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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李碧华作品集-第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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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家自从出了事,四方奔走,终于摸到了川岛芳子的门径,通过翻库官老工疏通。 
  遇溺的人,抓住稻草也不放,何况是大家吹捧得权重一时的金司令? 
  自后门想也递送过好些珍贵的礼物吧,不然怎得一见? 
  与其说是“门径”,也许就落入她众多勒索“圈套’冲的一个呢。 
  芳子发着脾气: 
  “今天过生日,怎的挑个大日子来麻烦我?” 
  姓朱的继续哭诉: 
  “请高抬贵手,向皇军运动一下。我们可以凑出两万块,金司令请帮忙!” 
  “这数目不好办,我跟他们……,也不定可以关照呢。” 
  “面粉一袋才三块哪金司令——” 
  老王把他拉过一旁,放风说:大概总得拿出六万来。这么老大一笔款子……,但又是性命攸关,讨价还价,声泪俱下。 
  芳子只不搭理,退自走到正厅去。 
  她知道,最后必然落实一个数目,比如说:三四万。然后她狐假虎威打一通电话到宪兵部队,还不必惊动司令,那被抓的人就会被释放了。 
  ——但凡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后门”,要不,哪有这排场? 
  镁光不停地闪,芳子如穿梭花丛的蝴蝶,在不同的要人间周旋、合照留念。 
  在她身后,也许瞧不起的大有人在。 
  军官与大使的对话是: 
  “说是司令,不过作作样子吧。” 
  “女人怎做得大事?” 
  “套取情报倒很准确:说蒋介石国民政府只想停战,保留实力。先安内后攘外。” 
  “他们怕共产党乘机扩张,势力更大。” 
  “中国人内江,是皇军建功的大好机会!” 
  “消息来源,想是用美人计的吧?” 
  “天下男人都一样馋,哈哈哈!” 
  “你呢?你跟她也来过吧?” 
  “嘘!” 
  芳子已来到二人跟前寒暄了: 
  “佐佐木先生,你来喝寿酒,也带着这样的一块破布?是‘千人针’吧?” 
  他连忙正色: 
  “哦,这是由很多个女人用红线钉好,送给出征的军人,希望他们‘武运长久,平安回国’。我一穿军服,就给放在口袋里。芳子小姐原来也知道的?” 
  “我也是出征的军人呢!” 
  芳子娇媚地,又笑道: 
  “女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不晓得算是聪明,还是笨蛋?” 
  说说笑笑一阵,芳子一双精灵的眼睛四下搜寻,她等的人还没到。宇野骏吉,连这点虚荣也不给她?她还喊过他“干爹”,她还那样曲意地逢迎过! 
  筵席摆设好,先是八小碟。 
  侍应给各人倒上三星白兰地。 
  芳子坐在主人首席,招呼着: 
  “大家先吃点冷盘,待会有我们东兴楼最好的山东莱款客。天津人说最好的点心是‘狗不理包子’,真不识货,其实中国有很多一流的菜式,譬如说,成吉思汗锅……”应酬时,偷偷一瞥手表。 
  方抬头,便见到宇野骏吉的副官。 
  他来到芳子身畔: 
  “芳子小姐,宇野先生有点事,未能前来贺寿,派我做代表,请多多体谅!” 
  又是他! 
  又是派一个副官来做“代表”。他眼中已没有她了?一年一度的诞辰也不来? 
  手下马上安排座位。 
  劳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强颜一笑。 
  她向座上的嘉宾道: 
  “哈——干爹这阵子真忙。算了算了,希望明年别又叫我失望2”菜上桌了。水陆俱陈的佳肴,圆桌面摆个满满当当,暂时解了围。 
  来的人济济一堂,芳子还是笼罩在一片虚假的逢迎中。 
  政途发发可危。 
  她在无数的危难之中欺骗着自己,有点累。十载事,惊如昨,但不能倒下去!还得继续“角力”。 
  气氛还是欢乐的。 
  只耐不住隐隐的伤痛。 
  她嘴角泛起古怪的微笑。 
  若无其事,把一个针筒和一些白色溶液自旁边的抽屉取出来。 
  然后,向众人一瞥,只信手撩起灰长袍下摆,卷起裤管,就在小腿上打了一针。 
  完全不当作一回事。 
  举座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她闭目幽幽叹一口气。一张眼,重新闪着亮光。众目联联之下,她只把针筒收好。 
  芳子环视各人,微侧着头: 
  “伤口一痛,就得打这个。打完不能喝水。来;大家干杯!” 
