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谁在线 作者:向楠-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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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辞职不干了。这时也正赶上我所在的远洋公司改革,主力船队被总公司给收走了,船员都被作为劳务外派,而像我这样的陆地职工则自找出路。我就离开了公司,承包了一家报关行,开始了给自己打工的生涯。
2000年的时候,国家在进行调整,我经营的报关行因为在当地已经非常有影响,被一家看好它发展前景的颇具实力的大公司议价收购了。我是股东,员工都留下了,而我在拿到了一大笔钱后下岗了。
你问我什么心情?如果你问任何一个人,你突然间拿了7位数的一大笔钱是不是很高兴?别人一定告诉你是的,赶紧玩去吧,耍去吧,买房子买车吧,可我当时拿到钱就哭了。我没事做了,我下岗了。当然比下岗工人好多了,得到了一大笔钱。但这笔钱并不能让我高兴,而是有一种被时代抛弃、淘汰出局的感觉。想想当年我们一起穿上海员制服的那些意气风发的大学同窗们,有的已是著作等身的学者,有的是国内海商法界的著名律师,有的是海运企业的高级管理人,有的是赫赫有名的远洋一级船长、轮机长,而我却好像成了这个社会多余的人,内心里非常非常失落。
海上男子汉(5)
这是2001年元旦的事儿。那年的那个春节我过得非常没有意思,是我长那么大过得最灰暗的一个春节。住在刚刚装修的128平米的海景住宅里,就在蛇口那条大船旁边,每天面对着大海对我成了一种精神折磨。我那时已经没有可能再回到船上去了,因为已经跟远洋公司正式办了辞职手续。所以,面对大海,我尝到了困在笼子里的狮子是什么滋味了。
过完那个灰暗的春节,一个朋友跟我说,有家IT公司,老板是台湾人,不懂大陆文化,跟员工闹得很僵,急需一个懂管理大陆员工的人才。我说那我去试试吧,就去当了个行政总监,说白了就是除了财务不管,人事、行政、后勤什么事都管。
进公司一看,全部无纸化办公。跟老板隔着一个玻璃就能看见,但你有事儿也必须发E…mail请示。要说起来我也是中国第一批使用电脑办公的人。
最初网络给我的感觉就是,第一,一根光纤把世界变得非常非常小。我以前发电传,要等对方上班,网上就不用,任何时候都可以给他发E…mail。而且两秒钟就搞定;第二,网络把人变得互相更不信任了。因为人们以前通过电传和电话对话,没见过面也知根知底,但是网上,对面说不定坐着的是只猴子,你还傻乎乎地跟他对话呢。比如我上来就跟人们说我是个车夫,是九城混混。有人就跑来轻蔑地告诉我,我是京城公务员,谁跟你一个拉车的瞎哄?可能他真是一个穿制服的,也可能根本不是。就像我说我是车夫,我真拉过三轮车啊?我开过出租车啊?根本没有嘛。所以网络把世界变小了,又把人变远了。表面上看人们很近,但是如果不电聊,不见面,还是互相不信任。
网上历程
聊天是个挺没劲的事儿,我发现人们为什么上网?是因为我们目前这个社会人们没有一个精神引导,大家都空虚。有钱的、没钱的、成功的、不成功的,大家都一块儿空虚。为什么?我们现在好像是一群无序的羊,没有牧羊人,没有头羊。大家就知道玩命挣钱。你问他挣了钱干什么,买好车,买好房,包二奶,出国旅游,吃喝嫖赌。可是老这么你有劲吗?刚开始是有劲,可再往后呢?山珍海味总有吃够的时候吧?大屋住得总有烦的时候吧?包二奶总有闹得家庭分裂的时候吧?所以最后光剩下空虚了。毛泽东时代没这个,毛泽东时代告诉你要实现共产主义了,要“文化大革命”了,要“斗私批修”了,总弄点精神上的东西,好像烤香了的骨头挂在你鼻子这儿,让你老想去咬,咬不着还想咬。但现在人们似乎缺乏精神上的东西,人人在追求什么都不清楚,就像我,我要不是空虚我为什么上网啊?当然,也是我们到了一个网络时代。
刚开始上网我也不懂,后来是我们公司里一批电脑高手,说:这还不简单,上网聊天,就用全拼,你不是北京人吗?说话发音正,两个字母就拼一个字儿。我就这样开始上网了。
