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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李碧华作品集-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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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敦五短身材,一向不擅机心,此刻已忿然斥道:“我们原是太子的人,他被
杀了,你多少也有责任!”



    赵一虎更为火爆:“现今我军一哄而散,全逃往终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
岁便要逃亡!这都是你连累的!”



    “石将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吧?”



    那么得力的部属,共同进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石彦生猛地把自己的剑一扔,
插在土中,他发泄地大喊:“你们把我杀掉也罢!”



    众人一怔。



    其实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城门已被严严关闭。



    通缉令下。



    城门的出口喝十字道均悬出绘像,是石彦生。旁边注明犯“欺君叛变”之罪的
逃犯。



    守卫逡巡甚勤。



    霍达策马来查察,是君令。这个秘密不能外泄。他吩咐着:“奉新太子命,必
须缉拿叛党,斩草除根!”



    这八个没处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宫,回不到家。



    走头无路。终于……



    这里四周挂满条幅,玉石摆设,还有绘于细绢上的佛像。紫檀木书橱,册籍林
立。



    一众正在等候陈贤出来见面,已有好一阵了。遂耳语着,满怀希望:“就凭石
将军跟陈大人的十几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顿我们。”



    “对。”其中一个道,“先睡一个好觉再说。”



    忽有人影闪动。



    “来了来了——”



    人影蓦然止步。藏于屏风后。



    石彦生等如惊弓之鸟,忙仗剑戒备:“谁?”



    人出来了,一看,是陈贤、妻、子、女等,全部一脸为难地,竟尔跪下来。



    吓得这八人面面相觑。



    陈贤无奈:“妻小无辜,请多多见谅!”



    石彦生连忙延起:“我们也——不过暂住三数天,再图后计。”



    对方一听,变色:“吓?三数天?”



    “一俟可安全出城去,便率众远走高飞,不会负累陈兄。”



    陈贤冷汗涔涔。



    “不,石兄,我才不过是六品的文官儿,担待不起,对内情一无所知,也不愿
知。不敢收容——”



    赵一虎情急了,粗暴喝问:“那你是见死不救了?”



    一室寂然。



    忽然大伙深感沦落。



    石彦生见事已至此,亦决定不再拖累。武人骨头硬:“既然如此,叨扰一顿便
了。”



    各人起立,转身欲离去。



    “等一下!”



    陈贤不忍十年交情因而断绝,忽省得:“有个去处,不知你等肯不肯?”



    万乐成语郭敦等:“除开鬼门关,哪都愿去。”



    “天下之大,走头无路。”陈贤道:“不如——遁入空门?”



    “当和尚?”



    “我与离此地三十里之天宁寺老方丈素有交情,祖上香油不断,常做功德。而
这寺庙,原建于东汉,前朝炀帝尊崇佛法,护寺保安。‘天宁寺’三字,还是御笔
亲提呢。”



    众望向石彦生,待他决定去向。他沉吟考虑。



    “天威仍在,相信官兵不敢擅闯。”陈贤强调,“只要你们隐姓埋名,该处定
可安身避难。”



    “也罢!”



    英雄落难,再无选择。



    至此,这文官方吁了一口气,放下心事。



    10跪在大雄宝殿下,人间英雄都得低头。



    天宁寺,原建于东汉末年,因寺前出现过五色云彩,安详宁静,一如天佑,乃
净土宗道场,隋炀帝下诏正名。



    他的墨宝,成为此寺的护卫。寺因山势而建,做东向西,三面峰峦怀抱。多少
楼台隐身于烟雨中,不问世事。



    大殿相当雄伟。只见香、花、油灯、幢、幡、宝盖,均罗列庄严。中央供奉了
三尊紫金大佛坐像:正中是释加牟尼佛,左边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右边是阿弥陀佛。
殿的两旁为十六尊尊者,东上首有文殊利菩萨,西上首则为普贤菩萨。大殿后部的
观世音菩萨,立鳌鱼头上,处浩茫大海,由善财喝龙女侍在两侧。



