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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红x-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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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他们把我打了一顿。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任他们打。他们把杨晓按在地上,摸她,揉她,拍她。我闭上眼睛。视网膜上两块红色的光斑。它们像杨晓的眼睛,在向我呼救。它们在向我呼救。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听不到杨晓喊救命。我也听不到那些人的叫骂声,踢打声。我扭动了一下身躯。两个人按着我。我头压在枯草丛里。我能感觉到枯草丛里几十万年的灰尘。几十万年的尸体。我一动不动,希望他们快点完。已经发生了。已经发生了,快点完吧。让污秽都排尽。快点排尽。拳头都快点打。快点打我,打到疲乏。挨打算得了什么。都来打我吧。打到半身不遂。让我的伤口更大,痛得更厉害。痛得感觉不到痛。    
    


第五集广阔的郊外(3)

     五    
      我没有心思细说过程了。我早就几乎写不下去。但我还是要写。这只是一个前因,它的后果今天仍然让我心痛。它的后果提早进入了我的记忆,提早侵占了我的叙说,让我没有心思回忆任何细节。    
      它的后果是,我的手机被抢了,我的自行车被他们骑走了,我的钱也被掏了个空,我的人还被打了一顿。杨晓奋不顾身,要来保护我,于是她也被打了。也可以说没有打她,没有对她动拳头,只是把她推在地上。可是无论无何,她受了伤,她在流血。她全身凌乱,原本说不清颜色的裙子染上了血液。    
      它的前因后果就是这些,可是它的影响还远远没有说完。它影响了我的生活。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它确实影响了我的生活。    
      他们走了。杨晓一句话也不说。我以为她会哭,但是她没有哭。她只是拿眼睛看着我。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是我知道她在看着我。她像是在背后盯着我。背后。我能感觉到。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我。陌生地。冷地。洞悉一切。    
      我想把她拉起来,她甩开了手,就如甩开那个摸她脸的人的。怎么了杨晓。事情过去了不要想了好吗?我说。我努力想安慰她,然而我知道我们的想法截然不同,我是无法安慰她的。我猜不透杨晓究竟是怎么想的,然而我确信我们的想法截然不同。我猜得到。    
      我把身上的灰拍掉,把衣服整理好,鼻血都有点凝固了,用小拇指的指甲细抠一阵才勉强干净。我弄完了,对杨晓说,我们回去吧。    
      就这样回去?这种话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杨晓问我那些人是谁,那些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天啊我怎么知道。可杨晓不听。她的话像迫击炮一样,投进我的耳膜,让我怀疑刚才我们是不是真的互相扭动根与根相连。她在质问我,可我脖子被打了一拳,喉咙肿痛,咽不下一滴口水。我渴望她轻柔的安慰,就像在郊外渴望李小蓝摸我肿胀的阴茎。我们需要相亲相爱啊杨晓,而不是互相质问。我心里大声叫喊。我霎时心情沮丧到极点,一句话也不想说。    
      走!我们去报案!杨晓说。我要他们不得好死。我还没有成年。他们不得好死!杨晓话里有股恶狠狠的得意。    
      杨晓,你真想去报案?    
      去啊,怎么不去?    
      我不想去。    
      你不能不去。没有我的事,还有你的事!他们刚刚把你打成什么样子,你忘了吗?你怎么能不去。你不去我更加要去!而且我要你和我一起去!我不报我的也要报你的。你去不去?    
      不去。    
      你怎么搞的嘛你。难道就让他们这样白抢了。你心甘吗你?!    
      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    
      那我的事呢?我的事你管不管?    
