工们对孩子的溺爱十分出格——他们艰苦生活中的许多
安慰都是孩子带来的。如果是大城市的小学,此类活动大概不会有家长前去助兴。但对矿工
们来说,孩子的这类活动似乎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岂有不来为娃娃喊“加油”的道理!因
此,有的人为了满足孩子的愿望,竟连班也不去上了,专门误一个下午来参加这个“运动
会”。

    有人认出了孙少平,奇怪地问:“你怎也来了?”

    少平只好如实说:“我是为王师傅的孩子来的。”这些人“噢!”一声,表示出一副
“恍然大悟”的神色。少平不管这些,他知道,关于他和惠英之间的长长短短,早有人传播
开了,煤矿说两性之间的事,就象说市场上的菜价一样,说者听者都不当一回事。

    在小学大操场上,用白灰划出了许多道道和圈圈。比赛有各年级的跳绳、跑步以及孩子
们的各类运动项目。

    二年级的比赛项目是:女孩子跳绳,男孩子赛跑。明明参加的是五十米赛跑。

    开始前,少平一再叮咛他:不要向两边看,只管往前跑!

    当孩子们在起点上各就各位后,他们的家长也分别集中到了跑道两边,紧张得如同自己
在参赛。少平带着小黑子也挤在人群中,准备为明明喊“加油”。

    口令一下,孩子们就争先恐后跑开了。两边的大人们也在跑道外撵着娃娃们跑,并且嘴
里叫着自己孩子的乳名或官名,给他们呐喊助阵,声音响彻了云霄。

    少平和小黑子相跟着奔跑,嘴里不断喊叫:“明明,加油!明明,加油!”这一刻里,
他似乎也变成了孩子,专注而狂热地渴望一种胜利!

    明明小胸脯一挺,第一个冲过终点。

    随即赶来的少平一把抱住他,笑着,喊叫着,滚在了一起;小黑子也扑上来,和他们乐
成了一团……当明明骄傲地站在冠军台上,领取那张奖状和一个塑料铅笔盒时,少平的眼睛
都潮湿了——这比他自己领那张“青年突击手”的奖状更激动!小黑竟然窜上了领奖台,前
爪搭在明明身上,用舌头舔他的手,逗得全场一片大笑。运动会结束后,他们就象凯旋的士
兵一般返回到家中。惠英嫂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们一齐动手,把明明赛跑冠军的奖状
贴在了那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旁。

    直到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了的时候,少平才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了惠英家。当他走
到坡底下的水管旁,却意外地发现安锁子正站在那里。

    “你干啥哩?”他惊奇地问。

    “我来找你哩!”安锁子手里还提着一把电筒。“什么事?”

    “黄原来个人,说找你哩!我寻思你大概在这里……”谁呢?少平一时想不起黄原谁会
来找他。

    “你刚到这儿?”他问安锁子。

    “我来好一阵了。”安锁子咧嘴一笑。

    “那你为什么不上来找我?”

    “嘿嘿……我怕你们正……”安锁子怪眉怪眼笑着,把脸扭到一边。

    少平真想煽这家伙一记耳光。他显然是暗示他和惠英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勾当”。


第四十七章

    来的人是金波。金波没有开他心爱的汽车,而是坐班车来到这里。这里也不是他此行的
终点;他只是路过来看看他的朋友。他的目的地在青海——那个他当年当过兵的地方。

    岁月的流逝,似乎并没有给这个青年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瞧,他依然是那么漂亮,白净的脸,浓密的黑发,大眼睛流动着热情的光波。个子当然
也没再长,可看起来很匀称。岁月也没冲刷掉心中的伤痕。

    八年过去了,他的梦魂还在远方的那片草原上游荡,寻找失落的马群和那个黑眼睛红脸
蛋的牧马姑娘……他和少平一样,今年二十六岁了。二十六岁,不仅到了谈恋爱的年龄,甚
至也可以结婚了。他仍旧孑然一身,只和汽车为伴。

    几年来,他也经别人介绍和自己认识的几个姑娘谈过恋爱,但最后都“吹”了。不是姑
娘们看不上他,也不是那些姑娘不出色,而是他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时候,一种深深的痛
苦就开始强烈地折磨他。他不由痛心地想起了那个藏族姑娘。他似乎看见她正在那遥远的地
方,深情而忧伤地望着他,唱着那首令人断肠的青海民歌。

    结果,他一次又一次用冰凉的态度拒绝了那些热心爱他的黄原姑娘。

    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那个习惯:用藏族姑娘留给他的白色搪瓷缸每天泡着喝一杯茶
水。对他来说,这几乎成了宗教仪式。有时候,他也会在黄昏中爬上城边的山峦,热泪涟涟
地反复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是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他心爱的姑娘。他不能忘记
她。这是永远的爱,永远的伤痛!

    爱,就能使一个人到如此的地步。一次邂逅,一次目光的交融,就是永远的合二而一,
就是与上帝的契约;纵使风暴雷电,也无法分解这种心灵的粘结。两个民族,语言不通,天
各一方,甚至相互间连名字也不知道……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吗?

    世界上又有多少事不可思议!而最不可思议的正是人,人的感情。

    但是,金波不可思议地谈一个“吹”一个,首先让他的父母万分焦急。尤其是他和两个
普遍认为打着灯笼也找不见的黄原姑娘“吹”了以后,他父母先后急得都当着他的面哭了—


    “你倒是个什么值钱人嘛!”他父亲说。

    “你倒究是个什么贵人呀!”他母亲说。

    他不是什么“值钱人”,他只是个汽车司机。他也不稀罕什么“贵人”。他只是愿意和
那个牧马的藏族姑娘生活一辈子。

    可是,她只是一个保持在自己心灵深处的姑娘……我心爱的姑娘,你此刻在哪里?你是
否珍视那些永远不会淡忘的甜美日月?你,还唱那支歌吗?如果还在唱,那么,你现在又是
唱给谁听呢?是仍然唱给我听吗?我也在不息地唱这支歌——永远唱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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