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台弟子柳永纪事-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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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质或思绪都会瞬间化作乌有。
她在回忆,在回忆中她一次次逼近这段黑暗的空白,她一次次极力从空白中挣脱出来,在这反反复复的逼近又挣脱中,不知怎的,她确确实实地感到了一种可怕的诱惑,就如同她看见一种毒药,极力回避又渴望尝尝的感觉一样。
她的心如同扔在陆地上的鱼,绝望地蹦跶着,喉咙里发出类似嚼咽东西的咕嘟声,她觉得自己翻了一下身,同时,她感到一片柔软的海藻抚过她的前胸……
在这外来之物的侵袭中,她的回忆暂时被打断了。“这是一只擅长弹奏的手……他的指头……那是小鹿的蹄子……这是胆小的鹿儿……在一条横着的河边……试探着前蹄……”忽然,她大脑的圆弧穹庐顶部,被一声霹雳撕开,一掠而过的光弧中,照亮她生命中黑暗的一隅,照亮一隅中那只操琴的手。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是胡旋(是北方一些少数民族的舞蹈,在这是既指舞,也指音乐。这些舞蹈和音乐品种在唐朝、隋朝,甚至在魏晋时期就有了。据考,胡旋和NFEC3鸽舞,凉州舞,六幺舞,白佇舞等一直沿袭原来的风格,没有太大的改变。),是那浑身充满情欲之火的胡女的舞蹈。她的美丽无与伦比……”
“你看,她扭得多美……”女人的声音。
“是啊,妈妈,我有些把持不住了。”男人的声音。
她忽然感觉到音乐声从这意外的两句对话中消失了,脑子里重又归入沉寂,如同月亮落了,只有零落的星辰在闪烁。
从音乐开始,她有所回忆。从这种无声的音乐开始,她大脑中遗忘的那段空白,有所填补,所填补的是一种方向感。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割开遗忘坚韧的表皮,让表皮之下的往事渗出清白的汁液来。
这是她所吮吸的。在如是的吮吸中,好像置身在母亲的怀抱。到目前为止,她仍然分不清置身母亲的怀抱和置身一个陌生的男人的怀抱的感觉有什么不同,到目前为止。
我们只能说往事的汁液是一剂良药,针对她陷入遗忘之门的恐怖的良药,在吞咽这种药汁的过程中,她渐渐变得安详,安详而又幸福,幸福而又满足。
大脑中遗忘的空白被彻底撕开了,往事纤细的汁液流成一条小河……
一条小船从河上漂来,船上坐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她的琴声……
她的琴声断断续续,甚至说有些滞涩,但她从这滞涩的弹奏中听到了笑声背后的呜咽。
一双女人的操琴的手,细嫩的指尖划过坚韧的琴弦……
琴弦是坚韧的,那只手在一段结束和另一段即将开始的瞬间斜垂下去……
木兰花令八(3)
“是一种痛苦而无力的斜垂……”她听见声音说。
“虫娘……”她轻轻地叫着这个名字。
“虫娘已经休息了,我是柳三变,师师,我是柳三变呀……”
“唉呀!”她惊叫了一声……
“师师,怎么,不舒服吗?”
《玉楼春》,是《玉楼春》,但虫娘的弦断了……
她看见自己被众姐妹们抬了出去,从“天琴阁”中抬了出去,抬到了自己的屋子中……
热热的姜汤,顺着她的咽喉而下,姜汤后面是一只伸向她手腕的手。
“这是胡医生……”
在胡医生后边,她看见他坐在地上,凭一枝羊脂蜡烛的照耀,用炭火烧一罐中药。
“一个男人一天的幸福在于挺起和坚持。”她说。
柳七:“师师,这是我正准备说出的意思,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喘息着说:“不但知道你此刻想说的话,我还知道你将来要做的事呐。”
“将来?”
将来,你将有一首词,其中有如下几句:
追想秦楼心事,
当年便约,
于飞比翼……
她想了一阵说,中间的部分想不起来了,但最后几句还依稀记得:
记取盟言,
少孜煎,
剩好将息。
遇佳景,
临风对月,
事须时恁相忆(柳永词《法曲献仙音》中句,参见《乐章集》。)。
柳七听言不由开怀笑了:“师师呀师师,没想到才欢合一回,你就学到我为词的精髓了,这几句,确实颇得‘真传’呀。”
“哪里,这都是我梦中所见。”
“梦中?”