      ……我们回去吧杨晓。我不想站在这里了。我想回去。我真的不想呆在这里了。算了吧杨晓。这点事算什么呀?谁会管你死活?死人的事都管不过来呢。报案了又能怎么样?你以为。要是你一定要去,我陪你去。可你别管我的事。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怎样处理。    
      我不管?我能不管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那我们等会慢慢商量好不好。我一直低着头,但是我能看到杨晓忍住哭的双眼。    
      等什么等。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嘛。你快说。到底去不去?你快说嘛。她撕裂嗓子,声道产生十分高的分贝。你们说是不是快去德国的人都会这样。    
      我的嘴唇又像嗫动又像颤抖,总之在动。我半天才说,我现在真不想提这件事了。    
      杨晓的反应出乎意料之外。如果你当时在场,听力又足够好,你就会听到大致如下的话语:你快说嘛!你快把我急死了。而我面对她高声的喊叫,心里充满疑问:这是逼问,还是求饶。我拿不准。我说,让我想想怎么说……    
      你快说嘛。她在哭,我说,你别问了,让我说好不好。你可以看出,我其实很不耐烦了已经。我控制不住自己的任何想法,难以冷静,我的修为根本不够。我只知道放纵自己的意见:我不就是不想报案嘛。我自然有我的理由,就算理由不够充分,也是理由啊。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如果我能用稍微柔和的语气说话,我们必定可以想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可是我们都很冲动。我还记得杨晓厉叫了一声,抱住了脑袋。我现在说起来轻松,可当时真的被她的举动吓得有点懵。你快说,你快说,我求你了……杨晓持续高音量地喊叫,使我担心她的嗓子是否受到了破坏。不是吗?我说过我爱她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嗓子。可是我又不敢轻易碰她。当时的情形是,我一碰她,她就把我的手打开。我简直比那帮耍流氓的还不如。也许我答应和她一起去报案的话,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我当时就是不想去。我告诉她,我现在不想说,也不知道怎么说。我没办法做出决定。    
      杨晓抬起乱发下的头,我看见她眼睛盯着我,泪水浸淹了泪腺,说,好,那我现在问你,你为什么不去?你怕是不是。    
      是啊是啊是啊。我扔下一句话。在我当时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说话,我不想扯这件事情。我真的不想想这种事。    
      杨晓又用求饶的声音,对我说,你别恨我好不好。我也是为了你好。快说,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你别求我。我说。你别说求这个字。让我想一想。我真实地感觉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说出来的话硬邦邦冷冰冰的,像一根水里的木头。这不可避免地让杨晓大为光火。    
      她哇哇大哭,边哭边说,想想想,还要想,你以为是构思小说啊,还要见报是不是?    
      我就是笨嘛。杨晓话里的刺在我身上发生了作用,我恍恍惚惚地回答她。    
      啊!——杨晓抱住脑袋,狠狠把脚踢向绿化带的护栏。拳击手处在倒地的边缘。她疼了吗。她会疼。我有点担心,但是没有去安慰她。我当时想,我自己的心情还糟不过来呢。这不是理由,可像恶咒一样左右了我的心。    
      我一言不发了。全是杨晓在说话。她边哭边说,你别恨我,沈生铁,你别把怨气发在我身上。我不求你对我好,我只求你别恨我。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屁事都不关我的。我的事也不关你屁事。我死了你也只想回去。你回去你的呀。你怎么还站着呢,你回去呀,你快跑呀,待会他们又来啦,你快跑呀,你快跑呀。她边说边哭,直直地看着我,眼睛瞪着。她似乎有无穷的怒火,无穷的汽油,被我点燃了。她从头到尾地数落着眼前或身边的人。她厉声地说道,你别这样畏畏缩缩的,你平时对我是怎么对的,你不是这样的。我怎么是这样的命,跟了个男人,还要我来保护他,还要让他讨厌,还要让他恨。沈生铁,我告诉你,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你一定会知道你今天说的话是错的,你等着看吧。你怎么不是个女孩,你要是个女孩还好一点,一定会逗人喜欢的,一定。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没被打啊,我心里好受啊。你还搞什么发明。狗屁!你知不知道你的发明为什么没有人用。因为那是狗屁!整天就只知道发传单发传单,除了传单你就不知道别的吗。你不知道也可以学呀。我教过你多少次了,小学生也学会了。我就不知道,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告诉你,沈生铁,你太软弱了,我跟着你没意思。她斩钉截铁地说完那一句,就靠在树上,厉害地哭着。    
