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台弟子柳永纪事-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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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七哥,你……不要走……”楚楚翻个身说。
他的目光从屋子里扫过,这只酒杯是自己熟悉的。酒壶里还有一些残酒。桌子的木纹。梳妆台上的粉脂,那气息已渗进他的骨髓。一把陶制的茶壶,它泛着悲伤的光。中药罐子散发着人生不幸的幕幕往事。窗帘。斑驳的墙壁。墙上的木钉是他注视过的。那是橱柜,里面放着碗碟,而且永远是碟放在碗的上边。墙角的手炉——冬天到来的时候,将有两双手,不,只剩一双手伸向它,不,如果可能,也许还会有另一双小手,他的手指可能冻红了,他小小的脸蛋上可能有鼻涕……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泪水夺眶而出。
“柳七哥……”
他转过脸,看蜷缩成一团的楚楚,一瞬间,他觉得她是那么小,又那么柔弱。
他来到油灯面前,看着它忧伤而摇摆的火焰,一口将它吹灭,屋子里一片漆黑。窗外,一弯月儿几乎要掉下来。
“再见了,楚楚……”他心里说。他走到门边,回头望着床上楚楚模糊的身影,怎么也不忍将她一人留在黑暗中,便又一次点亮油灯,并揭开灯盖往里面添满了清油:
“但愿它能着到天亮。”
现在,他已走出了房门,快步来到院门口,抽开门闩。他又一次回过头来,望着窗户上桔黄的灯光,心里默默为她祝福。
老太太可能听到了声响,火星几闪后,又一盏灯亮了,柳七强忍着泪水,扭头走出大门。
弯月升得正高。
其实,柳七刚一出门,楚楚就醒了,她伸手在被子里摸了一阵,没摸到柳七哥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她睁开沉重的眼睛,翻身见桌子上灯光依旧,这时,她听到院门轻微的声响。
“他要走了。”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声音。于是她翻身起床,来到桌前,将酒壶里的残酒斟进酒杯,她听见院门“吱”地响了一声,在这声音还没落尽的时候,她提起酒壶放到嘴边。
那冰凉的火焰正顺着喉咙蛇一样蹿进她的腑脏,如同两匹正在撕咬的怪兽。
“走吧,好好走吧,我的柳七哥……”
眼泪和酒水流在一起,从下巴流到脖颈,然后流入她那此生只需一个人抚爱的身体。
她摇摇晃晃回到床上,听任那积蓄了十多年的泪水流淌。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就这样在梦中也流着眼泪。
天亮了,徒儿张颜和石竹、张惠都来了。
她们扫净了屋子,铲去她吐在地下的秽物,将一碗清水送到她口边:
“师傅,喝口水吧。”
“张颜,你们这么早就来了?”
“师傅,柳七哥说让我们来照看你。”
“他去了哪里?”
“师傅算得真准,他果然是去金陵。”
“我真怕他去了别的地方——金陵有升王,去年八月被封为太子,如果能见到太子,求取功名将不成问题,到那时咱们就有指望了。”
“姐呀,”石竹说,“等他功成名就,兴许早就忘了你呢。”
“他不是这样的人,放心,谁都不会被遗忘的。”
三个小辈和她说了一阵话,石竹和张惠先走了,张颜也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你也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
张颜答应着,慢慢出去了,等门关上后,她听见她小跑的脚步声。她苦涩地笑笑:
“柳七呀,你怎么能赢得这么多的女儿心?”
