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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李碧华作品集-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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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龙百无聊赖,到茶餐厅奖赏了自己一个牛扒餐,看完两份报纸,挨到够钟,便上去人事部。 

赫? 

原来人事部经理是一只黑蜘蛛? 

「请坐。」 

她只动用八只手脚的其中的一只来招呼,其他的都很忙碌。不是打字、按电 

脑键盘、接电话,便是笔记、修甲、啪丸和按摩後颈的穴位。声控操纵仪器,肚脐还不断吐丝结网,不肯浪费一分一秒。 

阿龙很慎重地坐下来。 

这黑寡妇腹部圆鼓鼓,像个球体,但手足极长,吐出的丝极韧,是钢铁的五倍。 

黑蜘蛛按一个掣,介绍公司的声音响起: 

「我们是一问刚上市的互联网发展公司。因散户支持,及大量热钱涌人,我们像一个空的大雪柜,亟须放些不同的东西进去,阁下是其中一位。」 

「我们将发展网上斗蛛博彩、蜘蛛精色情网页、sex…file、同『天蚕衣』硬拼的『蜘蛛衣』、以毒攻毒的排毒美颜液、高科技止血疗伤蛛丝纤维、天王以及癫王网页 

……总之,衣食住行金融科技医疗娱乐文化美容化妆工农兵,都有发展可能。连奶嘴也可网上直销——」 

「育婴——?」 

「奶嘴是随摇头丸配套的。啪丸後会口乾、心跳、牙痕、肌肉失控,所以要吸啜奶嘴。——咦?你不知道吗?」 

黑蜘蛛上下打量一阵问: 

「你的一技之长是其麽?」 

「这个——」阿龙挺坐,骄傲地回答:「我是省港澳的金牌杀手。我的战绩彪 

炳,用过利器、枪械、炸弹、徒手搏斗。我可以背後突袭,又敢近距离正面交锋, 

驾电单车与目标房车擦身而过,一下正中要害,从来不必补枪。我向来人匹马,直闯虎穴龙潭……」 

「啊不要用太多四个字的成语——」黑蜘蛛有点不耐烦:「Make it simple,你只要说是『杀手』就可以了。『杀』宇怎样写?——不要紧,我用『sa』代替了。 

唔,几特别——」 

她把资料输人时,阿龙把上衣一脱示威,露出胸前的黑鹰—背後的苍龙,这青红皂白大幅纹身,把黑蜘蛛吓了一跳: 

「哗!你做大戏吗?」 

看他左臂一个「忍」宇,右臂还刻著「无情」,骇笑: 

「好花!好out!」 

阿龙环视这办公室,只是银、灰、黑、白冷冷金属色。对面的经理,一身黑,衬到绝。他赶紧把上衣里好。阔脚裤和乌蝇镜,那「小龙」look,难道也out吗?他 

的表情怅惘而迷惑。 

「你会上网吧?」 

「甚麽?」 

「上网。」她微笑一下,「现在连『社团』也『』了。」 

阿龙硬着头皮:「是『咪宝个嘴』那种吗?」他仿效著电视广告。 

「哈哈。」黑蜘蛛皮笑肉不笑:「我们做『网』,以『网』起家,征服一个又一 

个城市。这点你在应徵之前应该清楚。」 

「我可以学的。」阿龙忽然谦卑起来:「我的指头还算灵活。」 

「我们需要网上杀手。但『黑客』最重要的是脑,且不须出来见人。」 

「啊我是本行的大哥大!」 

「你知道『黑客』吗?」黑蜘蛛道:「即是『骇客』,是电脑系统的捣乱者只 

要人侵任何电脑,便等於征服者。以此武器进一步可以控制和毁灭人类,大权在握……」她鉴貌辨色:「咦你要发问?」 

阿龙开始嗫嚅:「怎样去杀死一部电脑呢?」 

他补充: 

