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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李碧华作品集-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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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怪跑一趟超级市场,抱回一大袋食物,还有饮品。二人风流快活去,我绝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声。 
  好一段辰光之后,放下电话。 
  我便站在楼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时之间,我误会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终于,我见到她。 
  她不是什么电池珠,当然,女艺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穷小子。不过,但愿是电池珠,她们只逢场作戏。 
  但眼前这个女子,也是个斯文女子。中长的直发,扎成一根粗辫子,穿日本时装,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袜子。刚读完书,刚入电视台,刚邂逅耀宗,耀宗刚挣扎出头。 
  于这种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讲“爱情”。 
  少女遇到半沧桑的男人,男人半沧桑只为他逼于成为父亲。 
  他拖着她下楼她匍离开,我马上闪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话,便象一部糟糕的电影,片首告诉你谁是凶手,片尾又再重提一次,把观众当白痴。 
  我瞪着他,双目为之出血。 
  我抓紧透爪。 
  一个孕妇,没资格在家好好静养安胎,还要为口奔驰,推销百科全书,现在,又精疲力尽地被拒与家门之外,只为她的男人避免捉奸在床。 
  我和他一先一后地上楼,进门,进房。 
  大家先等对方开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会。 
  而人僵持着。 
  我冷冷地环视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来一度沦为风月场所。 
  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让她谁我的床? 
  我还要他干啥? 
  一不能爱,二不能被爱。我要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干啥? 
  我儿也万不能认贼作父。 
  一阵无名火起,令我颤抖莫名。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强忍怒火,但,终于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张唱片,出其不意地砸烂它砸烂它砸烂它,方转身,如野兽一般冲前,连桌椅都绊不倒我。聚精会神。 
  义无反顾。 
  我冲向这个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划下去,他以手格挡,一下两下三下,血渐得我两一头一脸,点点如花绽放,如画。啊,我记起了,桃花扇……我用力务要划中他! 
  划中他! 
  陈隋烟月恨茫茫……。 
  我俩都在惨叫。不知道谁伤得较重。 
  但耀宗,他不会死,我无力要他死。只可以肯定,他的脸,自此不再是从前的脸! 
  我与他厮杀,自房至厅,所向披靡,满目疮痍。所谓“血战”,便是这样。 
  ——不过,到底我体力透支,还有,也许,在我心底里,仍然,有几分,爱他。 
  也许,仍然。 
  当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时,我不是不爱他的。 
  就当他倒伏一角,脸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乱地喘气咻咻时,我想起了我俩的初遇,约会,互相传染伤风。他试了两种药丸,然后才让我吃他认为较有效大的那种——但他转头把这些招数施展于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对他并没有半分爱情。我恨不得杀死他,只因胆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干不成任何一种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也觉羞耻。 
  我是多么的平凡,无用。 
  学历是中学毕业。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龄是廿三。 
  职业是儿童百科全书推销员。 
  爱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妇。 
  罪名是蓄意伤害他人身体。 
  经过各界的调查,分析,判决。我的心理欠正常,携带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长期监护,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册三年。 
  他们给我一个静坐常思己过的单位。叫做大榄“女犯惩教中心”,即是监狱。 
  由于我怀了孩子,不用钉仓。我被困在另一建筑物内,一共有四个孕妇,一人一床,定期检查,待产。 
  是。我锒铛入狱。 
  我听到钥匙声,一重两重三重的铁闸开了又关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钥匙引起。 
  出来埗到,有怀有身孕,她们编排我一些轻便的工作,有时叫我到厨房切菜。 
  记得头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着,起来亮灯,突然省起在这里,我并没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终于含糊地入梦。 
  刚入梦,被推醒了。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床,突然省起来在这里,我并没有此种自由,只好爬起。 
  很快适应了。 
  随时有命令:穿衣,脱衣,禁声,排队。 
  晚上,集体吃过饭,大家可在饭堂看一阵电视。电视上正放映着博彩游戏幸运观众转动两个轮盘。两个轮盘分别写上银码和各国货币名目,他转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着他人博彩。 
  有个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声音同我说:“其实我不想这样的——”她好象求我原谅,我无限的内疚。 
  真烦,谁又想这样。 
  旁边有人插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挂在口边啦。” 
  她继续找人诉苦,祥林嫂一样:“他们怎么戴得惯假手?他们太小了。怎么晓得用铁钩钳东西?” 
  “用用就惯了,最紧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伤口发炎,很就还未埋口,不知道我儿子埋口没有?” 
  周围人似已听过七千遍,一点也不觉新鲜,一点也不难过。间中有人为电视节目紧张,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币!人民币!”但明显地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回头看看这个借诉苦为发泄途径的姐妹。听说她与好赌成性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斩掉儿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谏。 
  当她一刀斩下去时,她怎样想? 
