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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平凡的世界 (卷三)-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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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岁左右是人生一个极其重要的时期。俗话说,岁数不饶人,一到这个年龄,人都有
一种衰老的感觉,随之生理上也会产生一些重大变化;生理上的变化又会影响心理上的变
化。因此,人们通常把这一时期称作男人的“更年期”。我们常常在生活中可以感觉到,并
不是进入“更年期”的男人就一定要“变态”。相反,一些进入老年期,却由原来的不可爱
变为可爱了。这是一个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期。人往往到此时才心平气静地回顾自己已经走过
的生命历程,洞若观火地审视自己半个世纪生活中的那些失误和不当;同时更广阔和透彻地
认识了人生的意义——即所谓“知天命”。因此,这样的人就能在这样的时期极好地调整自
己,用更宽容、善良、豁达和优雅的态度对待生活。甚至一个恶人,到此年龄真正总结了他
的人生,也可能一改前非,而生出对人和世界的慈爱之心。五十岁六十岁实际上是一个人重
新开始生活的另一个起点。

    但也有些人一到这个年龄,却变得不可爱了,甚至叫周围的人感到越来越讨厌。这些人
到此年龄,便觉得自己的一生已“大势已去”。想过去,尽是遗撼;望未来,满目黄昏,夕
阳西下。因此,他们一方面悲观厌世,做出看透了一切、一切都没意思的超然于世的姿态;
另一方面又怀着阴暗的心理妒嫉一切年轻的生命——年轻的人,年轻的生活,年轻的世界,
甚至刚出土的青草和枝头上初成的蓓蕾都在妒嫉之例。他们整日被死亡的恐惧折磨着,心里
极度的扭曲,在超然于世的外表下又掩盖着贪婪地攫取一切的欲望,想发财,想升官,想女
人青睐;即是没有这些安慰自己空荡荡的灵魂,最少也应该得到人们哪怕是虚假的抬举!当
看到人们开始讨厌自己的时候,又生硬地要求别人原谅他进入了“更年期”;因为医学上要
求男人们要体谅进入“更年期”的妇女……并不是所有进入“知天命”年龄的男人,都具有
以上所说的那些状态。实际上,大多数人即是到了这个年龄,仍然一如既往照常工作和生活
着。

    张有智的问题倒不全是因他进入了“更年期”。其实,这个人老早就开始变了;变得满
腹牢骚,一腔怨气;不谋工作,只谋仕途。而一旦升迁无望,干脆无所用心,在现有的位子
上养尊处优,能享受就好好享受!

    他一天首先关心自己的两顿饭,菜要八个,酒要“名优”。有些干部知道他爱“喝两
口”,就投其所好,常设家宴款待;有智场场不推,谁请都到,吃喝得天昏地暗,对“美
食”之嗜好,大有路易十四之古风!

    县上只一辆“上海”小车最好,当然成了他的专车。即是到城内某干部家赴宴,他也要
坐这辆车去——倒不是怕累,而是要显个派头。要办事的人,只要找到那辆车,也就找到了
张有智。

    实际上他最化费精力保养自己的身体。不是通过锻炼的方式,而主要是吃滋补药品。人
们经常看见他那辆黑色“上海”牌小轿车停在名中医顾健翎老先生的门口。

    前不久,顾老先生到省里去开政协会——他是省政协委员。就在顾老走后的几天里,张
有智感到自己四肢无力,甚至腔内象是被挖空似的都没劲把气吸进去了。

    他慌了。顾先生不在,他赶忙让司机把先生的一个“门生”接到自己家里,为他号诊看
病。

    顾先生的门生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大夫,刚从省中医学院毕业。因为他是大学毕业生,
尽管人年轻,但张有智还是把他叫来了——他相信学问大,医术也自然高明。这位年轻大夫
是本县人。第一次为原西县的“一号人物”看病,不免有点受宠若惊。

    诊断为“气虚”。

    可想而知,虚症要补,因此人参、鹿茸,枸杞、黄芪、蛤蚧全用上了。

    接连几逼补药下肚,张有智感到“气虚”稍有好转。不料,紧接着发生了一个大病:他
感到喉咙和胸腔里到处沾满了粘痰,就是连一点也吐不出来!

