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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平凡的世界 (卷三)-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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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右手拿着白毛巾,迈着扭秧歌一般的步伐,轻巧地走着,象是在表演一个节目。接下来
是“商话”。一般说来,这是孝子们最心惊的一个关口。这实际上意味着老人能不能顺利入
土。

    所谓“商话”,就是由死者娘家的人审问孝子们在老人生前是否对她孝顺;或者她死后
的葬礼是否得到尽心操办?这时候,死者娘家门上来的人,哪怕是三岁娃娃,在孝子面前都
是权威人士,象君主立宪国的皇室成员,神圣不可侵犯。如果他们中任何一个人从中作梗,
孝子们就别想让老人入土!

    现在,俊武两个七十来岁的老舅舅盘腿坐在炕头,身后是其他小辈的“皇室成员”,一
个个都不由自主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式。

    金俊武领头跪在炕栏下的脚地上。他身后跪着自己的妻子李玉玲和大嫂张桂兰。按下来
是金强和俊武两个上学的儿女。其他孝子们从脚地上一直跪到了门外的院子里。其阵势真有
点象群臣跪拜新登基的皇上。

    俊武先概要地向娘舅家的人汇报了他们生前照顾老人的情况,其中当然也有一些必要的
检讨。接着,他又详细叙说这次是如何操办母亲丧事的。最后,他请求舅舅们提出意见;如
有不满足,他将尽力弥补缺憾。

    接下来,孝子们就敛声屏气,等待娘舅家的质询了。

    在这种情况下,死者娘家的人多少总要提点意见,向孝子们发难:俗称“抖亏欠”。

    为首的大舅庄严地盘腿坐在炕头,搭拉着松驰的眼皮,象老法官一般沉吟着说:“其它
嘛,也就不说了。我姐和我姐夫东拉河一道沟谁不知道他们的好名声?如今,他们入土合
葬,你们为什么不给他们做个道场,让礼生来唱唱礼呢?”

    所有孝子们的心都在咚咚跳着,他们想不到这老家伙竟提出了如此高的要求。俊武的媳
妇李玉玲头叩在地上,心里骂道:“老不死的东西!看你死了还耍个什么花子!”俊武给大
舅磕了三头,回话说:“本该按你老说的这样做,只是咱们周围请不下和尚道士,要做道
场,只能到白云山去请礼生,但路太远,还不知人家来不来……”

    他大舅合住眼一言不发——这等于拒绝了外甥的理由。事情眼看着陷入了僵局。

    这时候,二舅咳嗽了一声,扭头看了看他哥,说:“也就不要再为难娃娃了。俊武为办
他妈的丧事,已经尽了力这我们能看见……”

    二舅是个明白人,主动为外甥开脱。

    大舅沉默了一会,抬起眼皮说:“那就这样吧,起来……”

    金俊武和所有孝子都赶忙向炕上这一群严厉的审判官磕头谢恩。

    迎完村民们送的挽帐和祭饭后,就要起丧了。

    八个壮汉涌前来准备抬棺木,前面两人手提长条板凳,以备抬棺人路上歇息时停灵。

    米家镇已故米阴阳的儿子继承了父业,现在是周围最有名气的阴阳——此时他手拿切菜
刀,走到棺木前象征性的在鸡头旁砍了砍,然后把那只将属于自己的老公鸡扔在地上,背过
身嘴里念了一会咒语,喊道:“起殡!”

    三声铳炮轰鸣,吹鼓手奏起哀乐,棺木被八个人抬起来。金强扛着引魂幡打头,后面是
举课幡和童男童女的孝子。接下来是吹手,然后直系孝子手扯棺木上的纤帐,一路哭说着出
了院门。岁数纸和老太太生前的枕头在院畔上点燃了。与此同时,双水村所有人家的院畔上
都点起一堆避邪的火。

    棺木在坡下作程式性停留,女孝子们在这里烧过纸磕过头后,就返回家不再去坟地。

    重新起棺后,只留了男性孝子。吹鼓手也停止了奏乐。人们在雪地上艰难地行进着,好
不容易才把这分量很重的柏木棺抬到金家祖坟。

    在墓地上,阴阳成了主要角色。孝子们都怀着敬畏的感情,由年轻的米阴阳用罗盘指导
着将棺木吊入墓穴。这里的一招一式,稍有不慎,按迷信说法,都会给后辈人招致灾祸。坟
堆起后,米阴阳念招魂曲:“……每日儿烧香在佛前,三载父母早升天。千千诸佛生喜欢,
万万菩萨授香烟……啊哈!朱砂硼砂磨合砂……磨合钵罗啊,钵弥罗……罗罗罗饭钵……钵
钵罗饭罗……米阴阳一念完,在坟旁划一十字,再划一圆圈,又向坟堆撒了五谷,葬礼就全
部结束了。

