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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最后的"陶"-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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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筷、盘子,一样的弥漫在小毡房里的奶油、酥油、酸奶特别是酸马奶的分子……
    这万古长青的哈萨克人的夏牧场的生活啊,你还是那个样子呢!于是一样地烧起了
茶炊,一样地铺上了饭单,一样地摆上了馕饼,再把上面的几个馕掰碎(以示待客),
白发的萨里哈大婶一样地跪坐在那里调奶茶,一边调奶茶一边掉泪,她为有生之年又多
了一次与这远走高飞的哈丽黛的会面而欢欣感慨。哈丽黛想自己来倒茶被大婶阻止了,
你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嘛,你已经是远客了嘛。于是,看着萨里哈大婶的白发,泪水涌上
了哈丽黛的眼睛,果真是不一样了么?啊,北京和伊犁河谷,即将出国的大学生和毕生
没有离开过这一条狭长的山沟的老态龙钟的哈萨克女人!
    当然,在和过去一样的小毡房里,也出现了许多与过去不一样的东西。条案上不但
摆着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而且摆着一台荷兰出品的、带有高、低音喇叭的收录两用机。
毡房的对着门的一面,不但摆着哈丽黛所熟悉的箱子、大枕头、皮褥子,而且摆了一大
叠那么崭新的绸缎面的被子和褥子。除了皮口袋以外,架子上还挂着两个式样新颖的人
造革提包。除了两双男式长筒皮靴、一双女式长筒皮靴和令人想起牧人的“全天候”的
野外生活的三双长筒胶靴以外,还有一双尖头的三接头牛皮鞋夹在木支架和毡壁之间,
放着漆黑的光辉。尽管毡房的毡顶和毡壁破了许多洞因而不得不用一些帆布、塑料布来
打补丁(这是由于这些年减少土种羊的饲养,增加细毛羊的饲养,而细毛羊的羊毛做毡
子并不如土羊毛结实的缘故),整个说来,毡房还是更加阔绰也更加神气了。
    特别是当伊斯哈克大叔的小儿子达吾来提回来以后。他戴着毛哗叽鸭舌帽,穿着涤
纶青年服上装和劳动布马裤,干干净净,潇潇洒洒地回来了,皮靴上没有牛粪,裤角上
没有草刺,衣服上没有尘土。“哈丽黛姐!”他一眼认出了重返家园的哈丽黛,像流水
一样地不停地向她问安,打听她的生活的情况,他不时在自己的话语当中加一些汉语和
维吾尔语,加一些新名词。他如饥似渴地听着哈丽黛讲述大学,讲述北京,讲述在南京
和武汉的参观访问,他问:“北京的楼最高的有多少层?”听到回答以后他的眼睛忽闪
忽闪,简直像黑夜里在公路上行驶的汽车的两个前灯。“世界是多么大啊,但是对于我
们哈萨克人来说,它未免是太小了!”他叹息了。
    忽然他站了起来,走到了条桌旁边。他从人造单提包里摸出两盒录音磁带,鼓捣了
两下,录音机便唱起来了。
    《军港之夜》!哈丽黛几乎跳了起来,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阳岛上》!电子琴伴奏的《太阳岛上》,夹杂着转录多次所产生的拉锯似的噪
音,震响在山涧清溪旁,青杨树下,绿草丛中的已经破了洞的哈萨克小毡房里。
    这是真的吗?
    达吾来提歪戴着帽子,用一种满不在乎的,骄傲里包含着挪揄的神气斜靠在条桌旁,
他的脚轻轻地打着拍子,他盯着哈丽黛,似乎在问:“你没有想到吧?怎么样?”
    “你喜欢这些?”哈丽黛问。
    达吾来提只是一笑,两只手一摊。歌曲并没放完,萨里哈大婶做了一个手势,达吾
来提立刻飞快地按了一下写着stop字样的键钮,收起了盒式磁带、悄悄地溜出去了。
    进到毡房来的是依斯哈克。由于外面亮而毡房里黑,大叔进房以后好久没有辨别出
坐在上座的客人是谁。而哈丽黛也看不清背光的大叔的面容。当大叔向没有辨认出来的
坐在上首的客人行礼的时候,哈丽黛已经站了起来。她连忙说:“是我!是我呀,我是
您的哈丽黛呀!”