一上网我就碰到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大学老师,我跟她聊天时一直在给她讲故事。后来她问:“哎,咱们俩从来不认识你就给我讲故事,还讲得这么好,你是不是图我点什么啊?”我回答:“我图你什么?聊天嘛,可不就讲故事呗。”她说:“我不相信,我的学生告诉我,网上全是虚的,说的全是假话。”我问她,那么你怀疑我哪点是假的?她说:“我首先怀疑你是不是男的?”我说那怎么才能证明我是男的?她说你给我拨一个电话。我就拨过去说行了,证明我是男的了吧?她说:“但是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就是车夫。你给我留一个电话号码,我随时打过去还得是你接的我才能相信。”第二天早晨我刚一起床她就打过来了,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吃饭,你现在证明了我是车夫吧?所以我总结的就是,网把人拉近了,又把人隔远了。
在网上聊天有一段时间后,一个叫“键盘上的舞姿”的网友给我介绍到了网上论坛。我以前也朦朦胧胧地知道了有BBS这个东西,但是不知道在BBS都能干什么,反正感觉就是大家有什么东西都能贴上去。我想那人们还不得胡说八道的吗?但进去后,发现那里发的帖子很对我的胃口。记得当时有个叫“大英”的网友发了一系列表现军旅生涯的帖子,叫《军旅回眸》;还有个叫“白居不易”的网友也正在发系列文章《生产队档案》,写的全是农村的故事,很朴实。我一直认为这个时代的中年人是应该总结一点过去的经历了。人到中年都爱怀旧,我也不例外。有时候精神上的这种感觉比挣钱更有意思。当时我觉得这个论坛不错,我也有很多经历可以写给别人看。但当时又有点自卑,就我那中学生作文的水平,就算写出来也肯定没人爱看。后来一想,这是在网上啊,网上谁认识谁呀?试试呗,写好了我自己有长进,写不好也没什么损失。我就先试着把我“文化大革命”时参加拉练的经历写了出来,战战兢兢地贴上去后,发现没人骂我。我就又大着胆子把我插队的生活经历也写出来贴上去了,还是没人骂我。
这时,我心里就开始萌生一个念头,开始想认认真真地写点东西了。我想到了20年前,当我们一帮同学从大连海运学院航海系毕业,即将分赴各地登上远洋轮时,我和另外3个关系很好的同学相约今生要达到几个目标。别人大都说,第一,看谁先当上船长;第二,看谁走的国家多。轮到我时,我却说:“我知道我这人文笔不行,但是我有一个人生梦想。我这一辈子要写一本书。”其实那时我心里想的是,也许再过20年,“高干子弟”会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会产生一些特殊的家庭和特殊的感情人群。我自己生在一个干部家庭,对于他们的情感非常了解,所以当时心里想写的是这样一本书。但是说出口来的却是,“30年后,咱们几人找个农家小院住着,你们讲讲各自的出海经历,我来执笔,写它本航海故事集,让人们知道远洋海员是怎样一些豪迈而勇敢的人,是一些什么样的男人。”当时大家听完只是“哈哈”大笑,谁也没当回事儿。但实际上这个念头从此一直缠绕在我心头。当了海员后,每次出海我都会记好多日记。这些年四处漂泊,日记几乎都失散了。但是我记性比较好,那些年在海上经历的大风大浪全留在我脑海里了。所以我开始写海上的经历。本来只是想写写我自己在世界各地远航的经历,但是一提笔,我的那些海员兄弟的面孔,一个个都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中有好几个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我第一篇发的帖子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写了我在海院的同学缪国兴,他在一艘油轮实习时遇难身亡了。
海上男子汉(6)
这篇帖子在网友中引起了轰动,大家从我的帖子里看到了海员的真实生活,很多网友鼓励我写下去。我就一篇篇开始写,直写到50篇。