    母亲的丧事全部办完后,金俊武夫妇累得睡了两天两夜。从大哥一家三口被捕到母亲去
世,使他们处于一连串的事变之中,身体和精神全有点撑不住了。他们知道,老母亲正是因
为俊文家的祸事才一病不起的。

    现在,这一切都完结了。在这对夫妇的内心深处,倒象是收割完一季庄稼,可以长长地
出一口气,他们剩下的唯一心病,就是侄儿金强的婚姻问题。在这件事上,李玉玲和丈夫的
熬煎是一致的——他们都喜爱和同情可怜的强娃。

    但是,俊武夫妇并不知道,事情在孙家那里有了突破性的转机。

    春节前的几天,孙卫红又一次向父母提出她要和金强结婚;而且强硬地表示,不管大人
同意不同意,他们赶春节就到石圪节乡政府去领结婚证呀!

    不用说,孙玉亭又把女儿和金家加到一块臭骂了一通,坚决反对这门婚事。

    但玉亭奇怪的是,他老婆却不再对这件事说话。

    贺凤英不再说话,不是说她还支持丈夫,而是基本上默许了女儿的抉择。

    凤英有凤英的想法。她和玉亭没有生男孩,能本村找个女婿,老了也有人照顾他们的生
活。再说,虽然金俊文家的三口人犯了法,但金强是个好后生,既能吃苦又会抚弄庄稼——
这正是他们夫妇所欠缺的。有了金强,他们就不要再低声下气求大哥一家人了。更重要的
是,她已经知道女儿和金强生米做成了熟饭,无法再阻挡这门亲事。她甚至对吼天喊地的玉
亭抱着一种嘲笑的态度。

    当丈夫准备再一次收拾女儿的时候,贺凤英不得不告诉玉亭,卫红已经怀孕了!孙玉亭
就象被一闷棍敲在头上,顿时傻了眼。天啊!谁能想到他孙玉亭的女儿做出如此丢脸的事
呢?这叫他以后怎样再教育双水村的人民?

    玉亭同志应该知道,自他和王彩娥的“麻糊”事件之后,他就早没资格在两性问题上教
育别人了。

    孙玉亭气倒在了他的烂席片炕上。他也知道,局面已经无可挽回。女儿怀着金强的娃
娃,不让她和那小子结婚,谁再要她呢?

    不管孙玉亭反对不反对,春节前,卫红和金强相跟着地去石圪节乡政府领了结婚证。鉴
于金强家的状况,懂事的卫红不要金家举行任何仪式,准备直截了当从田家圪崂走到金家湾
就行了。

    在双水村一片惊讶的议论声中,孙卫红和金强无声无息地生活在了一起。

    孙玉亭尽管痛苦不堪,但女儿终究是自己的亲骨肉。在孩子离家之前,他在一堆过去的
学习材料中翻出一个红皮笔记本——这是那年评法批儒时石圪节公社奖给他的。他将这笔记
本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女儿,并且在上面很有才华地写了两句题词:一颗红心两只手,世世
代代跟党走。


第二十四章

    一九八三年春天,社会大变革的浪潮异常迅猛地向深度和广度发展。以深圳经济特区为
标志,中国条件优越的东部地区的改革,已为全世界所瞩目。

    落后的西部地区,就象过去参观大寨那样,由各级领导带领,纷纷组团结队,到温暖的
南方去取经,也捎带着游览了一些名胜古迹。

    过去没啥名气的深圳成了中国新的耶路撒冷。

    穿臃肿老式棉衣的西部人,参观游览一圈回来以后,有的羡慕惊讶那里的开放与发达;
有的则摇头叹息,大发“国将不国”的哀叹,说东部地区完全成了“西方世界”……不管怎
样,去那里转了一圈的西部各级领导,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有些干部率先改革了自己的服
装,穿起做工粗糙的西服,戴起鸭舌帽、变色镜,披上了米黄色风雨衣。当然,他们各自也
或多或少取回了一些“经”。他们最为震惊的是,象江苏省某些乡镇企业的经济产值竟然超
过北方某些地区的产值。看来,仅仅在农业经济上做文章显然远远不够了。必须大力发展乡
镇企业。东部地区的口号成为新的经典在西部传播开来: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