    首先是熟悉的声音使大叔震颤了一下。“你吗?”他大声问,然而嗓子比过去嘶哑
了。这时他们两人已经看得见对方了,他们互相审视着,互相在对方的脸上寻找往事的
痕迹,也可以说是在寻找他们自己的像山涧里的流水一样不停地流走了的年华,显然,
他们都找到了。大叔皱了皱眉,他必须在晚辈女流面前克制自己的激动,而哈丽黛呢,
在同样魁梧的大叔的身躯上,她已经发现了那么多“老”的征候。白发,开始驼下的背,
铺满整个脸上乃至手上的皱纹,她真想扑到大叔的怀里,她真想哭一场!
    “你好,你这是从哪里来?你回来了吧?不走了吧?”大叔问。
    哈丽黛一一做了回答。当她说明,她只能在夏牧场呆一个星期的时候,她的嗓音颤
抖了。
    “你不走了吧?你好?你回来了?你这是从哪里来?”
    依斯哈克又问了。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还是这样一些问题,好像他永远听不清哈
丽黛的答复似的。然后,他听了一再重复的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又咳嗽了一阵。他大
声命令萨里哈大婶晚上把附近毡房里的女人都请来做客。然后,他像一座山一样地站了
起来,走出毡房,为招待哈丽黛而寻找牺牲品——羊只去了。
    多么寂静的夏牧场——山沟的夜晚。等了许久,快要圆了的小小的月亮终于爬上了
山顶的天空。山沟明亮了,涧水放光而且摇曳、破碎而又粘连了,小白桦林的鳞片似的
树皮闪闪烁烁,桦树叶子含情脉脉,毡房顶也照亮了。于是,两面的大山显得更加威严
而且黑魆魆的了。一阵清风,不仅小草和树叶,不仅流水和柴烟,而且连每一块石头都
在轻轻地动荡着。一声牛吼,哞——几声狗吠——汪、汪、汪……山沟变得更加宁静了。
    又一阵清风——苏小明和郑绪岚的歌声!当这隐隐约约的歌声传到哈丽黛的耳鼓的
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北京大学的校园里边呢。当然,是达吾来提。他躲在桦树林里,
把两用机的音量拧到最小,一边听歌曲,一边想自己的心事——他已经二十岁了,和他
爸爸一样高,但却清瘦得多。
    “你听得懂歌词吗?”哈丽黛问。
    达吾来提的神情是忧伤的。他摇了摇头。
    “你喜欢这些歌儿?”
    达吾来提含糊地唔了一声。然后,他换了一盒磁带,“您听这个!”他说。
    邓丽君!哈丽黛几乎叫了起来,邓丽君已经来到哈萨克牧人的山沟里来了。
    “还有这个。”达吾来提把磁带翻转了一面。
    “I want you,I need you,I love you……”
    什么什么?简直要叫人晕倒!这是爱尔维斯——猫王!就是同班的那一帮干部子弟,
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猫王的。只是因为哈丽黛上了留学预备班,而且和一位外国留学女
生住在一间宿舍里,她才听出了这个“猫王”。
    “这是从哪里来的?”
    “下面。”懒洋洋的达吾来提只是下巴向下动了动。他指的是平原地区。
    “你喜欢这些?”哈丽黛在这一天里是第三次提出这个同样的问题了。
    达吾来提用舌头打了一个响,表示出了一种懒洋洋的否定之情。
    “那么……”
    “哈丽黛姐,帮助我离开这个山沟吧,”达吾来提突然激动地说,“我要到农业队
去,我要到平原,我要到城市,我要看电影,我要坐汽车,我要住砖房子……”
    他们的话没有谈完,爱尔维斯的歌儿也没唱完,萨里哈大婶在唤他们去睡觉。睡前,
哈丽黛注意到依斯哈克大叔和他的儿子达吾来提之间充满了一种密云欲雨的沉郁紧张的
气氛,萨里哈大婶看着他们父子,眼神里流露着恐惧和不安。哈丽黛还回忆起,在差不
多六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父子之间,连一句话也没有。
    “明天我要带您到库尔班那里。”睡前,达吾来提小声对哈丽
    ……然后是同样的百世如一的哈萨克毡房的夜晚。男女老少,人们排成一排,头朝
里、脚朝外在毡房里睡觉。小小的双扇木门并得严严的,但仍然有月光透到毡房里。入
夜以后,酵母、牛奶、皮革、皮毛和羊油、柴烟的混合气味好像更加浓烈了。他们的一
生从出世到逝去,从来没有脱离过这气味扑鼻的空气。入睡不久就传来了依斯哈克大叔
的鼾声。大叔各方面都明显地显出衰老来了,只有打鼾的威风还不减当年,似乎不仅毡
房,而且两面的黑魆魆的大山都在倾听着和应和着他的鼾声。达吾来提在辗转反侧,失
眠,在哈萨克人的词典里本来是没有失眠这个词儿的啊!萨里哈大婶一声不出,她睡着
了吗?躺下以后就像消失在铺着毡子的地上。清凉。哪怕是盛夏,山沟里的夜晚也是清
凉的。何况现在呢,已经是九月初了,已经是今年的夏牧场生活的最后的日子了。她的
北京的同学们最爱唱的那个歌儿叫什么来着?《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现在是“夏
天,最后的山沟里的日子”,为什么是最后的呢?快要转场——搬迁到秋冬牧场去了。
大婶说,五天前已经下过一次早霜。而且,谁知道她要在几年之后再回到这阿尔斯朗山
沟来呢?谁知道她再回来的时候大叔和大婶还在不在呢?谁知道她再回来的时候,牧人
们是不是还是住在这样的山沟,这样的毡房里呢?达吾来提不是已经要下山去了吗?