  她把酒杯举起来敬饮。 
  一点疾飞的火光,把酒杯打个正着。玻璃碎裂,琼用色液体溅湿芳子上翻的白油管。 
  是枪弹! 
  乔装为仆人、宾客,或送礼随从的抗日革命分子发难了,开始狙击。 
  匣枪一抖一抖地跳动。火器发作,满室是刺鼻的烟。 
  芳子抖擞过来,非常机警,马上滚至桌子底下。 
  革命分子先取宇野的副官,及后的目标,全是日本军官。 
  这次的计划,头号敌人自是字野骏吉和川岛芳子。谁料手野骏吉早着先机,听到一点风声,他没出现! 
  来人到处寻找芳子,但被她射杀。 
  寿筵摇身一变,成为战场了。一片混乱,杯盘狼籍浴血,死伤不少。 
  芳子大怒。 
  她的枪法没失准,在桌下向其中两人发射,皆中。 
  一个大腿中弹,失足倒地,帽子跌下,露出一张睑来。 
  ——她认出了! 
  是他? 
  是云开! 
  自从那个晚上,云开一下子在世上消失。他不再唱戏,宁可不吃这碗饭,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挠。 
  芳子也因此对梨园的角色特别地恨。马连良。程砚秋、新艳秋、白玉霜……都吃过苦头,被勒索、侮辱过。但凡演猴戏的,她都爱召来玩儿。——但其中再也没有他! 
  每个角儿,在舞台L都独当一面,挥洒自如,只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远远在名角之上了。 
  谁料她也是一个被玩儿的角色?—— 
  印象最深刻,拿他没办法的一个男人,竟纠党对付她来了。 
  她发觉是云开,一时间,不知好不好再补上一记,恨意叫她扳动手枪,怯意反让她软弱了。——是怯! 
  面对那么义无反顾的小伙子。他吃过多少碗干饭?享过什么荣华?就舍下台上的风光去打游击? 
  此时,局面已为芳子及宪兵控制了。宇野骏吉的副官受了重伤,但他领了一个队,在外头布防——是上司的先见。 
  宇野骏吉竟没打算把这险恶向芳子知会一下呢。 
  突袭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干人等,约二十多,全被逮捕。 
  芳子在废墟似的现场,目送云开也被带走。 
  他的腿伤了,不停流血,寸步难行。宪兵架着他,拖出去。 
  地面似给一管粗大的毛笔,画上一条血路。 
  芳子在人散后,独自凝视那鲜红淋漓一行竖笔,直通东兴楼的大门。 
  一股莫名的推动力在她体内冲激。——即使他是罪魁祸首……,芳子霍地站起来。 
  夜更深了。 
  当芳子出现在天津军备司令部的牢房外,当值军官恭敬地接待她。 
  芳子一点权威犹在。她还是被尊为“金司令”的,只趁有风好驶帼。 
  未几,狱吏二人,把云开押出来。他已受过刑,半昏迷。她二话不说,一下手势。 
  部属领去欲出。军官面有难色。 
  “芳子小姐——” 
  她脸色一沉: 
  “在我‘金司令’的寿辰生事,分明与我作对。得,这桩事儿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她大楼大样地离去了。 
  云开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艰难地把眼睛张开一道缝,身陷的黑暗渐渐散去。 
  当他苏醒时,哆喀了一下,因为失血太多,冷。只一动,所有的痛苦便来攻击了,全身像灌了铅,腿部特别重,要爆裂一样。 
  他痛得呻吟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他躺在高床软枕中。 
  精致而华丽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挂了浮世绘美人画,微笑地注视着房中的三个人。 
  三个人? 
