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三)-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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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外人并不了解,最近一些日子,田福堂在无限的酸楚之中,心头似乎多少产生了
一点温热之情,女儿和儿子先后给他们来了信,说身边都有了孩子。女儿生了个男孩,儿子
添了女孩。噢,不论怎说,一丝欣慰之感油然而生。他田福堂有了孙子?这可终究是田家的
骨血啊!
为此,他老两口不由心热地哭了一鼻子。老伴提出,让他到儿子和女儿那里走一趟,看
看他们的小孙孙。同时,她还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他:能不能把润生一家人接回双水村来?他
当时尽管没言传,心也不由一动。当然,所有这些也许还得要过段时间,让他把自己的别扭
情绪理一理再说。去女儿那里问题不大。虽说向前成了残废,可他和女婿在感情上一直好着
哩。腿砸断不由人啊,正如他的肺气肿一样。现在,他只不过为女儿一辈子的不幸命运感到
难过罢了。但他无法原谅润生。啊,不孝之子!哪里找不下个媳妇,为什么偏偏和一个寡妇
结婚呢?再说,这女人还带着前夫的娃娃,成份也不好!
可是,想来想去,儿子还是自己的,并且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亲他。而今,他和老伴都
老了,身边没个人照料,日子也难过。唉,也许润生他妈说得对,不论他们怎样反对这门亲
事。可现在既然豆蔓子缠在玉米杆上,他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不愿承认的事实……田福堂一
整天卷曲在那个破碾盘上,一边合住眼晒太阳,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儿女好的事,至
于村中大大小小的“工作”,一般他都推给金俊山去处理了。现在这村里还有什么正经工作
可做?都是些民事纠纷!让不嫌麻烦的金俊山和爱管闲事的孙玉亭这些人调解去吧!
当然,既是这样,一把手的职位他可绝不会让给别人。某种程度上,他现在就靠这个徒
有其名的职务和“止咳片”来维持生存的。有两件东西从不离他身;药瓶子和拴在羊毛裤带
上的原大队部门上的钥匙。另外,本村权力的象征——大队党支部的章子,也锁在他家放钱
的小木匣里。
田福堂虽然常不出去,一整天躺在自家院墙外的破碾盘上,但实际上仍然严密地关注着
村中发生的每一件事。他的消息也特别灵通。只要村中有个什么事,总会有人及时到这个破
碾盘前向他通报或传播。双水村这盘棋他是熟悉的;他推演这盘棋的智慧足可以和诡诈的古
拜占庭人相比!是呀,村里哪个人他不知底?有些事的内涵和外延,他睡在这里也能品见
哩;甚至某个时间里谁心中想些什么,他也可以猜个十之八九!
这几天海民两口子引起的“吃鱼事件”和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得一个不剩,他都在
事发的当天就知道了。这些事只能让他窃笑。他尤其对金光亮的蜂跑得干干净净而感到一种
特别的快意。这几年,仗着新政策,前地主的大儿子就好象“翻了身”似的,气焰十分张
狂,据说经常在村中的“闲话中心”骂他田福堂。哼,在阶级斗争那些年里,他装得象一只
鳖!因此,当他听田福高说金光亮因蜂跑掉而急得坐在庙坪的枣树下嚎哭时,忍不住一边咳
嗽,一边“嘿嘿”地笑了……
就在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掉的第二天,他弟媳妇马来花来到这个破碾盘前,高喉咙
大嗓门告状说,金光亮在庙坪自家的一棵枣树边上又栽了许多泡桐树;这些泡桐树的根都扎
在了他们的枣树下,使他们的枣树失掉了养料,今年树上的枣子结的稀稀拉拉,比别人家至
少要少收三分之一。她强烈要求田福堂处理这事;说如果他不处理,她天天到这个碾盘前来
让他不得安生!
以前所有来告状的人,田福堂都推说他有病,让他们找金俊山或孙玉亭去。但今天是马
来花告金光亮,田福堂不免心中一动。这也许是给金光亮一点颜色的好机会!他早就想对这
个搞“阶级报复”的人反报复一下了,只是找不到个合适茬口。现在好!这是他弟媳妇告
他,拾掇他个哑巴吃黄莲!
