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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古典今看:从诸葛亮到潘金莲 -王溢嘉著-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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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势焦虑(castration 
anxiety)下,男童逐渐放弃对母亲越份的爱与对父亲不当的恨,而转入潜伏性欲期(latent 
stage),开始认同于父亲,学习社会所认可的男性角色。那一场童稚之爱遂被潜抑到潜意识心灵中,而难以再在意识层面浮现(也就是说,成年之后经由意识之反思,无法回忆起有过这么一回事)。

  说“弑父娶母”也许是太夸张了,“恋母恨父”则是较宽容也较普遍的说法。

  “伊底帕斯情结”的变调

  弗洛伊德后来又对“伊底帕斯情结”作了若干修正与扩充,他认为“伊底帕斯情结”并不一定来自实际的家庭情境(actual family 
situation)或有意识的向往,而是儿童在他所置身的任何人际关系结构——一种类似家庭组合的结构中,所必然有的“潜抑观念”。譬如在另一个知名的“狼人”(The 
Wolf 
Man)病例中,病人是一位惧狼的年轻男士,他的父母富有而体弱多病,病人从小就由护士与女仆照顾,他依恋的是这些女人而非母亲。这些女人在目睹他玩弄性器取乐时,也都警告过他:“你再这样,我就把你的鸡鸡割掉!”不过在病人的幻想中,要来将他“去势”的并非这些女人,而是凶恶的父亲!弗洛伊德认为,当一个人的实际经验与“标准的伊底帕斯模式”(Standard 
Oedipal 
Schema)不符时,当事者在自由联想的回溯时,常会加以重塑,以符合神话的架构,譬如在“狼人”这个病例里,母亲与女仆的融合,父亲取代女仆成为真正的“去势者”。这可能表示,人类的“种系发生遗产”(Phylogenetic 
heritage)胜过个人的偶发经验。这里所说的“种系发生遗产”意指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Totem and 
Taboo)里所说的,“伊底帕斯情结”乃是人类的普同经验,人类的远祖可能因与父亲争夺女人而弑父,在罪恶感的驱迫下,产生“神圣图腾”(象征“原始父亲”)、“乱伦禁忌”、“割包皮仪式”(温和化的“阉割”)等“文化设计”,这些“文化遗产”使得一个人在童年里即使没有经历“标准的伊底帕斯模式”,也会有相类的情结。

  绝大多数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能成功地将“伊底帕斯情结”潜抑到潜意识中,但有些人则因生活情境的乖违,譬如过早、过度的性刺激或性创伤、双亲之一的不在或去世、父亲过度的惩罚、父母关系的异常等,而使“伊底帕斯情结”复杂化,没有获得合理的解决,在日后即较易衍生出各种问题来。

  深埋在记忆深处的“伊底帕斯情结”,不管是在个人往后的现实生活、梦境、文学作品乃至神话传说中,都很难再以原始面貌呈现,而有着各种程度的改装。譬如劳伦斯(D.H。Lawrence)之热爱一个“强壮的”“育有子女”的“他人之妻”;耶稣的只有母亲、“没有”生身父亲;乃至于哈姆雷特对弑父娶母的叔父“难以下手”等;都被精神分析学家认为是“伊底帕斯情结的变调”。即使是真正弑父娶母的伊底帕斯王,其行径亦被委诸于“命运的作弄”,而非出于本意。

  这些改装与变调,都只对“伊底帕斯情结”作“局部的显影”,因为我们的意识已不容许它一览无遗地呈现。

  有了这个基本认识,将有助于下面的讨论。

  薛仁贵的恶父心结

  从父子关系来看,平辽英雄薛仁贵事实上是个“逆子”与“恶父”。他到十五岁尚不会开门说话,在父母五十寿辰前夕,睡梦中见白虎揭帐,吓得喊声“不好了!”才得开口,翌日开口向父母拜寿,结果不到几天,薛英夫妇就相继病死,所谓“白虎当头坐,无灾必有祸,真白虎开口,无有不死”。在“叫死”爹娘后,他不事生产,日日呼朋引伴跑马射箭,“把巨万家私,田园室宅,弊得干干净净”,竟至如叫化子般,住在丁山脚下的破窑里。这乃是标准的“逆子”行为。

  薛仁贵亦是典型的“恶父”,他对儿子薛丁山无丝毫养育之恩,衣锦还乡,就莫名奇妙地将他射死。丁山的尸体被黑虎驮走,仁贵也只长叹一声:“可怜,命该如此。”在事后知道真相,妻子柳金花痛不欲生时,他陪着“落了几点眼泪”,安慰说:“夫人,不必啼哭,(是)孩儿没福。”当然,父子素未谋面,薛仁贵甚至早已忘记十三年前离家时,妻子已怀孕的事实,我们也很难要求他对薛丁山能有什么父子之情。