“这个梦是从我俩那一夜开始,后来在虫娘弹琴时略略可以回忆,而现在,我几乎能全部记起来了。”
柳七不相信师师的话是真的,但“人生如梦”的感觉不由袭上心头。
他来秦时楼只有两天,可这两天,竟比他这前半生还要漫长……
木兰花令九(1)
柳七到“秦时楼”的重要性,在第三天早晨便显露了出来,这使黄小云非常高兴——暗暗地窃喜。楼里众姐妹们更是另眼高看着柳七,就连孙春也跟着沾光不少。在录事巷(唐代对妓女通称“录事”,又称“酒纠”。五代名妓崔小红居此巷,故名。)的名妓吴玑和杨倩造访秦时楼后,众人便戚戚喳喳议论起来。
符霞霞说:“真是怪事,她们怎知柳七在我们这里呢?”
“人的名,树的影,像他这样的名流,不论走到哪里,总会留些蛛丝马迹的。”
“肯定是他身上有股臊味儿,让这俩苍蝇给闻着了。”西西说。
“这俩苍蝇够俊的。”燕燕说。
“能不俊吗?她俩可是录事巷中数一数二的人,有两首诗就是专门写她俩的。”莺莺说。
“姐姐,是怎样的两首诗?”燕燕问。
写那吴玑的题为红梅,比喻她清艳于花园之魁,诗云:
云样轻盈雪样清, 琼瑶蕴藉月精神。
羞同桃李夸姿媚,
独占人间第一春。
佳娘品味一番道:“确实将那吴玑写活了。”
“那杨倩呢?”燕燕问。
杨倩被喻为水仙,喻其仙姿轻盈,是众香园里的第二号人物,诗云:
盈盈罗袜欲生尘,
冉冉绡衣照水明。
移得洛川佳丽种,
风标未肯让梅兄。
“这一首也写得好……可惜,我们秦时楼里这么多佳丽,竟没人给我们几句诗,流布于市。”
“怎么没有?昨天夜里柳七官人不是为莺莺姐写了一首么?‘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就这几句,早已压过了什么梅花儿、水仙儿的。”柳枝说。
“这就是我闭楼三日侍候他的原因。”众姐妹不知楼主早就在门外听她们的谈论,见她推门进来,都站成一排:
“妈妈!”
“你们听着,今儿可是柳七在我楼的第三天,明天我们就开门接客了,在接客之前,你们一定用尽机关,让柳七留些词儿曲儿下来,最好是莺莺那样的——你们可知道,柳七一首词,妓家十年福。”
“可他总是和臭师师在一起,没有时间为我们写词呀。”
“不要紧,今天中午在酒桌上你们可提出这个要求,听说他有太白遗风。常言道,李白斗酒诗百篇,柳七斗酒词九十九篇,只少了一篇,关系不大,但按字数算起来,柳七比太白只在多不在少。”黄小云说。
“听说这柳七给人做词,笔酬甚高……”杏花刚说了半截,莺莺接过话头说:
“再高,能比得过咱们三日闭门谢客的情谊吗?再说,虽然他写一首词要银子不少,可听人说,这些钱他还会原封不动地花到给他钱使的人身上,这就是他的仁义之处。对我们而言,只不过是将银子暂时交给他保管保管而已。”
这几句话,可谓说到黄小云心上,她真服这莺莺,能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不愧是好领班。
“好了,大家别只顾说话,将天琴阁扫洒一番,今天各显神通,将柳词多勾几首出来。”黄小云说完,扯扯衣襟:
“你们去收拾,我请柳七出来。”
黄小云进屋时,柳七早已起来,只见他端坐于书案前,正在握笔凝思,他的背后,床榻之上,杨师师睡得正香。
黄小云不敢打扰,轻移莲步来到柳七背后,隔肩而望,见那纸头三个草字:
“师师令。”她知柳七在为师师写词,不由飞了一个媚眼,如同楼里三十多个女儿都能看见她精明透顶的举动。
过了片刻,柳七已经写完,一转身,发现背后的黄小云:“妈妈早上好。”
“快,不要起来。官人为咱师师,一夜没合眼吧?困么?是不是就着师师小憩一会儿?”
“妈妈来了,小生哪里敢睡?”