这不是他田福堂反报复!这是他们自家人告他哩!田福堂这样想的时候,就对辣女人马
来花和颜悦色地说:“你反映的情况我知道了。这要会议上处理,我田福堂一个人处理不
了。你先回去。要是会议处理不了,你再闹也不迟嘛!村里解决不了,你不会到石圪节乡上
去?好,就这样。你路过给玉亭捎个话,叫他到我这里来一下……”
马来花走后不久,得到口讯的孙玉亭就一路小跑着来了。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得到过福堂
的召唤,因此情绪异常地激动,直跑得人还未到,一只烂鞋就飞到了田福堂的面前。玉亭来
到破碾盘前,把那只先到的鞋重新拖拉到光脚上,问:“什么事?”
田福堂等一阵咳嗽过后,才说了马来花告金光亮的事。“嗨,村里这种事太多了!如今
吃是吃好了,但问题也越来越多了。许多纠纷一直搁着没解决……”孙玉亭跹蹴在田福堂对
面,大为感叹地说。
“我想咱们开个支部会,对有些事总得做个处理。咱们大概一两年都没开个支部会
了……”
孙玉亭一听说要开会,兴奋地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啊啊,他已经不开会很久了,甚至
对开会都有点想念哩!
孙玉亭兴奋之余,也有点惊讶:超脱了几年的支书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对工作积极起
来?是不是他有了“内部消息”,政策要转变呀?可能哩!他弟弟已经成了省上的大官,说
不定写信给他透露了些什么!
田福堂当即从裤带上解下大队部公窑门上的钥匙,交给孙玉亭,说:“你把会议室收拾
一下,再给俊山、俊武和海民通知到,叫他们晚上来开支部会。”
“要不要扩大一下?”
“不了!这是我们党的会议嘛!”田福堂断然否定了玉亭的意见。
福堂知道,扩大一下,就把孙少安也“扩大”进来了,在这些“政治问题”上,他依然
透彻的精明,说实话,在双水村只有孙少安才使他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威胁。尤其是眼下,这
小子已经成了双水村头号财主,而且乡上县上都有了名气。他田福堂虽然再折不断这小子的
翅膀,但在他的权力范围内,能排斥他的地方,他绝不会放过;哪怕给他制造一点小小的不
满足哟!哼,你小子有钱有名,可村子里的事你连毛也沾不上根!我们开党支部会议,你小
子社员(他习惯这个称呼)一样,站到圈外去吧!
孙玉亭也不在乎扩大不扩大——反正有他能参加上哩!
尽管到了农忙季节,地里有一大堆活,但孙玉亭下午不再出山去了。他拿了原大队部公
窑门上的钥匙,匆忙地来打扫这个多年封门闭户的地方。
玉亭情绪激动地打开公窑门,脸却一沉。他在公窑积满尘土的脚地上呆立了片刻,实在
有点心酸。他看见,往年这个红火热闹的地方,现在一片凄凉冷清。地上炕上都蒙着一层灰
土,墙上那些“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上级奖励的锦旗,灰尘蒙的连字也看不清楚了。后窑掌
间或还有老鼠结队而行。
孙玉亭发了一会愣怔,头上象妇女一样反包起毛巾,便开始打扫这间公窑。
忙了几乎一个下午,办公窑终于被玉亭重新收拾得一干二净。地上,炕上,还有那个小
炕桌,都被他弄得清清爽爽;墙上的锦旗揩抹了灰尘,又满目光彩,说实话,玉亭在自己家
里干活也没这么卖力。他是充满感情在做这无偿的营生;他在此间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
傍晚,当他给其他几位党支部成员通知了开会的消息后,又赶回公窑用破报纸团蘸着口
水擦了煤油灯的玻璃罩子,灯罩擦净后,他才发现灯壶里连一滴煤油也没有了。公而忘私的
玉亭决定拿回家把自家那点不多的煤油灌上一灯壶。
天一擦黑,玉亭就赶回家胡乱吃喝了一点,又给公家的灯壶里灌满了自家的煤油,就拖
拉起烂鞋,兴致勃勃赶到公窑里。
他当然是第一个到会的人。
他把煤油灯点亮,放在小炕桌上,就专等其他四个人的到来。
支书田福堂,副支书金俊山,另外两个支委金俊武和田海民,都先后来到了这个他们已
经久违了的地方。
五个人凑到一起,都感到怪新奇的。大家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他们又开会了?
