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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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你走吧!”
红萼很失望,没来由地坚持:“我不走!”
他又赶她:“走!”
“不走!这算什么?要跟你一块走!”
“但我已牵累你了,说不定你也有生命危险。杀了兄弟的人,何妨多杀一个妹
妹?”
“我才不怕——”
“你是我的人。此刻我命令你,不准任性妄为!”
情急之下,他不能丢下她不管:“走吧——以后我娶你。”
她一愕:“什么?”
又逼问:“再说一遍!”
石彦生转身:“不多说。一言为定!”
19
匆匆从下山的路上山。
沿途的古槐树,叶上凝了露珠。东方柔淡的曙光渐现,昨夜那新成的水滴,在
他们身后,化作无形。
到得山门,灰紫的天空已大白。
寺门外,早有和尚在把守,把他们拦截,不准入内。
“奉本寺方丈之命,你们破戒下山,乱了清规,无法收容。”
德愿法师向他们怒叱:“我这儿是庄严神圣的道场,百年清净香火地,如何容
得你们秽污?护寺以诚,不得造次。善哉善哉!”
石彦生忙道:“请息怒,此乃一时放任——”
郭敦急了,拼命解释:“我们只是饿坏了,下山买些胡饼吃。”
做为一寺之方丈,德愿法师素来一丝不苟,执掌甚严,这几个人以来,起了波
澜,实非所愿,而且:“哼!闻到酒味了!我当日说与你们的‘五戒’是什么?”
一看,大队后有个鬼鬼祟祟迟来加入的人影。是万乐成。
方丈逮住此人,喝问:“你们不是一齐下山去么?何以你一人离队迟归?”
一众望向他,离队迟归?——有点不解。
方丈瞥到和尚身后,竟又有陌生女子在,因一众回身,她是遮也遮不住的图穷
匕现。方丈更生气了,继续教训。长篇大论苦口婆心:“你们八人,还伙同女子淫
乱!既是发心修行,就应该持守戒律,才生智慧。罪过,罪过……啊!小可,你也
在?”
小可只觉十年道行一朝丧尽,痛哭流涕:“呜呜呜,师傅——”
寺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师傅!师傅!”
哭声中,四下微响。
基于军士的警戒,他们马上发觉,一层一层的官兵,正在急速包围。
对方不作轻举妄动,直至寺门关上。
“不好了!”
大惊失色。
四人戒备,四人拍打着寺门:“请开门让我们进去!”
官兵继续无声掩至,杀气腾腾。
小可又惊恐大叫:“师傅!师傅!”
——他是温室的花,殿中的佛,壳里的蜗牛。这十年,具缘、诃欲、善良而无
助,怎面对风横雨骤?
一切理论,都压不住杀机。
红萼此时排众而出,撑着腰,骄横地叱道:“你们没看清楚我是谁么?”
官兵的头领一笑:“公主已出宫门,等同庶人了。”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原来她已无权无势无说话之余地了。
难怪世人多么向往这些。
石彦生决定不作逃避。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迎战才是己任。
马上一手抓起那稚嫩又成熟的小可,他人生短暂日子里头,那不遗余力地“指
导”他的小老师。他不求报答没有私心,像野外绽放的小花,毫无条件贡献它的香
气,他敬佩小可。——但,他要与他分别了!
抓起他后,纵身一跃攀住寺门的一棵大树缠枝,借力一蹬,顺势抛起孩子,让
他牢牢抓住屋檐,他要把他扔回他的世界去。
他听到这刻不容缓的大动作后,小可往寺内掉下,和僧人们承接的喧嚣。小可
安全了,他吁一口气。自己的危险才刚开始。
“小可再见!千万不要开门!保重!”
他们不再向方丈哀恳,也放弃了这个堂皇的避难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只是那官兵的将领正义凛然地:“奉新太子之命清除叛党,以正法纪!”
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对方非。故气壮。
这便是战场吗?
石彦生振臂一呼:“弟兄们!我们还是豁上吧,免得连累出家人!”
背水一战,大开杀戒。
很久没有厮杀过。正面交锋,军人们储存了的戾气,伺机待发。
不明不白地走上了绝路。惟有杀将出一条血路。
杀得眼都红了……
此时更见万乐成,闪躲避过此战。石彦生猜得几分。告密者一定是他!
在混战中,夺了一把剑,把树后的万乐成自头顶至胸前一削,他避不及,一条
浅浅的血线划下,黄金自衣襟中滚出来,这只是他的一份赏金。
这共同进退的八人中,已有三个被杀,一个受伤,寡不敌众。石彦生一剑直刺
“弟兄”心房,他愤怒地:“你出卖我们!”
鲜血逬射,污了他一身,但这人倒地,临终时道:“……难道,你不是……出
卖者……吗?”
石彦生一怔。负伤的郭敦,在如此危急的情势下,不忘向万乐成尸体上戳上一
刀。他狠狠地戳下去。“自己人”,最知道如何出卖你的正是自己人,往往比任何
人奏效。
郭敦的刀还未及提起,官兵的快刀已至,一砍,郭敦无法不放手,但两根手指
头被削去。
石彦生把郭敦一推,撞倒了红萼。于此存亡关头,还是赶逐远离。他老是要她
走:“你先走!”
这一推,分了神,一个官兵自后袭击,石彦生为了保护红萼,咬牙身挡,吃此
一记刀伤。另一突袭又来了。
红萼来不及答应,不假思索,顺理成章地,就承受了它。
她在咫尺之间,什么准备也没有,在他面前,生生承受了这一刀,直剖心房!