“唉哟我的官人呀,可别这样,折杀我了,你治好了师师的病,咱楼上楼下都谢你、随你的意。今日中午,咱们摆开酒席,好好热闹一番。”
“妈妈,今天已是第三天了,其实,你不必守着一句话儿,该接客就接客,免得淡了姐妹们的收成。”柳七说。
“说什么话,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不为仁义二字,我就不开这秦时楼;不为仁义二字,我就不在门楣上刻木兰花了。”
“妈妈的人品真是少见,柳某打心底里佩服。”
两人说话时,师师也醒了,叫声“黄妈妈”,便娇羞地用被子捂住了头。
“噢,还认得黄妈妈呀。师师啊,若不是柳七,在你眼里,我早就成蓝妈妈、紫妈妈了,哪里还是黄妈妈!”
师师虽然捂了头,这些话却仍然听在了耳里,便偷偷掀起被角,深情地偷看柳七,柳七和黄小云都笑了:
“你看,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
“正因为像个孩子,才更加可爱。”
“师师,快起床,你病好了,咱们好好庆祝一番——哎,官人,你方才写的是什么来着,是不是给这个大美人写的?”
“妈妈莫急,待会儿你自会明白。”
柳七和师师收拾好了,黄小云一手拉着一个,来到了天琴阁。一进门,众人一阵掌声,那孙春也在鼓掌之列,两天下来,他脸也青了,眼圈也黑了,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木兰花令九(2)
“七爷,你真是好福气,能把杨师师弄到手。”
“唉哟,官人,瞧你怎么说话,他二人全是前世的缘分、今世的情分、来世的 福分。怎么样官人,莺莺和燕燕哪个更好?”
“妈妈,瞧你问的,我哪里能和莺莺姐比啊,人家是倾国倾城的貌,沉鱼落雁的容,我只是花下面的叶叶儿,草里头的虫虫儿,敢和人家比啊。”燕燕说。
“燕燕,你够好了……”孙春说了半句,见莺莺正看着他,便不再言语。
“瞧咱们燕燕这张嘴,一夜之间就学会贫了。燕燕,跟谁学的呀?”
孙春听莺莺话里头说他嘴贫,不由心里发狠:“待会儿,非回敬你不可。”
众人东一伙,西一伙坐了,如晚间塘边的青蛙样喧闹不止。厨房里早已将预备好的菜肴端上来,假河豚(即假豚。味似河豚而非河豚的食品。)和假元鱼(以鸡肉、黑羊头肉等制成的味似元鱼的食品。)放在每张桌子中间,样子有点傻,面对这众多嘴巴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围着这两个菜第一圈是白肉(未熟的肥肉。)、烧臆子(烤胸叉。)、渫蟹(水煮蟹。)、决明兜子(以粉皮兜包决明草等制成的食品。)、燠鸭(即今卤鸭。)、羊脚(羊肉块。)、脆筋巴子(羊、鹿、獐肉切作条或片,去筋膜,腌晒后的食品。);第二圈是梨干(焙干的梨肉,又名“梨花”。)、胶枣(蒸枣。)、核桃肉(胡核仁。)、海红(指柑桔,或指海棠果。)、浊梨(紫花梨,又名御梨。)、回马孛葡(似指新疆马奶葡萄。);第三圈是煎鱼、炒鸡、烧兔、煎燠肉、血羹、粉羹(现已失查)之类。每人面前放一个瓷器酒杯,一只小碗,碗里盛醒酒用的梅汁(煮制的梅水。)。红的红如玛瑙、白的如同梨花、黄的好像明月。如此丰盛的酒席,柳七能碰上的机会并不是很多,想到这秦时楼和自己只是初交,楼主和姐妹们能如此高看他,心里感动,于是端着酒杯,翩然而起:
“楼主,众位妹妹,感谢你们对我二人的盛情款待,众位的情谊我柳某将铭记在心,他日若有用着的地方,必竭尽全力,报众位的深情……”
柳七话没说完,莺莺用香帕扇着风飘然站起:
“官人,你还别这样说,今日我们确实有点难处要请你帮忙。”
柳七:“但说无妨。”
莺莺:“其实呢,我们这个难处,对官人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就看官人能否给我们赏个面子。”
柳七一听这话,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便坐了下来:
“莺莺,你这贪心的人,昨天不是给你写了一首词吗?实话说,这东京大大小小的妓馆我几乎都走过了,还没有谁要我留两首词的。”
“唉哟,”燕燕站起说,“我可知道你给哪些人写过词,有的人可不止两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