  但在日后征西时,薛仁贵则进一步显露他“恶父”的形象。他与唐太宗被困锁阳城,薛丁山以二路元帅的身份前来救援。在薛丁山以王敖老祖的灵丹医好他的镳伤后,他立刻翻脸,命属下将丁山“推出斩首”,原因是薛丁山与窦仙童“私自成亲”,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妻子柳金花及千岁程咬金出面求情,他都“全然不恤”,到后来非得“无上权威”唐太宗开金口,他才赦了儿子死罪,但活罪难免,依然将丁山拷打四十铜棍。

  日后,薛丁山又因三番两次“违逆父命”,不娶樊梨花为妻,而先后被“捆打三十荆条”、“重打三十皮鞭”、“重打四十,下落监牢”。

  表面上看来,薛丁山屡次受罚,都是因为不尊重父亲的权威所致,但实际上,薛仁贵的父亲权威有着矛盾的内涵。当薛丁山未经父亲做主而娶窦仙童时,薛仁贵责他“好色”;但后来薛仁贵却强迫薛丁山再娶陈金定和樊梨花,一点也没有“好色”的问题。我们可以说,薛氏父子在征西途中的多番冲突,都是因为女人而引起的。薛丁山因为不听从父亲对女人的安排,而遭受严厉的处罚。

  有了这个认识,再回过来看薛仁贵在第一次归乡途中的误射薛丁山,可能就具有微妙的象征意义。当他看到在丁山脚下,与他有着“射开口雁”同样绝技的少年时,想起的可能就是昔日的自己。在后来根据原故事改编的民间戏曲里,有薛仁贵进入破窑,看到床前摆有一双男靴(薛丁山的靴子),而怀疑妻子不贞,意欲杀妻的情节。如果不算太过荒谬的话,我们从这些幽微的线索也许可以假设,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薛丁山,已成为薛仁贵和妻子重聚中的一个障碍,只有这个障碍消失(最少是暂时的消失),平辽王薛仁贵才能和妻子过“太平”日子。日后当薛丁山带着母亲西征,母子一起出现在薛仁贵面前时,薛仁贵除了表示“不悦”外,遂开始三番两次在妻子的面前,为了女人的事情教训儿子。

  薛丁山的妻子与母亲

  薛丁山先后共娶了三位妻子,第一位窦仙童是玉门关外棋盘山上的草寇,乃一绝色女子,见薛丁山生得“面如敷粉,口若涂朱,两道秀眉,一双俊眼”,心生爱慕,遂在沙场上主动求婚:“奴家窦仙童欲与元帅成凤鸾之交,同往西凉救驾,不知将军心中如何?”薛丁山不从,窦仙童即抛出捆仙绳,将丁山捆住,押回山寨成亲。

  第二位妻子陈金定是镇阳城外以外铁打虎的女英雄,她面貌黑丑,却孔武有力,当薛丁山被西凉国苏皇后逼杀得逃入荒山时,见陈金定正在打虎,叫一声“姊姊救我!”陈金定将死虎照番后头上摔去,番后就跌下马来。薛仁贵见陈金定对子有救命之恩,且是隋朝总兵之后,遂命薛丁山娶她。

  第三位妻子樊梨花是寒江关的番女,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移山倒海、撒豆成兵之术。她见薛丁山美如宋玉、貌若潘安,心中十分欢喜,也在战场上主动求婚:“我父兄虽番将,你若肯从议结婚,我当告知父母,一同西征归降,你意下如何?”薛丁山当然也是不从,结果被樊梨花三擒三放,玩弄于股掌之上;随后三次花烛,三次休妻;最后不得不三步一跪,从白虎关跪拜至寒江关,“哭活”诈死的樊梨花,回营奉旨完婚。

  整体说来,这三位妻子不仅个个武艺高强,而且“主动进取”,相形之下,薛丁山反而显得有点“被动依赖”。薛丁山对这三位妻子的第一印象都不太好,他骂窦仙童“不识羞的贱人”;对薛仁贵要硬塞陈金定给他为妻,他抗议:“这使不得的!”他也骂樊梨花是“不知羞耻的贱人”“番邦淫乱之人”。