  也许她因爱儿心切,想斩死他,以免丈夫日后再娶,后母刻保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斩手,伤口大,流血也流死他……她不是恶毒的妈妈,接着她把自己的手也斩掉了。 
  后来警察在现场拾回两只断掌,马上急冻入药,医生竭力驳回,不过因为神经线已断,肌肉可以缝合,但筋脉无法还原。 
  所以——我在看完电视,排队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没有了,是一只生硬的,带哑哑虾肉色的假手,惭愧地倚凭在大腿旁,动都不敢动。 
  这是个一生一世的惨剧。触目惊心。 
  怎么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连。 
  母子。 
  所以她象小说中的祥林嫂。镇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挞自己,看看可否减轻几分——谁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惨。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说到最后,都因为男人。 
  间中,有个装作参透世情的姐妹,指着我的大肚子说:“生孩子?我才不肯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欢我老公当差。我老公不喜欢我做鸡。我不喜欢为他生孩子,完全没有首尾。” 
  但我没有问她何以入狱。我怕人问我。——我怕人问我。 
  每人都有一个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边床的女孩,她很年轻。臂上纹了一只燕子。燕子下面仿佛有一个名字,但她又选了较大的花样,好象是蛇,盖上去,名字模糊了。但无法一笔勾销。 
  “她们叫我做‘雪姑’”她说。 
  我毫无兴趣。日夜埋首织小小的毛衣,粉红的粉蓝的。除了我儿,一无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语告知——世上永远有八卦的女人,连监狱中也不例外;且监狱中特别地多,因长日无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岁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来之后久不久进去一下,比自己的家还要熟络。吃皇家饭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时约了气个男友大被同眠,还拍了照片留念。自封为“雪姑七友”。 
  她的经验丰富:偷窃,打架,持械行劫,淋镪水,黑社会分子……父母乐得交给社会管教。这样的人我不愿交。 
  ——但她此刻也在细意地编毛衣,为肚中的小生命。是潜伏的母性令她判若两人。 
  医生来巡房检查。问她:“你妈妈来探过你了?” 
  “呜。” 
  “肯见她了?” 
  “呜。” 
  “不要再同妈妈呕气,孕妇心情不好,孩子将来会丑样。”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个月的肚皮上比划着。 
  医生过来,笑了:“不是这样比划。婴儿的头部最初向上,满满倒转,到了八个月左右,即是现在,他的头已经在下了。” 
  我不笑。 
  说到底我没生过孩子。——我只死过孩子。 
  他用幼稚园教师的语气:“像扑克牌一样呀。JQK,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确位置。” 
  “医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声。” 
  “什么怪声?” 
  医生是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予我极大安全感,将来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必要将这个重大的秘密告诉他:“医生。每到下午二时左右,我感觉有人在我里面乱叩乱抓。” 
  “这是正常的。” 
  “这是不正常的。医生,以前我曾经堕过胎,我怕他……”看医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你再胡思乱想,难道想生怪胎?” 
  医生去后,我很难过,我那么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雪姑凑近来。 
  “你一定没有做好手续。” 
  “什么手续?” 
  “你要用一个盒子把他盛好,绑上一根红头绳,附张路票,在夜里烧掉。” 
  我怵然一惊。 
  “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你如何弄掉他?” 
  “医生把他倒进水厕中冲走。” 
  “难怪。” 
  “他来找我了?” 
  “他不甘心。你知道吗?他是横死。他不会放过你。” 
  啊,一定是了。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无援。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于死角。 
  眼看一个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爱,一定不愿另一个孩子得到。 
  我很害怕。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灯。 
  “雪姑,请你教我怎么办?” 
  “你见过什么奇怪的动物吗?” 
  “呀,见过——” 
  “快快想清楚。”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岁起闯荡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钱都先拜神。她最信邪了。虽然我奇怪,何以她拜过神也失手?她这样解释:我得手的次数比失手多。 
  因是偏门,神只保佑七成。 
  我告诉她那神秘的老鼠。 
  “对了。老鼠。你日后见到任何老鼠,千万别惊动,只怕其中一只是他。” 
  雪姑当小舞女的时候,舞场中人人奉老鼠为神明,所谓“舞场老鼠”,邪中带旺。 
  “你不知道了,老鼠是动物中最奇怪的。它与黑夜变为一体。它身体是最小的。但巨大如象都怕了它。” 
  “老鼠对我没杀伤力吧?” 
  “一个最胆小的鬼,比一个最大的人,本领更高!” 
  天啊,他要来了。血债血偿。我在一个困闭的环境,呼天不应叫地不闻,无处逃避。 
  难道要滴血向他遥祭,求他放过吗? 
  我从未与这样的东西周旋过。 
  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产期延了又延,孩子还没出来。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我儿出生时,我痛如刀割。 
  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个金属架上。这个姿势似曾相识。 
  他出生时,不是头先出,而是手先出。 
  他伸出一只手来。 
  医生说不好了,急急忙忙把他塞了回去……在我生死关头,眼前闪过一个小小的红影子,纵身跳在我肚皮上。分不清是什么,我昏过去。 
  我儿终于面世。 
  我肚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好象一条拉链。 
  两日后才醒过来。 
  伤口缝了针,那种痛,不象生产的痛,而是,伤口需要愈合,它自全身各处抽取一些精华去帮忙愈合,那种透支的痛。 
  大约在九时左右,我醒过来。 
  雪姑还没入睡。她安慰我。 
  我说:“雪姑,生孩子很痛,但你一定可以忍得到。” 
  “没有什么事是忍不到的。” 
  “你想生男,抑或生女?” 
  “我想生男孩。我没本事养,但我以前那七友,你知啦,虽然各散东西,孩子也不是他们的了,单‘一夜夫妻百二文’他们见我被抛弃,便协定如果生男的,每人每月凑百二元奶粉钱。” 
  “如果是女的呢?” 
  “每人一百。” 
  “真没想到这叫江湖义气。” 
  “我赚过一点钱,养过他们。” 
  “雪姑,希望你生个男的。” 
  “算啦,生女也是第二志愿。有好过没有,好好养大她,好使出人投地。” 
  姑娘巡房到来,喝令:“不准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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