    规矩很多,位置有定。



    下跪八人,悄静无声。



    当他们踏入山门,过此“三解脱”之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便知人生历
史暂又中断,世情扔在身后。过明镜池、水陆殿、天王殿……,始见“不二法门”
四个大字。



    方丈始德愿法师。



    他年约六十。眉毛高挑,颧骨高耸,道貌岸然,腰板挺直,五绺银白色胡须,
不长、不浓、不密,因修剪得体,一丝不苟。



    方丈展读陈贤的私函:“……来者皆尽军士,愿放下屠刀,弃俗出家,万望方
丈大慈大悲,普渡众生,收录为僧,并因陈某的份上,为其剃度,使早登彼岸。…
…”——随函还有一箱银子。



    方丈爱洁,见笺上有一污迹,忙用指弹去,俾一尘不染。道:“抬起头来吧。”



    一众武夫抬头。方丈皱眉:“眼神凶险,杀气好大,不能收。”



    当中有个赵一虎,插嘴:“但那些菩萨不也怒目相向么?”



    方丈不悦,解说:“他们为了降魔伏妖,才金刚怒目,还是怀着慈悲心肠的。”



    “方丈,我们都是脸凶心慈的呀。”



    石彦生惟恐此处不留人,忍让道:“我等经过深思,但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潜心学法,不问世事。万望方丈指引。”



    眼见老和尚在沉吟考虑。那郭敦只好装模作样:“我来到这儿,真如见到自己
的爹娘一样——”



    话尤未了,触动石彦生亡母之痛,见他含悲低回,连忙止话。



    但为了求得生路,万乐成亦煞有介事地:“我必爱护寺庙,如同爱护自己的眼
珠子!”



    这几个部属中,有不甘后人,把偷偷藏起的银子掏出来,以示坚决。石彦生把
佩剑解下,掷向大殿中央,银箱之旁。铿锵一声,令方丈有感而动容。且看陈贤这
高官儿面上。



    “阿弥陀佛。老僧便成全你等吧。先教人给你们买办物料,做好衣鞋喝僧帽、
袈裟、拜具等等,再择吉日良时剃度。”



    石彦生不假思索道:“繁文缛节不必多礼,即时剃度便可。”



    方丈听了,双目一瞪:好个牛脾气的武夫。鼻孔哼一下:唔——“剃度意义重
大,你们明白吗?人的身体于成年后仍不断生长的,唯有须发。不断生长的须发,
具竞争之意,能诱发斗心,使人不得清净,故皆剃去。”



    一众自知过分急躁,遂不敢多言。此刻方才明白在人家屋檐下之委屈。



    “欲知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你等何以至此,亦是
因与果,这几天好好静修一下。”



    香在焚。



    白烟袅袅但静定地,如冲天一线。



    方丈缓缓掀着历书。



    时间过得特别慢。



    11直至该日。



    戒场在法堂,只听得击鼓鸣钟,百来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两班列好,大
家合掌作礼,虔诚严谨。



    石彦生等八人,已换过簇新干净的僧服,很不习惯,一众相望,亦尴尬不已。



    但此为告别红尘,递入空门之始。



    只得亦合掌跪拜。



    方丈手持净瓶,以手指沾香汤,轻轻在受戒者头上洒下三滴,叫他心底清凉,
烦恼不侵,并除俗气。



    戒师开始为各人动刀。



    剃刀从下周旋梯上,黑发一绺一绺地下地了,他一边剃,一边念偈语,到了最
后,是头顶小髻。这一小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净了。



    石彦生只觉得非常“凉快”。



    也罢。



    方丈沉声道:“今日剃度,法号‘静一’,从此脱俗,三皈五戒。”



    众人的命运一样。甲乙丙丁戊……,连胡子也“寸草不留”。



    都以真面目相示了。



    威严的声音在耳畔:“记好了:一要皈依三宝,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师友,
此是‘三皈’。‘五戒’者,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邪淫、四戒贪酒、五戒妄
语。……”



    正剃到万乐成,他这人最易分心,听得这人生五乐都要摒弃,一动,头皮破损
了。戒师不悦。其他和尚都偷笑起来。



    ——不远处大殿上,亦有一上香的来客窥望,忍俊不禁。



    一记香板敲在他头上。随而乃一下当头棒喝式的童志清音:“喝!”