  薛丁山到底爱不爱这三位妻子呢?要了解薛丁山的人格形貌与情感生活,也许我们应该从他和母亲柳金花的关系着手。书中对薛丁山和母亲的关系着墨不多,但我们可以想见,在偏僻的丁山脚下、半隔离式的破窑中长大的薛丁山,童年时只有三个女人:母亲、异卵双胞胎妹妹薛金莲以及母亲的奶娘。用精神分析的术语来说,在女人堆里长大的薛丁山,缺乏男性角色的认同对象,而涵摄了过多“被动依赖”的女性气质。另外,在他心性发展过程中,也因为父亲不在,依恋母亲的性蕾性欲期过度延长,“伊底帕斯情结”没有得到合理的解决,原欲(libido)遂固结在那里。七年的山中学艺之后,他到锁阳城救父,虽然已二十岁,但带着母亲与妹妹同行的他,却是初次要和父亲共同生活,在心性发展的时间表上,就仿佛是一个稚子与他父亲刚刚要上演伊底帕斯式的父子冲突好戏。

  在受延搁的家庭三角关系中,母亲的角色已被三个勇猛的女人所取代,其中,救他一命、让他兴起负欠感觉的陈金定,象征“好母亲”;而美艳动人、引诱他成亲的窦仙童与樊梨花,则象征“坏母亲”。薛丁山在这三个女人面前,都犹如幼儿般的软弱无助。但他对这三个在角色上宛若母亲的女人,似乎都难以接纳,因为父亲的命运之箭曾对他施以无情的处罚。

  在儿子死而复生后,薛仁贵也许有意和儿子取得和解。但薛丁山却像“离不开母亲的稚子”,将柳金花带到战场上,而柳金花也袒护儿子:“妾舍不得孩儿远行,情愿相随”;再加上薛丁山禁不起窦仙童的法术威逼、美色引诱而与之成亲,这些都使得做父亲的薛仁贵再度被触怒,而对薛丁山施以“去势”(斩首)的威胁。薛仁贵并非和儿子争夺女人,而是要薛丁山以父亲所允许的方式去和女人(包括母亲)打交道,要儿子认同于父亲的男性角色。

  在童年生活里为薛丁山所过度依恋、且形影庞大的母亲柳金花,在父亲面前成为六神无主,只会流泪哀求的女人;而被迫娶来的妻子,又个个比自己骁勇善战,且为这些女人一再和父亲冲突,这些因素终于使薛丁山走上了弑父之路。薛仁贵在山神庙里现出白虎星原形,薛丁山不知道那就是他父亲,而射死了白虎。这正是一种经过改装的“伊底帕斯情结”。

  樊梨花——取代母亲与父亲地位的女人

  樊梨花虽是薛丁山最后进门的妻子,但却是最重要的妻子,这不仅是她在故事里着墨最多,更因为她具有如下特殊的心理象征意义:一、樊梨花与薛丁山的亲事历经重重的波折与考验;二、樊梨花是薛丁山在弑父之后,才正式成亲的妻子;三、薛丁山在与樊梨花洞房花烛之后,一路照顾薛丁山的母亲柳金花才宣布退席,返回故乡。

  樊梨花是故事中最美艳、本领最高强、但也是最有争议的女子,她背叛未婚夫、弑父杀兄,而且认了一个年龄与自己相若的义子,乃是薛丁山眼中的“美女”,口中的“贱婢”,心中的“淫妇”。当薛丁山第一次目睹樊梨花的姿容时,心中赞美不已,旋即转念“家有二妻,此心休生”,更何况自己和任何女人的关系,都必须经过父亲的允许。在樊梨花像母亲逗小孩般,将薛丁山三擒三放后,薛仁贵基于“现实的考虑”,要儿子娶樊梨花为妻,薛丁山虽然抗拒,但并不坚持,他对樊梨花的感情可以说是矛盾的。

  第一次洞房花烛夜,薛丁山因樊梨花弑父兄而欲杀之;第二次花烛,薛丁山以同样的理由拒入洞房;第三次则因樊梨花认了不明不白的义子薛应龙,而欲杀她们母子。这两大理由,在旁人眼中都是“顺应天朝”的表现,并无大碍,但却是薛丁山心中的大疙瘩,我们有特别加以讨论的必要。

  主动进取的樊梨花,为婚事与父亲发生争执,不慎刺死父亲,接着一不做二不休,连杀二兄,这种行为令薛丁山感到愤怒与惧怖:“少不得我的性命,也遭汝手”,“见我俊秀,就把父兄杀死,招我为夫,是一个爱风流的贱婢”。被父亲权威镇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薛丁山,面对此一猖狂的引诱者,之所以如此愤怒与惧怖,可能表示他潜意识中的挣扎,因为不久,他终于也走上“弑父”之路;此时,他只能以“厌恶”来作自我防卫。

  樊梨花收薛应龙为义子,横生枝节,但却颇具性的暧昧性。薛应龙原是垂涎樊梨花的美色:“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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