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台弟子柳永纪事-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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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变连忙躬身施礼道:“二位小姐,贫生这里有礼了。”
二位姑娘见柳七这般,捂着嘴嗤嗤地笑了,那个穿绿裙的给同伴咬了一阵耳朵后,轻轻向前道个万福:
“打扰二位相公的雅兴,我二人正要上市去买些绣线,听见吟诗,心中奇怪,便迎了出来。敢问方才吟诗者是谁,吟的是何人的诗句?”
孙春前跨一步,刚要说什么,见柳三变给他使眼色,便止住了。
三变又施一礼:“方才吟诗之人,就是……”指指孙春,“这位……”
两位姑娘听说,赶忙给孙春施礼,孙春也只好还礼:
“敢问二位小姐芳名?”
绿裙姑娘嘻嘻一笑说:“相公还没回答我们的问题呐,却问我们的名字,是不是我们的名字不好听,就不回答问题了?”
柳三变只是站在一边看热闹,心想,天地之间,最聪明者就是人了,人中最聪明者是女儿,而这女儿中最聪明者,莫过于妓院中的行首, 就这几句,竟让能说会道的孙春张口结 舌,只说了句“在下姓孙名春”,便不知怎么说了。
木兰花令二(2)
两位姑娘见孙春如此窘迫,说声咱们走吧,便搂肩搭背走了。孙春掏出面巾,揩揩额角细细的汗珠:
“七爷,你不该说是我在诵诗,让我好为难。”柳三变笑而不答。
半晌,孙春又问道:“方才你所诵者,是谁的诗作,如此清新雅口?难怪引起两位姑娘的注意。”
三变长袖向后一甩,说道:
“此非诗乃词也,是本朝天禧二年某位浪荡才子所作,只为某日黄昏和好友孙某者到秦时楼,见门楣上所雕花草即兴口占,题为《木兰花》者也!”
“这么说,这门上所刻是木兰花了?”
三变只是点点头,不再说话,他在想,为何这门上雕这种花。
那木纹中渗出的椭圆的叶子,已使耆卿神思驰荡,他微微闭上眼睛,似乎看到满山遍野的紫中泛白的硕大花朵,闻到那让人清新的微香,甚至似乎尝到了那底气十足的辛辣滋味。
“孙兄,你可知道这木兰花的来历?这木兰花原来不是这个名字,而是叫朱兰。传说在北朝时,有个叫朱兰的女子,替父从军,立下赫赫战功,十二年的战争生涯,却没被刀枪砍伤过一次。当战争结束,军队返朝的时候,大家突然发现这位被将军一再提拔的年轻人竟是个女儿身。有个年轻的武士爱上了她,向她倾诉了真情。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在行军途中相爱,晚上相依相拥以避风寒,日间互相照顾奔往京城。
“有一天晚上,两人终于冲破了束缚。第二天,竟发现他俩压倒的大片草地中长出了一枝叫不出名字的奇怪植物。
“后来,他俩挖下了这种植物,精心照顾,作为两情永依的见证。这植物在半路上竟然开出一朵硕大的花来,别人问的时候,武士说,这花叫朱兰。
“半年之后,当他们抵达京城接受皇帝赏赐的时候,朱兰却已怀孕。皇上知道此事后非常生气,因为一个极具典型的英雄形象由于这男女私通之事给毁掉了,便下令将武士处死。为了重新树立一个形象,也为了挽回军中的不良影响,皇帝令朱兰改姓为木,称她为木兰。她和武士的‘朱兰’花,从此也改名木兰花了……”
孙春听到这里,叹口气道:“早就读过《木兰诗》,祖上也曾多次说过这段书,却不知其中如此曲折,看来这男女之事实在误人不浅!”
三变摇摇头:“此言差矣,我看这木兰一生的价值不在于她的赫赫战功,而在与武士的情爱上,这苍天所赋的权利,谁阻止了它,谁就会受到应有的惩罚,那个混蛋皇帝诛杀了木兰情人后不是死得更快吗?”
“唔,七爷,我明白了,这门上雕木兰花也许就是暗说人间男女的至理至情神圣不可侵犯。”孙春说。
“也许正好相反,这楼的主人,未必知道这个传说,说不定还认为,‘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才是真理呢。”
“那么,为什么在门上刻这种花呢?这不成了立着牌坊当婊子吗?”