是呀,他们对开会都有点陌生了!现在,相互间就好象久别的熟人,不由一个看一个。
除过田福堂,所有人身上的劳动痕迹都加重了,脸也比过去晒黑了许多。
由于多时没在一块,五个人气氛倒很融洽,大家先说闲话。主要是说前不久的“吃鱼事
件”和“跑蜂事件”。由于海民在场,“吃鱼事件”说得少一些,集中说笑金光亮的“意大
利蜂”逃跑一事。金俊武开玩笑说:“那蜂可能是想了老家,跑回意大利去了!据说那是个
资本主义国家,生活比咱们这里好!”这话惹得大家哄笑起来。田福堂拿出了一盒“大前
门”纸烟,扔在炕桌上,让大家随便抽。这盒烟是两年前买回来的。一年前孙少安的砖场倒
塌后,田福堂启开破例抽了一支,就一直在小柜里搁着未动。
在党支部的成员们开会的时候,公窑窗户上亮起的灯光却让全村的人为之震动。
出了什么事?那地方可是好几年没亮过灯光了!是不是象已故田二所说,世事又要变
了?分开的土地是不是又要合起来,重新办大集体?哈呀,完全有可能哩!据有人看见,孙
玉亭一个下午激动得跑里跑出,在清扫那个公窑;而且把“农业学大寨”的锦旗都拿到院子
里晒了太阳……在双水村普通人疑虑地纷纷议论的时候,公窑里的支部会正开到了热闹处。
田福堂给众人叙述了“案由”以后,感概地说:“过去集体时,哪会出现这样的事!枣
树是集体的,由队里统一去管理了。如今手勤的人还经心抚哺,懒人连树干上的老干皮也不
能刮,据说每家都拿草绳子把自己的树都圈起来了。这是为甚?
“就那也不顶事。树枝子在空中掺到了一起。这几年打枣纠纷最多,一个说把一个的打
了,另外,都想在八月十五前后两天打枣,结果枣在地上又混到了一块,拣不分明。光去年
为这些事就打破了四颗人头……”金俊山补充说。“唉,回想当年的打枣节全村人一块就象
过年一样高兴!”田福堂感叹不止地说。
“枣堆上都插着红旗哩……”孙玉亭闭住眼睛,忘情地回忆说。
“说这些顶球哩!现在看金光亮的泡桐树怎么处理呀?”金俊武打断了那两个人对“革
命岁月”的美好回忆。孙玉亭说:“如果是过去的话,一绳子把这个地主的孝子贤孙捆起
来!”
“你就说现在吧!”田海民插嘴说。
“现在……”孙玉亭想了一下,“现在人家外面都兴罚款……”
“对,好办法!咱们也按改革来,罚款!限他金光亮十天时间刨泡桐树;如果不刨,一
棵树一年罚十五块!”田福堂象当年一样有气派地说。说完后猛烈地咳嗽了一阵。
大家看再也没什么好办法,便一致同意用罚款的形式强迫金光亮刨树。不处理也的确不
行!如果都在自家的枣树旁栽泡桐,过不了几年,整个庙坪的枣林就要毁了;而这片枣林是
双水村的风光之地,人人在感情上都不能割舍。
处罚金光亮的事定下来之后,副支书金俊山顺便提起了孙玉厚在分给个人的责任田里栽
树的问题。他婉言对玉亭说:“你回去劝劝你哥,他有的是栽树地方,栽到责任田里,这以
后是谁的?”
世事一变,都是公家的!叫栽去!”田福堂沉下苍白的病容脸,心怀不满地说。
大家因为玉亭在场,没再对此事发表意见。
金俊山又提起另一件事,说:“这两年我最头疼的是新建家的人窑顶上留水沟的问题。
过去都是集体的地,水沟走哪里都行。而现在地分到个人手里,谁也不愿让别人的水沟走自
己地里。可有些水沟不经另外人的地,就只能让山水在自己窑面子上往下流……福堂,你看
这有个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过去这些事还要咱两个管哩?玉亭就解决了!现在咱不管!让他们到石圪节乡上打官
司之!”田福堂怨气十足地说。“还有哩!”田海民补充说,“现在有人把坟往水地里
扎……”
大家都知道海民说的“有人”是指他的邻居刘玉升。刘玉升根据神的“指示”,说他父
母的老坟地风水不好,新近便挪到了分给他的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