    因是武人,下意识地作灵敏招架,正摆好架势,看真点,“来袭”者是一个小
孩。



    他年才十岁。双目浓如点漆,耳珠软垂。胖嘟嘟的,如一个小小的弥勒笑佛。



    方丈吩咐:“见过你们的师兄。”



    八人面面相觑。——即使在寺院中,也有权力和阶级之分吧。



    “师兄”法号小可。



    他们随着小可列队而过,经过大雄宝殿外。拈香的书生低首瞅看。咬着唇,不
敢发出窃笑声。几颗新剃度的,光秃秃的头颅,经弯曲的穿堂,进内院……



    他们晚上与寺内众僧同睡一室。



    仪式繁琐拘谨,昏然入梦。似刚睡着,忽闻钟声响起。



    五更。



    能征惯战的八人,为此意外的声响所惊,马上一跃而起,有所警觉,步调一致。
半明半昧中,只见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来,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响旁人,
自管静修,至此反被他们骚扰了。



    石彦生找不着自己的傍身武器。



    一抚头,青渗渗,光秃秃,他也是一个和尚。



    “唉,这是做梦吗?”其中一名同僚颓然,倒下欲再睡去。



    石彦生只想着:“情愿是个受不了的噩梦,生离死别惊险百出,唯一旦自恐慌
中惊醒,发觉还在床上,就很开心了……”



    这不是梦。



    众僧起床之前,双手合掌,口中默念着偈语:“从朝寅旦直至暮,一切众生自
回互。若于脚下丧身形,愿汝即今生净土。……”



    他们把鞋穿好,动作轻柔无声。



    新剃度的几个,互相推拉,赖床的已被一把提起,异常粗鲁。



    郭敦和赵一虎,洗漱时口鼻发出“呼噜、呼噜”之声,太嘈吵了。



    小可忙作出手势,示意安静:“——”



    又悄道:“我教你们洗脸吧。”



    12赵一虎虎着脸,诧异:“什么?‘教’我们‘洗脸’?”



    小可作了示范:“洗漱不能发出声响,动作得安静。擦脸就擦脸,不能又擦头,
如果擦头,有四不利:一是污桶、二是腻巾、三是枯发、四是损眼。洗完脸,便回
床叠被去。”



    他走到床铺旁:“叠被时,应捏住被子两角,不能抖动搧风。完了以后,跟随
钟声每日诵经、礼佛、拈香……”



    赵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语:“哦,这娃倒挺熟练的嘛。”



    小可正色:“贫僧法号‘小可’。”



    石彦生看着有趣:“小可,你出家几年?”



    “十年。”



    “几岁?”



    “十岁。”



    “爹娘送进来么?”



    “没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来:“自下已具缘、诃欲、豁然开朗,
明白法界业力,相信因缘果报。发大誓愿,助众生解脱,早等彼岸。”



    新来的和尚各人互望,摇首:“我不明白。你呢?”



    郭敦又望小可:“我不明白。你呢?”



    小可天真无邪大智慧。这是他一下就叨念着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摇摇那嫩胖
的小脑袋:“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郭敦搔着头:“多深奥。”



    小可回复“师兄”风范,不怒而威:“各位师弟,请跟我来。”



    八人遂庄重地随之而出。当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早课诵经。



    至正午,方在斋堂进食。



    肚子饿了,管不了众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咽恶习未戒。自家咀嚼声音一停,
原来周遭静默。



    只见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们,这才知机。唯有石彦生心事重重,不大动箸。



    “静一!”



    一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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