任何事情要发生了,没有人是“准备好”的。总是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尽欢之际,悲从中来。
登峰造极,又一跤失足。
一阵眩晕,万物打转。血自心中狂涌淘空。
她身体很轻,如同飞舞。无定的一生,舞过来舞过去。大太阳照在脸上,眼睛
干涩了,有很多话想说……艰辛地张开嘴……
她瘫软了。很不甘心。
“红萼!”
石彦生凄厉地大叫一声。
但她已如花瓣散落。
“我……冷……”
她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完就死了。连叹息呻吟都没有。死的时候,是一个庶人。
是一个寻常老百姓。只想追随她看中的、心爱的男人。
石彦生如同被野兽当胸挖掉了心一般痛。他暴怒起来,完全失去了理智,火一
下子窜到四肢百骸,周遭都是兽,他眼睛噼啪作响,手起剑落,乱砍乱劈,见人就
杀,一切修为悉数抛主脑后。
他是为了索命。
当厮杀的时候,每一个敌人倒下了,他浑身有甜意,非常狰狞。力量像是倍增。
报仇!
见人就杀!绝不留情。 直到官兵全军尽没了,他犹止不住自己,不断喘着气,
向空中挥舞着利器——甚至一时间忘了为什么杀人。……
援兵已至。
势色不对,石彦生被二人拖拽,半疯狂地,觅地而逃。
他再没有机会回头了。
20
月亮很圆。
时近中秋。水上有精致的画舫缓缓漫游,丝竹管弦在伴奏着文人雅兴。河边一
群小孩在点花灯。灯月光影幻作五色。
团圆节日,热闹喧嚣的世界在竹林子外面。
逃亡中的三个人,石彦生、郭敦、赵一虎,过了昼伏夜奔的两天后,已憔悴疲
惫不堪。
这话是谁说过的?――当所有螃蟹都是横走,一只直行的,就没去路了。……
月夜的竹影,连枝带叶,远看像一群披头散发的野鬼,近看却是一只只软垂的
手,女人的手,死去的女人。
死亡接二连三,令他心冷。
望着夜空中的明镜,沉痛而沉默。
但沉默太久,足以令人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又一次走投无路了。赵一虎闷着
粗嗓门:“妈的中秋了,全城的人忙着过节,只有我们,忙着杀人和被杀!”
郭敦那失去两根指头的血手,此时才开始剧痛:“我不想死!可怜我还没成亲。
我弟弟还小,怎么养活爹呢?”
“哼!没做的事多着呢――我们原来不是好好的吗?”
赵一虎一脸冤枉道:“根本就不关我们的事!”
“管他们兄弟谁是谁非?谁是好皇帝?谁是昏君?到头来,倒落了两手血。”
竟便向石彦生指控了:“都是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头颅割下让我俩带去
吧,顶多兵变之事绝口不提,说不定保了一命――”
话还未了,另一个扇了他一嘴巴:“你疯了?知得这样多,还能活?”
分不清甲或乙,他或他,二人噼噼啪啪地扭打起来了。都是迁怒:“是谁说受
不了,要下山的?”
“是谁贪吃肉?贪吃可惹出大祸来!”
一个卡住对方的脑袋往下摁,一个举起拳头乱捶伸腿狠踢,一来一往,人仰马
翻地。
“还不是万乐成没义气?还不是那一万两黄金?还……”
一壁怒骂一壁揪斗,出手都很重。各人的血溅到对方身上。在边缘绝望地发泄。
打得对方晕头转向。嘴角淌着残涎,又肿又歪。
“住手!”
石彦生忍不住了,跃将出去,半劝半打,动武一番才把二人分开。
三人均气喘咻咻。
在满月的银辉下,血污狼藉。
石彦生暴喝:“想不到我们也来自相残杀!”
都怔住了。
潦倒地泄气。
难道这是自相残杀的年头?
石彦生感慨万分:“我们都是军士,沙场战死,为国捐躯,才是大伙的光荣,
现在?――”
他颓然坐倒,攒着眉,皱纹刻在额上,一夜之间,成为烙印。
“历史都不是真相。谁的力量大,谁的事迹就辉煌。”
若是当日全无诱惑,相见无事,则紧随太子建成杀进玄武门,也许反面一举把
李世民等干掉……
奇怪,当这样设想的时候,他好像想通了一些,又说不上是什么道理。
郭敦抹掉嘴角的血污,忽地又想提问了:“我……心中另有一个问题,一直不
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赵一虎气极,大喝:“妈的你问吧!你还怕那老和尚不成?”
他鼓起勇气,生怕失言:“真的,如果兵变是我方策动――我的意思,谁赢了,
谁便去斩草除根……”
石彦生接着道:“如此一来,对方便是‘叛党’,而的责任,就归咱哥们了。”
必有千个家破,万个人亡。
当他们奉命去追杀“叛党”之际,一定也是理直气壮的。
难道自己的主人不曾起过杀机吗?
不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
这洗涤沧海中的三颗小小栗粒,他们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终于被消灭
的证人。――他们永远都不是英雄豪杰,一场场权力斗争的游戏,欲避无从。
那向往权力的,还没到手,将要到手,已经到手,想到手更多更牢,世情在变,
他们的命运也随之而变,怎会有“自己”?
谁真正伟大?
三人静坐竹林,苦苦思索。
长夜漫漫。已是八月,难怪秋意袭人。打个寒噤,不知因为风冷,还是人情之
凉薄。
快到天亮时,突然下了一场雨。
随凉风吹过,雨就来了。不大,却细、密,如粉般扑到他们那光秃秃的头颅。
如一只轻抚的大手。
他们没动过分毫。
有禅院的晨钟自远处传来。
只觉得失是非一场空。一场愚弄,赔上一切。
石彦生眯着眼,雨铺满他一头一脸。
他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