    八三年开春以后,不管条件是否成熟,各地的乡镇企业就星罗棋布般发展起来。各种确
有才能的人和一些冒险家纷纷申办起各种工厂和公司。挂着“总经理”、“董事长”等等头
衔的名片满天飞,其中有些单位的全部人马就是“总经理”自己一个人——他们的“公司”
就在腋下的皮包里装着。从总体而言,沉睡的西部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开始苏醒
过来,似乎准备动一番干戈了。发展经济的热情急骤地高涨起来。

    但是,在双水村这个普通的小山村里,作为先行者的孙少安,当全社会乡镇企业蓬勃兴
起的时候,他的事业却象一只被巨浪打碎的小船抛在岸边,失去了继续前行的能力。

    砖场倒闭至现在,已经有半年的时光。孙少安的精神仍然没有从这场灾难中恢复过来。

    这半年中,他又复原成一个地道的庄稼人,整天闷着头地里干活。村里和外面世界的
事,他都漠不关心。那些事和他有什么相干哩?他现在欠一屁股帐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熬煎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这时候,他也体验到类似孙少平的那种感觉:只有繁重的体力劳动,才使精神上的痛苦
变为某种麻木,以至使思维局限在机械性活动中。他真没勇气去面对自己残破不堪的现实
啊!砖场死气沉沉。日子死气沉沉。村里干过活的人,工钱还没给人家开完,而一万元贷
款,利息已经滚了好几百元……

    他实际上又不可能处于麻木状态。一旦细细盘算他的光景,他就不寒而栗。

    孙少安在山里常常把镢头扔在一边,颓然地四肢大展睡在土地上,面对高远的天空长吁
短叹。他不尽地回味自己坎坷的人生道路,双眼噙满了泪水。他诅咒命运的不公平,为什么
总是对他这样冷酷无情!想一想,他已不再年轻——今年三十一岁,过了而立之年;可是,
到头来,他不仅仍然两手空空,还背负着沉重的债务!

    有时候,走入绝境的他,竟然象孩子一般在山里天真地幻想,会不会出现个奇迹让他摆
脱这厄运呢?比如过去年代金家的老地主就在这块地里埋下一窖金银财宝,让他一镢头挖出
来了……他对自己的荒唐想法报以刻毒的冷笑。

    得了吧,孙少安!你这样躺着胡思乱想,还不如起来干一会活。你已经是这样可笑,说
明你活该倒霉。看来,你要重新振作精神是多么不容易!你往日那股劲头哪里去了?你就甘
心这样象死狗一般沉沦吗?

    是啊,我为什么变得这么软弱无力?我过去不是没有经历艰难困苦;而那时不是一次又
一次用顽强不息的意志度过了重重危难,并且一次次转危为安吗?当然,这次危难不比往
常,是太巨大大可怕了;但总不能用这样一种灰心丧气的态度去逃避这危难。再说,能逃避
了吗?

    那么,你应该怎么办?你又怎么才能度过你一生中这场毁灭性的灾祸?

    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是没想过办法。因为想不出办法,才逼得他胡思乱想啊!

    孙少安心里明白,唯有他的砖场重新上马,他才有希望翻身。

    可是重开砖场需要资金。贷款是不可能了。公家的钱是扶持有能力偿还本息的人,而再
不可能给他这样一个破产户。问私人去筹借吗?唯一有两个钱的“挑担”常有林,他已经在
人家手里借了一千多块,用来安抚村中给他干过活的亲朋好友——现在,这笔帐债还未还
清,村民们碍着他的老面子,才不好三番五次上门逼债,但他已经在这些信任他的人面前抬
不起头了……

    痛苦的少安总是一个人早出晚归——他不愿见村里人的面。

    有时候,他从山里回来,也不直接回家,一个人坐在黑暗的东拉河边,一支接一支抽自
卷的旱烟棒;或者孤魂一般游荡到他那荒凉清冷的砖场,用手摸半天油毛毡棚里的制砖
机……直要等心焦的秀莲来寻到这里,他才默默无语地跟妻子回家去吃饭。

    半年来,孙少安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患难夫妻”。亲爱的秀莲不仅象他一样承受着破产
的痛苦,而且还要千方百计安慰他。

    她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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