    年轻中医依然按“气虚”给他开名贵补药。张有智越吃越感到痰吐不出来。他为此折磨
的白天晚上都在用劲地“吭”着,但连点痰丝丝都吭不出来。

    这真把人难受坏了!晚上他吭得睡不着,常常把被褥从炕上挪到脚地上,又从脚地上挪
到炕上。他甚至歇斯底里骂房子,神经质地抱住老婆哭鼻子。他记起了一句乡俚俗话:女人
怕哼,男人怕吭。天啊,难道他得了不治之症?

    正在这时,地委又下文把他的县委书记也给免了。对张有智来说,这是雪上加霜!

    他知道,这是不讲情面的呼正文对他下了“刀”。尽管众人对田福军姑息张有智有看
法,其实有智对田福军也是一肚子怨气。本来他想当地委组织部长,结果田福军没任命他。
哼,原来在原西县都是同一级领导,你当了地委书记,我当不上副书记副专员,连个组织部
长也不能当吗?这是平调,又不是提拔!如果他是组织部长,呼正文现在能这样砍切他吗?
张有智既得病又丢官,简直痛不欲生!

    贤惠的妻子劝慰他说:“你不要生闷气,官又不是老先人赚下的,不当就不当。不管怎
样,身体要紧!赶快到省里去检查一下!”

    张有智只好听从了妻子的劝慰,准备马上起身去省城治病。

    还没动身,顾健翎老先生开会回来了。

    张有智放弃去省城的打算,赶快找这位老神仙。顾先生号完脉,让他把舌头伸出来。老
先生探头瞧瞧,说:“你到镜子前看看你的舌头。”

    张有智在镜子里看见,他的舌头竟黑得象一块焦炭。他大惊失色地问顾老:“这是不是
不治之症呀?”老先生笑了笑说:“你不要紧张。这是恶热所致。象你这样的好身体,根本
不敢大补。我刚才看了小杨给你开的方子。他弄错了。你先前感到四肢无力,吸气不畅,主
要是活动太少,且又过食……俗话说,黄莲治好病无功,人参吃死人无罪啊……”先生说
着,便给他开好了方子。

    张有智接过方子,大吃一惊。顾老的方子只有两味极普通的药:生地五十克,硼砂零点
五克。

    虽然药只花了二角八分,但第一剂药下肚,那发绿带黑的粘痰就接二连三地吐出来了!

    张有智兴奋得暂时忘记了免职一事,跑到没人的马路边上,痛快地吐出一口又一口浓
痰,然后蹲下百感交集地看半天。这该死的痰啊!为了更清楚地看见他吐出来的确实是痰,
他竟然把最浓的一口吐在了路边一根水泥电杆上。直到以后几天,他还不止一次到这根水泥
电杆前来“欣赏”那堆脏物。

    这一天,他感到身体不错的时候,门里进来一位穿西装的人,笑嘻嘻地说:“张书记,
听说你病了?”

    张有智认出这是柳岔乡闻名全县的“农民企业家”胡永合。这个曾经给他送过一根特别
好的“高丽参”和其它一些东西。

    “我已经不是什么书记了!”张有智让他坐下,问:“有什么事哩?”

    胡永合讪笑着说:“没什么……就是……”

    接着,这位“农民企业家”就迫不及待地把他准备和省电视台合拍《三国演义》的事,
又天花乱坠说了一通。“好事嘛……”张有智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不管事了,你去找周
文龙和马县长谈谈……”

    这时候,胡永合从黑人造革皮包里拿出五盒高级滋补品“人参蜂王浆”要给书记留下。

    张有智一看见“人参”二字,就象看见了毒蛇,恐怖地手一摆:“你拿走!赶快拿走!
以后再不准搞这一套!”

    胡永合见书记是这个态度,一下子慌了。他盘算,这人大概是刚被免了职,心情不好才
对人这么不客气。以前……唉,他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胡永合赶忙收起“人参蜂王浆”,有点狼狈地退出了张有智的家门。

    但不屈不挠的永合马上决定去找马县长汇报他的“事业”;他一定要让县上更加认识他
是个人物。尽管周文龙是正县长,但他决不会去找他。这小子当年在柳岔当主任,说他搞投
机倒把,组织人批判过他好几次。哼,这号“四人帮”分子还当县长哩!

