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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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罂骼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儒在履。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
“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鹤童搭腔:
“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拚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只在此刻,无限的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仔细相喂。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纤缓而软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惊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谁?”
“我是谁?”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氛氛飘遥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煌。
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过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的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连黄昏也迟暮了。
素贞快回来了!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训浪惶耙衣穑?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练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折磨。极度的悲哀。万念俱灰。
什么都忘记了。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暄。不。世上只有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
我不想他离开我。
我不准他离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缎?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对不对?”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他把我扳倒,不给机会我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的一比较利害,这样的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不要浪费。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爱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所有。费神臆测,惴惴不安。
许仙惆怅地,看也不敢看我。终于低儒:“小青……,我们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宽了心。其实——真的,你若自私一点便好。”
他惊骇地回望。
我问:“你怕吗?”
“不!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木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这片刻温存之后,我像世间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么也不信。他是骗我的。
“我逼你,你才这样答。”
“你扪心自问。”我说,“如果你遗弃我,那不要紧。”
“怎会——”他本来就不擅辞令,此刻更是手足无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着,我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婆妈?无可抑止地,又反复一些无谓的盘洁,要听无谓的盟誓。
在这关头——他答什么,都是错。
谁说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会委身于这个男人?
也许,新鲜的喜悦还没有过去。腐败的霸占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点心思来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
“小青,娘子呢?”
他回复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阳佳节。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黄酒,曾道令素贞现回原形,然后他便吓死了。素贞在昆仑苦战盗草,塞我一株灵芝,着我回来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轨了。
许仙一点也不知道他曾死里逃生。他的魂儿往阴间一溜,马上因我喂以灵芝妙药,转瞬还阳。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个胚胎般单纯,遂也顺己意而为。
对,素贞呢?
我也回复了一切的理智。
“蔼—我记起了!”许仙突然惊呼,“我记起了,刚才见到一条可怕的白蛇!满身厚鳞,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着长舌喷着腥气,像要把我吃掉……”我不理他:冲锋陷阵地下床,忙乱穿戴。我未及追问许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话。
心慌意乱。
“…小青,刚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说过——”“相公,你别拦我!”
怕他忆起桩桩件件,叫我哑口难辩。我像个窃贼,不知应把赃物藏匿何处。那赃物,收不来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见。它太贵,脱不了手。它科开着,为世人指点,亲友不容。——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
冲出房门,墓地遇上一双晶晶冷眸。
身后,就传来许仙的困惑:“那和尚说,我家有妖精!”
眼前那个影儿一闪,我一震。啊素贞!素贞回来了。
她杀出重围?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细细打量,脸色苍白颜容憔悴。她也把我细细打量一番。
许仙尾随我出来,见素贞。素贞拨走粘在她颊上一两根碎草残泥,拨一下两下三下,用一种看不出结果的气力。她咬牙问:“谁说我家有妖精?”
“姊姊··”
并不打算回应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许仙到后院去。
“相公,你来!”
许仙被她不问情由不容置辩地拉扯,踉跄跌至后院。
“你看!”
树上挂了一条白蛇的长尸,软软地垂着头。
素贞用腰带变的。她指点着它,拚尽全身气力一般地解释:“刚才,听得相公惊呼,原来床上盘了此物,我也吓了一跳,当下赶忙抄了一把剑,奋力把它刺杀,我与之纠缠甚久,弄得身心疲惫。”
许仙有点胆怯,不敢走近。素贞哀求:
“好相公,你看仔细!你看仔细了?”
许仙搀扶气若游丝的娘子。
“你刚才见到的蛇,已被我杀掉了!”素贞无限的悲凉。
末了,她见交代好一切,再也无法支撑。
她软倒了。
07
许仙与我交换一下眼神。
我大步赶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间去。
她甩开我的手。但她连甩开我的手,也是乏力的。
也许她知道了。也许她不知道。
只是,一双男女,关系不同了,这一刻与前一刻,就连空气也变了质地变了味道,逐渐地扩散,直至旁人也觉察。骗不了任何人。
但愿素贞不知道。我这样自欺着。
挨挨跌跌,我俩把她安顿好在床上,她这样一身血汗地回来了,想也是奋力苦战,最后得到体谅。听说那南极仙翁也算是老好人;年岁差不多了,故减少作威作福。灵芝都被盗了,不如顺水推舟送她,让她永远欠他,感谢他。手下的鹤童焕章再凶,也不过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没啥用。
不过在哀求的过程中,素贞实无条件付出了自尊,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为了她的爱。
“…我口渴。”素贞呓道。
“姊姊,我给你热碗姜汤去。”
正想趁机干点活儿,得以下台。
“我去!”许仙急接,争相躲藏。
“不,我去吧。”
“我去!”许仙对素贞道,他要说与她一人,“娘子为了救我,这样的与巨蛤厮杀,真难为你。我给你端来。”
末了,他还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将息,等等就来了。”
逃一般地出去了。——他多在乎她!为了补偿过错,急不及待去亲手炮制。用尽他的爱情作料,怕也补偿不了他在床上对我的温柔。嘿,他以为他还是从前那忠贞不贰之上吗?
“小青,你过来。”
我寸步移近。见她的脸变换了四五种颜色。千愁万恨涌上心头,嘴唇开始料索,不知该如何言语。像一个濒死的人,不得不把遗言吐尽,也许是句咒诅:“小青——我憎恨你!你就是践!”她恶毒地,眼睛像喷出一蓬火,把我代成灰烬,一脚踩没了。
因这样不遗余力地来恨我,一句话没讲完,血气不继,元神激越,素贞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我的灵魂结成硬块,敲打不入。
她不会死,她将永无休止地憎恨我。我也不会死,我将永无休止地被她憎恨着。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
风忽然大了。一阵初夏的清风,把我头发吹起,还未及把那凌乱的发誓理好,风吹得更乱。乱发鞭答着我的脸,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有我的心……“你,就是贱!”这话太过分了。
我僵硬地直视她的身体、她的头、她的脸、她的眼睛。紧闭着,那火暂时熄灭,等待另一次的焚烧。她看我的目光,永远不再一样了。这昏过去的、怀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与共的姊姊?一切历史都将湮没。在这种荒淫而又邪恶的关系中,我俩水火不容。
我的眼睛忽然毫无准备地停驻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心轻缓而微弱地跳。
啊,真的。只要剑往这里一刺——
什么都不顾虑了,只要往这里一刺——
刺下去,然后峻地拔出来。甜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