    当人们入睡以后,山沟变成了狗的世界。黑魆魆的牧羊狗叫得更欢了,而且它获得
了邻人的狗的响应,此起彼伏,此唱彼和,惹得老牛也闷声闷气地哞上一声,连牛蹄子
踏地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毡房毡房,不过是一层薄薄的毡子,有无数的孔洞和缝罅。
牲畜似乎就在他们的身旁。人们睡在这里,不就等于睡在天山的明月下面,奔腾的涧水
旁边,不就等于睡在牛羊狗马之中,睡在草上、石上、土上,睡在松树林、杨树林和桦
树林里吗?故乡,大地,山,水,草,树,今夜,你的女儿离你是多么近啊,该死的达
吾来提,他怎么不懂得钟爱这一切呢?
    然后狗也不叫了,牛也不吼了,水也不响了,风也不吹了,大叔的鼾声也渐渐停息
了,中外歌星所留下的不伦不类的歌声的痕迹也消逝了,只有一片月光,只有一片寂静,
只有早霜静静地、静静地落在小小的毡房顶上。
    第二天,达吾来提领着哈丽黛,骑马到哈则孜先生的儿子库尔班那里去了。库尔班
现在是一个牧业大队的大队长,他们的大队部,夏季设在距伊斯哈克大叔的毡房九公里
远的,靠下一点的山沟的开阔地上。那是两排用木板搭成的房子,有点像林区的小屋。
木房前,用木桩圈了一道障碍——不准马进入,因为,木房后,是这个大队的育林区。
    几年不见,库尔班变了样子了。二十八岁的库尔班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戴着鸭
舌帽,样子更像一个农机工人。而且,他留起了分头,前额上的头发像波浪一样,这在
山里,也十分稀罕。他并没有仔细地倾听和回答哈丽黛对于亡故的哈则孜先生——恩师
和父亲的悼念之词,他急忙向哈丽黛介绍自己的工作和抱负。
    “这是鹿茸加工场。今年春天,仅仅养鹿场的净收入就达到两万七千多块钱……这
是牛奶加工,我们的解放牌卡车拉走不了那么多商品牛奶,除去卖给县奶粉厂的,我们
自己还要加工一部分奶油、酥油。取出脂肪的奶,我们做成酸酪干,拿到农贸市场去卖,
这一项收入是……块钱……这是配种站。从去年起,对于所有的大畜——马、牛和骆驼,
我们已经全面实行了人工授精,母畜怀胎率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五……这是中草药的晾晒
与加工的场地……块钱……这是毛皮和皮革加工……这是羊毛加工……块钱……我们还
组织了一些姑娘搞刺绣和挑补花……这一项……块钱……”
    钱!钱!钱!
    “……我们需要钱,”库尔班断然说,“您看到了,我们的畜牧生产水平还是这样
低,怎么能扩大再生产?怎么能实现现代化?怎么能过上文明的富裕的生活?明年开始,
我们有两个队就要从放牧改成厩养了,这是一场革命……我们的牧民已经在平原上盖了
房子,有一个哈萨克人,他正在做钢丝床和沙发,这可是亘古未有的事啊……但是,与
农产品比较起来,畜产品的价格仍然偏低,我听说有关部门正在研究这个问题……您说
什么?这个地方么?这个地方我们当然不放弃,您看看这里的风光!这儿的房子加固和
改善以后,我们要用它做招待所和疗养所。山里的物价是便宜的,现在,对过往住宿的
客人我们已经开始收费了,每个床位每天五角……”
    哈丽黛在兴奋和惶惑中离去的时候注意到,在库尔班的队部办公室里,不但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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