  气氛变得柔靡。 
  一个瞎眼的琴师,在房中一隅,弹奏着三味线。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里,谁知人间发生什么事?谁知同在的是什么人?他只沉迷于自己的琴声中。 
  芳子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丝睡饱——说是白,其实不是白。是一只蚌,企图把无意地闯进它身体内的砂粒感化,遂不断地挣扎,分泌出体液,把它包围,叫它浑圆,那一种晶莹的,接近白的颜色。 
  医生已收拾好工具,离去了。 
  女人坐在床边,拎着一杯酒,看着床上的男人。 
  看一阵,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这样,舒缓地,在他身边。——天地间有个证人,她刻意摆放在这里,三味线流泻出无法形容的平和。 
  芳子静静地,欣赏着他的呻吟。 
  止痛针药的效力过了。 
  云开呻吟更别。 
  芳子拿出她的针筒,开了一街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温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结实有力。或者它会坚实凌厉,但此刻,它只软弱如婴儿。 
  她轻轻拨开衣裤,抹去血污。她经验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脉络,一条强壮的青绿色的蛇。 
  她把针尖对准,慢慢地、慢慢地,吗啡给打进去。 
  云开微微抽搐一下。 
  一阵舒畅的甜美的感觉,走遍全身了。 
  如烟如梦,把他埋在里头,不想出来。 
  芳子终于把一简液体打完了。 
  她爱怜地,为他按摩着针孔。——那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孔。 
  云开的剧痛又止住了。 
  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此刻他特别的软弱,是的,如婴儿。 
  神智还没完全清醒,所以没力气骗自己。——眼前的女人可爱! 
  解除了一切挂虑、束缚、顾忌、敌意,忘记身份。如春风拂过,大雪初融,是这样的感动。青壮的男人,因为“药”吗?抑或是别的一些东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来,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边的乳房上,隔着一重丝。 
  芳子只觉天地净化,原始的感触。 
  忽然她像个母亲呢。 
  云开沉沉睡去了。 
  像个母亲,把叛逆的婴儿哄回来。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么地恨他只因他先恨她。 
  绷紧的脸,祥和起来。她杀尽所有的人都不会杀他! 
  若一辈子空空荡荡地过了,也有过这样的一夜。 
  芳子凝视他,轻抚他的脸,堂正横蛮的脸。 
  她低唤着: 
  “阿福!” 
  琴师用时凄怨时沉吟的日语,随着三味线的乐韵,轻唱着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故事,一定是历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尘:三千世界,众生被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 
  红叶乱舞。 
  ——直至电话铃声响了。 
  她自一个迷离境界中惊醒。 
  梦醒了。异国的语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第二章(六) 
  天津日租界的“幸鹤”,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经验。他来中国,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贵的馆子。店前悬了两个把鳃鼓得圆圆的河豚灯笼。 
  宇野骏吉今儿晚上把它包下来,因为来了肥美的河豚,当下他宴请了劳子。 
  她有点愕然。 
  他“找”她,有什么事?——是云开的事吗?得好生应付呢。 
  河豚的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炯入烫好的清酒中,微黄半热,一阵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举杯。 
  “干爹!” 
  宇野骏吉拧了她一把: 
  “你瘦了。” 
  她有点怨: 
  “如果是常常见面的话,胖瘦不那么轻易发觉的。” 
  他把一着带刺的鱼皮挟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望定她,轻描淡写:“听说你把一个革命分子带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 
  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 
  “关在哪儿审问?” 
  宇野骏吉明知故问,但不动声色: 
  “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 
  她负气: 
  “不要紧,我公私分明的。” 
  一顿,又觉委屈: 
  “很久没跟你一块喝酒——我还是武士的刀吗?” 
  宇野骏吉大笑,肚皮却没动过: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亲自端来一个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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