“这,我也说不清楚。”三变说。其实,他早就感觉到这里面非同一般的意味,说不定还藏着许多难言的隐衷呢。
二人说着便进了大门,迎面一扇画屏,画面右上角是一轮金黄的明月,月下半阙孤零零的烟楼,其余的画面,上部空濛一片,下部是泛着月光的黄沙。
三变看了,更觉惊奇,在这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在这卖肉卖笑之处,何人竟有如此苍凉胸怀?
“奇了,奇了!”他赞叹不已。
柳七从进门前到进门后的举止,早已引起画楼之上一位三十多岁妇人的注意,此时见他驻足画屏前赞叹不已,便迎了下来,笑吟吟地施礼:
“承蒙官人光临,本楼主这厢有礼。”
柳三变仿佛全然不觉眼前站着个风韵备至的女人,口中还在赞叹:
“奇了,这真是奇了!”
女人见此情景,又问道:
“只是一幅画儿,何奇之有?”
柳三变这才将眼睛移到妇人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好一阵才说: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妇人听说此言,心中暗想:这个人好像有些来头,我且试他一试:
“官人,此楼只是初建,今天才正式开张,还不曾来得一个客人——干我们这一行的,讲究来的都是客,相公既然来了,请随便!”
孙春说:“我们想要几个模样俊俏的,曲儿唱得好的,懂事的女子侍候……”
柳七听孙春如是说,赶忙拉住了,给妇人躬身一礼:
“妈妈,小生这里得罪了。”
这妇人冷笑一声:“如此看来,你们是常客,这汴京城中俊俏女儿多得是,何必青睐敝处——我这里的女儿们,尽是些不懂事的,怕扫了二位相公的雅兴。”
三变闻言,知是孙春之语伤了妇人,赶忙说道:
“妈妈,果然厉害——我二人的确是花台上的常客,可今日到贵处,只因你这秦时楼有不同寻常之处。”
妇人听说此言,笑得花枝乱颤。笑声一下子引出了翠阁之中许多梳妆打扮或等待客人的女儿们,只听得楼上楼下一片开窗打门的声音,伴随着阵阵低语和俏笑。
妇人说:“在你们客人眼里,除了盘子和条子的不同之外,还有什么不同?在我们妓女眼里,除了钱多钱少不同,再没有什么不同了。如果相公真能说出其他不同之处,我愿意关楼三天,让这满楼三十几号女儿只陪你两个,且分文不取。”
木兰花令二(3)
孙春听说,高兴得一跺脚:“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是当真?”这番话,三变想拦也拦不住了。
“我既是楼主,说话当然算数。”
“这不同之处吗,”孙春反背着手、踱着步,一字一顿地说,“你门楣之上所刻为木兰花。”
妇人:“木兰花又怎的?”
“这木兰花吗,原本叫朱兰……”孙春将他刚从三变处听来的故事以祖传的说书才能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放你妈的屁!”妇人勃然大怒,“你本是书生,将史书肆意篡改,真是无耻之极,那木兰花若在天有灵,定会撕烂你的臭嘴——看你俩文质彬彬,原来竟是连那下三烂都不如的人。”
柳三变听妇人言语刻薄,并不生气,笑一笑施礼道:
“妈妈,休怪,我这兄弟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停了停,盯着妇人的眼睛说:“即便我们知道许多不同,也不敢让你们闭楼三天,误了妹妹们的收成。”
妇人看三变言语软和,觉出自己方才有些失礼,便说:“如果你真能道尽我这秦时楼的不同,我肯定不会失信,但如果说不出来,只好请二位从此不要再踏这个门槛。”
“说尽倒不敢当,让小生试试吧。”柳永说,“楼名为秦时楼,想是取自唐人的诗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征程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之中,如果说这楼名真是传达楼主心情,那楼主肯定有些不同寻常的身世。”
妇人闻言,连忙上前施礼:“敢问官人尊姓大名,祖上何方人氏?”