文章全部写完后,我利用回北京的机会去请一位资深的老编辑看。老太太看完后骂了我一顿说:“你简直是糟蹋东西!多好的素材啊,你没写出来。”我回头再看我那些文章,也确实不是个东西,好多应该表现的内容没写出来,于是我就搁置起来了。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钱给了一个股票操盘手,结果全给我赔光了。我一下子成了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了。回到北京,老婆一看一分钱没有了,离婚吧。其实我们从1995年就开始分居。过去我有自己的企业,她要多少钱我给她多少钱,但现在没钱了,我也就成了一个没有钱,没有家,没有工作,什么也没有的人了。有整整3个月的时间,我是靠退掉了一笔保险金来维持生活的。离婚3个月后,一个在电厂搞土建的朋友,问我想不想跟我下工地。我就跟他到了山西。我也就从那时开始恢复上网,经常晚上在工地干到两三点钟后回去再上会儿网。说实话,我当时是心里有点苦闷,我想总得干点什么吧,不能整天跟民工们泡在一块,一点文化生活也没有。于是,我决然地回了北京。
回到北京之后,又有朋友推荐我到了上海的外资公司工作。那家公司让我过了春节再报到,但是我怕过春节,“全家在一起”的说法令我会特别尴尬。所以我没有在北京过节,提前跑到上海去了。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低潮的时候,也是我上网最多的时候。因为精神空虚,只有在网上,在我的帖子里,才能够找到一点激情岁月里的感觉。于是我又开始提笔修改我的《海上有群男子汉》系列,并一篇篇贴到了论坛上。
结 局
我现在又回到北京了,和朋友们一起做公司。偶尔上BBS浏览一下,也去书库下载图书来看,不用跑书店了,省时省力,这就是网络的好处。
以前我的朋友们都说我是有磁场的人,走到哪里都能把大家的士气给烘得高高的。但是前两年有点灰心丧气,觉得咱们一直是跟着时代前进的人啊,怎么现在跟不上了?价值观好像落伍了,有一种人到中年的悲哀。但现在大家说我恢复过来了,在我身边又能感受到磁场了。
网络对于我无所谓好与坏,只是一种经历。咱也算是与时俱进了吧?
采访后记
与车夫谈话的过程,感觉像是在接受一场理想主义与革命英雄主义价值观的教育。尽管从他的故事里我知道了他近几年时运不济,颇多坎坷,但却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沮丧。虽然在讲述中他也几次眼圈发红,声音哽咽,但那只是因为怀念过去岁月而动情,断不是为了今天的遭际而叹息。
他是个固守自己信念的人,无论周围的环境怎么风云变幻,他一直坚守着原则,活在自己的梦想里。
他说,其实我一点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幸,相反我觉得自己一直很幸福。他说自己赶上了出生在毛泽东时代,而且将老人家的思想继承了,用到现在。他说而且他还有个革命的老爹教给他做人的道理,让他终身受益。他最后又特别强调了一句:“人死的时候什么东西是最有意义的?留下几百万财产?不是,是留下一段经历,就像恺撒占领埃及时发回的6个字:我来我战我胜。那么对于我来说,不管成败荣辱,我的人生每一年都没有虚度,套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一句话:我为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奋斗过,足够了。”
与车夫分别后,因为有几处细节需要再向他核实,就给他打电话过去,他一一地认真回答了我提出的问题。就在我准备放下电话时,他忽然说:“我前几天去过图书馆,想找找发表过柯岩《船长》这篇文章的那期《人民文学》杂志,但是没有找到。我至今仍然感谢这篇文章和它的作者,是这篇文章给了我一个关于船长与海员的梦想,虽然我最终没有成为一个Master,但是,8年的海员生活,成为了我一生的光荣。”
他告诉我,他现在又开始做一个公司了,还是搞远洋运输。“我这辈子是不能离开轮船与大海了。虽然不能再回到船上去,但是,那些远洋轮会一直在我的心海里,我跟着它们一道乘风破浪去远航。”
放下电话,我立刻上网查到了他要找的那篇文章,下载后,传了一份到车夫的邮箱,并且给他的手机发了个短信。我告诉他,因为认识了他而让我了解了一个男人的光荣与梦想。“愿你今后的岁月里能够保持你的幸福与快乐。”
他那边一直沉默着。很久很久,我的手机才有信号响起,拿起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