今宵酒醒何处九(1)
宋真宗天禧年间,金陵因为住着将来的皇帝赵祯,成了大小官僚竞相奔趋之地。他们来到这里,寻找最豪华的馆舍住下,找机会和太子殿下见面。但太子拿得很稳,除了非见不可的朝臣和在野的文人名士外,其余不见。
一时间,达官贵人们带来的黄金白银,只能静静地躺在柜子里,找不到送出去的机会。
钱是有生命的,锁在柜子里日子一长,它们就感到许多寂寞,于是几块银子和几块金子密谋逃出这个活棺材,三块一队,五块一列,在主人开箱的瞬间溜出来,躲开理学的看守,剪断面子的铁丝网,奔向外面的花花世界。
对金钱而言,公元1018年到1022年的逃亡是彻底胜利的逃亡,它们出了散发着铜臭气息的官库,混进洋溢着肉体气息的秦楼楚馆之中,于是整个金陵,稍有姿色的妓女都迈进了一个中产阶级档次。
普天之下,妓家最富,寻常百姓以生了女儿为荣,大小妓院派专人到各处收集美女,同时收购将来可能长得漂亮的女婴,孩子们将从小开始培养,教给她们取悦各个层次官员的技巧,妓院也开始研究嫖客心理,像琴棋书画一样,成了每个妓女的必修。
可以想见,当这一茬红粉出台时,她们的妓艺将上升到又一新的高度。
潘琼儿便是金陵行首中佼佼者之一。她原来是东京南曲里的野鸡,听到金陵传来的消息,心一横只身来到这里,先是在别人的院子里,不出一年,便自开琼楼一座,收养大小女儿三十余人,将自己悬置高阁———那可真叫高,一般人根本爬不上去。
这年秋暮,有个姓华的书生,一举登科,钦赐探花,到金陵来拜见太子,临回前听到潘琼儿的美貌,便想和她一约。
探花郎驷马高车,仆从近百人浩浩荡荡往琼楼而来,多少名妓羡慕其荣华,个个院子门前都站着上等货色,盼望能得到他的青睐,可到了琼楼门口,竟无一人出来迎接。
他下了车,甩着长袖,径直进了琼楼,但见楼里女儿们的服饰均比得宫中,摆设的器皿也是名贵得只有皇宫里才有。
探花郎毕竟财大气粗,凭人通报一声便和潘琼儿见了面。琼儿见他有身份,又有势力,心里非常高兴,吩咐大开宴席,将全金陵算得出的歌妓同行皆尽请来,饮酒的饮酒,赋诗的赋诗,唱戏的唱戏。
“官人,难得你这么有身份的人光顾敝楼,今天的宴席就算为你洗尘了。”
这一餐饭,从中午开始,直吃到夜里三更才罢休,热闹劲儿一过,琼儿留下探花郎度这销魂蚀魄之夜,两人情投意合,非常高兴。
第二天早晨,探花让仆从拿来白银交给琼儿:“烦劳你代我置办一席,答谢楼里姐妹。”
琼儿看银子,最多也就五百余两,笑着对他说:
“我家遇着新郎君来访,金陵的香火姐妹都带黄金来贺,你这点钱,也只能做一夜的酒水钱,待日后再为你操办芳宴不迟。”
说完呼叫各房妹妹进屋,打点昨夜的花费,那五百两银子,瞬间支得干干净净。
探花郎见琼儿花费如此奢侈,心里大吃一惊,便叫仆人设个计谋脱身。仆人出去不久,又返身进来:
“报大人,今日状元都到慈恩寺,请你快去。”
探花郎这才和琼儿告别,后来琼儿几次派人请他,可他再也不敢去了。
“不来就不来吧,没有关系。”潘琼儿对姐妹们说。
“姐姐,探花郎囊中羞涩走了,可门口又来一位要见你的。”
“这就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说着,她来到梳妆台前,梳理妆点一番:
“好了,他可以上来了。”
“姐姐,你当真要见他?”说话者是萧蓉,时人称其为茉莉花,有个名士曾做诗一首单说她的美貌:
冰肌玉骨自生凉,伴我银屏小象床。
凤帐低垂兰烬冷,恼人最是梦中香。
“怎么?”潘琼儿用手指弹弹萧蓉的脸蛋,“有什么不妥吗?”
“姐姐,此人三十出头,容貌出众——可以说能比潘安,但我估计他不是个有身份的人。”
“何以见得?”潘琼儿兴趣大减,懒洋洋往床上一倚说。
“他只是一人到楼前,身边连一个仆人也没有,更可笑的是,他身上的衣服都能闻出汗臭味——真恶心。”
潘琼儿闻言,抽开柜屉,拿出三锭银子:
“给,让他买身换洗的衣服。”说完摘下悬在墙上的玉箫,低低吹起来。
“姐姐,我来唱吧。”钱美见琼儿吹箫,赶紧过来。
“好吧,我俩合一段《望江南》。”
“正是我的拿手曲子。”钱美说。这钱美也是有点来头,有人曾赋诗言其多情动人:
绿玉枝头破晓英,含风NFDC4露最多情。
芳心触处迎人转,故得花间百合名。
玉箫过门后,钱美亮开嗓子:
天上月,遥望一团银,
夜久更阑风渐紧,
为奴吹散月边云,
照见负心人。
歌音未落,萧蓉上得楼来:“姐姐,还给你。”说着将银子放到桌上。
“怎么,他不要?”