柳三变道:“你且听我说完,看对也不对。”
“你的门楣上所刻,正如我这兄弟所言,乃木兰花也,既指花也指人。木兰花乃北朝时巾帼英雄,史书称其英烈一生,是天下女儿的榜样。木兰花雕饰秦时楼,有两重意思:其一,那木兰花若生在现在,也只能沦为娼妓;其二,在这货殖当领的时代,女儿有女儿之法战胜须眉。但依屏前这‘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图画之意看,只在其一,不在其二……”
“果然英才,果然英才!”妇人叹道,“我一番苦心已被相公说破,情愿闭楼三日,为相公做奴——相公,快楼上请。”说完,大声叫道:
“女儿们,贵人来了。楼上开门迎客,楼下厨房准备菜肴,将大门反锁了,三天内不接一个客人。”
……
木兰花令三(1)
柳七在三十岁这一年,才对“妓女”这一行当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当他被“秦时楼”中三十多位有着非凡的血统且楚楚动人的女性们簇拥在中间,倾听她们七嘴八舌的时候,他原来的“妓女观”发生了倾斜。
此刻,他正坐在秦时楼上最宽敞的房间“天琴阁”中,望着眼前放置的杯盘碟盏发愣。
“官人,这些都是新购置的,任何人都不曾用过——就如我楼上的女儿们,各个均是新人,请官人随便些……”楼主黄小云殷勤地说道。
柳七已经知道,这黄小云乃是南唐重臣黄毅之孙女,入宋后,黄毅不受宋太祖封赏,惹怒了太祖,判个终身监禁、永不赦免之罪,因此祸及子孙。到了黄小云父亲黄时英这一代时,只靠变卖家产维持生计。黄小云才貌双全,但因祖上这个“污”点,达官显贵之家,无人敢来提亲。黄时英死后,小云母女二人无依无靠,受尽饥寒交迫之苦。这黄小云本是一代烈女,为了活命,不得不沦为娼妓,十三岁开始出卖皮肉养活母亲,母亲死后,又用自己近二十年的积蓄开了这家“秦时楼”。
“祖上和先父均念念不忘南唐江山,做晚辈的也只好努力将这份念想多延续几年,知道均属枉然,也只好如此。想那古人诗句,正应了我这悲凉心情,所以将这妓馆题名为‘秦时楼’——可惜,明月不复当头,只有我这弱女子,凭被嫖客们玩够了的肉体挨过人生黑暗的关口。”
黄小云讲这番话时,禁不住让柳七想起自己的身世。
柳七祖上为福建崇安县人,祖父柳崇,南唐时,曾以儒学著名天下。父亲柳宜也曾为官 唐王,后归顺于宋。父亲的“识时务”,不但免除了自身的灾祸,给亲朋好友、子孙后代无 不带来好处。刚刚归顺宋朝,就被任命为沂州县令,接着便高中进士(太宗雍熙二年),之 后,官越做越大,现在已是工部侍郎了。柳永想,如果当初祖父柳崇一念间看错了形势,这 黄毅子孙的结局,同样会落到柳家头上,柳氏家族中,肯定会有一个或几个“柳小云”了。
这样想着,他禁不住落下泪来,伸出手,捏着黄小云瘦弱的肩膀说:
“妈妈,凤凰落树与鸡犬升天只是一步之差。每个男人,都有成为乞丐的机会,每个女人都有沦落风尘的灾变——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才能安慰你们呢……”
“相公,”黄小云说,“就凭你这几句话,我打心里敬重你——可,到现在我还不知你尊姓大名,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告诉了吧,我们绝不外传,污了相公的名声。如果信不过,就不要说了,不要像别的嫖客编个名字哄我们。”
柳七摇摇头:“在下的名字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既非达官贵人,亦非名人侠士,说了只怕让你失望、让妹妹们扫兴。”
黄楼主闻说,正色道:“只要不哄骗我们,就是对我们的尊重,但说无妨。”见柳七笑而不答,起身对众妓女说:
“相公的名字,谁都不许传出去,你们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众妓齐答。
柳七笑笑:“传也只管传,只要不是让你们扫兴就行。”
“不会,不会。”黄小云连声说道。
柳七说:“楼主祖上既是前朝大臣,可曾听说一个叫柳崇的人?”
黄小云:“可是那个儒学老者?如果是他,普天之下,谁人不知?不但知道柳崇,还知他有个儿子叫柳宜,卖主求荣,已成了工部侍郎了。”
柳七听到“卖主求荣”这几个字,脸色微微一红,讷讷地说:
“柳侍郎正是家父……”
黄小云闻听此言,心扉嘎吱吱作响,颤巍巍站起说:
“如此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