    胡永合和马县长同样是熟悉人——他也曾送过他一根“高丽参”和几瓶真假难辨的茅台
酒。

    当胡永合走进马县长的办公室时,马县长正和几个中层领导人谈话。他先让他坐在椅子
上等一等。

    常务副县长马国雄虽然年龄比张有智还大一岁,但看起来精神和过去一样昂扬。他身体
肥壮,红光满面,穿一身深蓝带条纹的西装,还结着个领带,看起来满象个“改革型”干
部。国雄即是在办公室里也戴着墨镜,观者只能看见他的一张阔脸和一口结实的白牙。

    办公室里的几位中层干部分别是:县乡镇企业局局长徐治功;城关镇镇长刘志祥——此
人曾在柳岔当过周文龙的副职,胡永合也认识。另外一个是石圪节乡乡长刘根民。

    这几个人是和马县长商谈关于省城合资搞土特产销售中心的。

    本来,由乡镇企业局徐治功出面撮合,城关镇和石圪节乡准备联合在省城租二亩地皮,
搞个土特产销售中心。但马国雄知道后,硬要在县上也插一手;将来盈利,县上要从中抽三
成。

    乡镇抗不过县政府,只好委屈认了帐。

    现在,这几个人商定,明天就动身去省城洽谈租地皮的事。

    临毕,马国雄指示:刘志祥和刘根民都跟徐治功坐乡镇企业局的吉普车;县政府那辆小
车要拉他和他的老婆娃娃。本来那点事不需要马县长亲自跑一趟省城——他主要是想借机会
带家属之逛一回大城市。

    事情说完后,那三个中层领导就告辞了。

    胡永合马上把张有智拒绝接受的五盒“人参蜂王浆”掏出来,放在马县长的办公桌上。

    马县长没有拒绝。他眉开眼笑将五盒“补药”放进了他的文件柜。

    胡永合又把一条“良友“烟搁在马县长文件柜后面的小桌上,这才把拍《三国演义》的
事向他吹了一遍。“好!好!好!”

    马国雄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我看你能当咱们县的文教局长哩!”马国雄接着又抬举这位“农民企业家”。

    “怎不能当?共产党的官,给了谁,谁就能当!”胡永合狂妄地说。

    马国雄竟然点头表示同意胡永合的看法。

    也是!他本人不就是一个证明?


第四十六章

    寒露前后,大牙湾煤矿周围的山野,许多乔灌木的树叶就开始发红了。这时间,满山遍
野如同花团锦簇般艳丽。大片深深浅浅的红色耀眼夺目;到处都象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雨季结束后,天空纯净而湛蓝。糜谷黄了。苹果在枝头如羞涩的少女露出红艳艳的笑
脸。有些性急的雁群,此时已经从鄂尔多斯茫茫的草地里飞来,嗷嗷地掠过清净如水的天
空,到南方寻找温暖去了……这样的大好时光常常使人不由生出许多莫名的激动来。

    孙少平上井以后,如果是白天,他总会迫不急待地走出矿区,走向如火如霞的山野之
中。

    他面对满山红叶,回首往事,默想未来。或驻足停立林间小路;或踽踽漫步于溪流河
畔。折一枝红叶在手,听万顷松涛澎湃,欢欣与忧伤共生。在这一片无声的热烈之中,人既
想流泪又想唱歌……这样的时候,他就忘记了他是刚从喧嚣激烈如同战场一般的井下上来
的。

    噢,他现在看起来不象个煤矿工人,倒象个多愁善感的诗人!

    难道只有会写诗的人才产生诗情吗?其实,所有人的情感中都具备诗情——而普通人在
生活中的诗情是往往不会被职业诗人们所理解的。

    不必指责一个煤矿工人会产生如此的情调,尽管他们干又脏又累的活,看起来粗粗笨
笨,有时候还说脏话,但在他们中间,又有多少外人所不了解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细腻的心
理情感呢?

    孙少平在这红叶如火的山野里想了些什么?

    他也说不清楚——这也正如诗人们通常所具有的那种情况。

    不过,每当他从大自然的怀抱里返回来的时候,就象进行了一次沐浴似的爽快。这是精
神的沐浴。

    他的心情因此而格外地好。

    最近,生活中还有些值得高兴的事。他已经被命名为铜城矿务局的“青年突击手”,过
几天就去出席表彰大会。他不全是为荣誉高兴,而是感到,他的劳动和汗水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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