“他说,‘此生最恨金银子,最恼势利人’。”
“真是个怪人,”琼儿说,“好言让他离开,说不定是找麻烦的。”
今宵酒醒何处九(2)
萧蓉应一声下了楼,琼儿放下玉箫,等下面的消息。
片刻之后,萧蓉又上来了。
“走了吗?”
“没有——还坐下来了呢……”
“他要干什么?”
“要我给你捎句话儿。”
“说。”
“他说,偌大个琼楼,好人好箫没好脸,好声好调没好词。”
“哈哈哈,”潘琼儿笑得花枝乱颤,“一派胡言,给他钱却说没好脸,这《望江南》都唱了几代,久唱不衰,怎么不是好词?”
“他还说……”
“说什么?”
“说姐姐如果让他住一宿,可给你填一首好词。”
琼儿又乐了,这个主儿可真难侍候,哄妓家哄到我头上来了,想着,眼珠一转:
“你去告诉他,若能填一首好词,我就留他住下,如填不出来,还是请他别来捣乱。”
萧蓉叫王新寻来纸墨:“新儿,我上上下下,脚都疼了,你就按姐姐说的将他打发了吧。”
这王新,有人以诗笑她痴情:
帘NFDC6晴阴透浅寒,轻狂柳絮弄春残。
岂唯着雨相粘滞,独喜因风打作团。
听萧蓉吩咐,她当下拿着纸笔下了楼。
琼儿道:“又一个卖弄才学的儒生。”
“这是第十八个被你赶出门的书生了。”
“你记得真清楚——来,咱们还是吹箫唱曲的好。”
姐妹们听见箫声,拿着笛儿琴儿来到楼上,独奏,伴奏,合奏,其乐融融。
大家闹了一阵,琼儿道:“楼下怎么没有消息上来?”
萧蓉道:“姐姐,那人肯定走了——新儿又不懂唱曲,在楼下耍呢。”
“但愿如此,这些文人不好惹,最好不要得罪。”
正说着,王新拿着纸笔上来。
“新儿,客人走了,应该先通报姐姐,别只顾玩。”钱美说。
“他没走!”
“没走?”
“他写了这烂什子,要我给姐姐,可墨干得太慢,听你们在楼上热闹,我都急死了。”
“拿来我看写的什么。”钱美说着将纸接到手中,展开念道:
“曲玉管,”她清清嗓子,将纸举过眼眉怪声怪气地念道: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栏久。
念了这几句,她的脸色发红,不再装模作样:
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
“写得好词!快拿来我看看。”琼儿夺过那页纸,众姐妹围在她身后,一同读着纸上的文字: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
别来锦字终难偶。
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州。
思悠悠。
“好呀……”有人忍不住叫道。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
岂知聚散难期,
翻成雨恨云愁。
阻追游,每登山临水,
惹起平生心事,
一场消黯,永日无言。
却下层楼(柳永词《曲玉管》。)。
琼儿不读则已,这一读顿觉浑身发热,用打颤的声音说:
“快去,留住客人,让他上楼来见。”
然后,细细再读一遍,品味良久:
“从来没有读过如此好词。难得见这一笔飘逸潇洒的字。”
楼下钱美叫道:
“姐姐,官人说让你下楼来。”
“知道了,知道了。”她高声应着,急忙忙打扮一番,由众姐妹拥着走下楼来:
“官人,得罪了。”说完深施一礼。
“琼儿姑娘,不必多礼。”
琼儿抬起头,细细打量这不速之客:
“官人,好面熟也。”
“在下柳耆卿,初来金陵,听到姑娘的大名,贸然来访,还望多多见谅。”
“是东京的才子柳耆卿吗?”
“正是在下。”
“啊呀,原来是柳七官人大驾光临,这真是琼楼的福分,快楼上请。”
众人上了楼,琼儿让人捧茶上来,琼儿道:
“官人,琼儿在京都时,早就知道你的大名,可一直没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