      我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我没有想到,杨晓激动的时候,比李小蓝说话更加锋利。李小蓝。杨晓。杨繁。陈未名。陈俊。许青羊。你们。你们所有人。我。我认识和珍惜的人比梦还快地闪过去。一个一个,毫无秩序。杨晓,她大概不知道,她差不多击垮了我对伟大友谊和亲密人士的信任。很多字突然刺进我的耳膜。它们都十分锋利。它们是毒针、刀刃。它们又切又锯。留下一些血口,渗出几滴血珠。继续渗,终于流下。我像省略麻醉的病人,手术刀这里割割,那里割割。割鸡巴、割心脏。割最敏感最重要处。你别这样说话行吗?你不要这样说话。我说。我知道不可能,但是我还是想说。我还是相信相亲相爱。相信互相信任。她说,怎么了?我说错话了是不是。是不是降低你尊贵的地位了。是不是诋毁你豁达宽容的高风亮节了。我不回答。我还是相信相亲相爱。别绝望。别。它一定存在。也不看她。她说,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看她。游移。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看她。我对她头一次那么害怕。她的话尖酸刻薄,她的目光也是吧。她又说,你看着我!你看着我!请你看着我,沈生铁。我那时没有心情做那种游戏。我觉得像是模仿电影的对白。而电影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里面没有人真的相亲相爱。而且我,我我,我确实不敢看她。她的情绪,她的表情,她的话语,让我不敢贴近她外衣下急剧跳动血液奔流冲突的心脏。不敢看她的眼睛。心脏是炭,眼睛是火。你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啊,沈生铁。好,好。她突然又哭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因为我不看她。    
    


第五集广阔的郊外(4)

    六    
      多年已过去,我为我那天对杨晓说的每一句话后悔。我当时看着杨晓,竟然有一点讨厌,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烦。我也为我的这个想法后悔。现在我知道,她当时正受着双方面的痛苦,然而却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现在一想起自己的做法就羞赧无比,恨不得有人来打我两巴掌。这是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过之一。我永远也无法忘怀和宽恕这个错误。我不应该对杨晓那样说话。我不应该。我应该安慰她。如果我对自己守信,我就应当控制自己,放下自己的难受,不逞一时之快,让杨晓的心获得少许平静。就算我坚持自己的决定不去报案,但是出于爱我必须要求自己保护杨晓,不能有一丝怨言。可是我没有这样。    
      我不但没有这样,还认为自己受到了最严重的伤害。我一言不发,这正是我心如刀割的表现。杨晓伤心透顶,我本应该去安慰她,可是我没有心情干任何事。如果要我选择,我不想选择,因为所有的事情,都脱离了我的想象,强奸我原本以为的真相。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当时所想:是的,那是很小的一件事,可是真情和信任似乎都已经离我远去。这些东西我以前重视得要命。我没有办法,只能沉默。沉默不是我的选择,我无法开口。    
      我是一个懦弱的小人吗?我这样问着自己。那时我气急败坏。我没法不问。害怕一切突然面目全非,爱不是爱,亲不是亲。这个问题我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如果我问他们,他们会对我说“我负责任地说,你是一个傻逼”。因为他们跟我不爱,也不亲。我真的是一个傻逼吗?我想找一个我又爱又亲的人问问。可是这个人是谁,我他妈一时想不起来。我想证明我不懦弱,也不傻逼。重新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重新看到人心的真相和世界的面目。我想把那骚扰我的人一刀捅死。事情刚刚发生我就已经这样决定。仇恨巩固我的决心。这个办法是唯一的办法,虽然这个办法很傻逼。我没有更多的选项,为了证明我不懦弱,我就要傻逼,为了说明我不傻逼,我就只能被认为懦弱。天生懦弱,或者天生傻逼,我能且只能选择一种。我愿意选择作一个傻逼,因为我不想做一个懦弱小人。我不做一个懦弱小人,因为我不想让杨晓说我软弱,她跟着我没屁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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