「不管了,价钱好的话,我三天之内干掉你们的对手!」 

黑蜘蛛被他的豪情壮志刺激得大笑,花枝乱颤,蛛网抖动,呛得喘不过气来。 

阿龙看著眼前这个妖精,想起他初上位,英武精壮,大佬金牙麦的女人迷恋他,痴情一片: 

「铁胆龙,我跟你,天地不容,但我还是」 

「不,天娜,请你自重,我阿龙有情有义,江湖人做江湖事,我是不会勾义嫂的!」 

「龙哥,你不要我,我死给你看……」 

他坚毅不为所动。强自压抑欲火…… 

天娜果然为他跳楼自杀了。 

金牙麦用力拍拍他的虎背熊肩,表示敬佩。阿龙终生不娶。 

…但,那是十八前的事了。 

「阿叔。」 

没回应。黑蜘蛛再唤: 

「阿叔!」 

「我?」 

「阿叔,时问到了。我看你不大适合做『网』。不过,以你的资历和身手,一定找到份好工的。——你基本上已是个well…trained的扑头党。」 

「甚麽?——」 

「扑头党。」她认真地说:「你完全可以胜任,而且命中率高,破案率低, 

报仇机会微,一定 到两餐。」 

「甚麽?」阿龙暴跳起来:「向地盘杂工、阿伯阿婆、买线(?)师奶埋手的扑头 

党?用铁通扑人後脑,先害命後谋财,为了一条金链一个手提电话或五百元便开工的扑头党?」 

他气得双眼通红,血脉沸腾一宇一顿地: 

「我读得书少,不懂上网——但你不要侮辱我!」 

说罢,阿龙慷慨激昂地踢开他的座椅,飕地起立,转身——连颈部起劲一转,发出一下英雄的风声,「山雨欲来风满楼」那种。一脸悲壮地,抬头大步踏出这个蜘蛛网。 

五时正。 

中环人下班了。 

街上全是匆忙的闹嚷的人潮,在网中游弋挣扎,走不出去。 

令天空气好差,能见度低,污染指数不知是多少?阿龙觉得自己老了。寂寞了。 

黄昏来得那麽早。 

纠缠  李碧华 

  我现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区,大榄涌水塘旁边,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两层高建筑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这是一座监仓。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时间少,远不及想起我的儿子,当我有觉得痛的时候,我知道的不是肠痛,胃痛,这是子宫内的痛。他回来了。他在门上乱扣乱抓。他没有哭,只是冷冷叫道:“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儿子。 
  先说大儿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个儿子。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务处附设的自动拍照机拍照,嚓嚓嚓嚓四张,每一张有两个人,我与我儿。 
  走上弥敦道一座旧楼,楼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见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刚巧在转角的地方,便是医务所了。 
  我来的时候故意穿差一点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医生收费便宜些。 
  我又挑拣一辆不大客满的巴士,跑到车尾的位子上,车程颠簸得很,真好,这样必能助手术顺利完成。 
  医生是陈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医生,我会以为她是媒人。不过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圣。 
  “不用怕。”她说。她用一条带子缚紧我的手臂,那么紧,令我手上的筋脉贲起,如一条绿色的蚯蚓,几乎要破肤而出。然后她插了一根尖锐无比的针管进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来堕胎,她抽我的血干吗?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骗我一些血,回头好去卖给人。 
  现在,我卧在一张所谓手术床的物体上。那床单犹有星星点点黄斑。本来不是黄色,也许是褐色,像经过一个不甘心的人动用大量力气,把它死命的洗擦,终于褪了色。所以当人卧上去时,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干净,抑或是不的肤色了。 
  我没有机会仔细一看。 
  谁有工夫一边接受手术一边观察床单? 
  我还没有卧定,医生硬把我的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种极冷金属架上。我也没有机会仔细一看,是什么金属,可以冷成这样? 
  医生来检验我的身体,浑身上下里外,无一幸免。她在此刻占尽上风,而我肉随砧板上,我唯一的收获将是“失去”。 
  无事可做,惟有瞪着天花板以压惊。 
  天花板上有剥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来了。 
  天花板上有残破的洞。 
  ——忽然间,我见到一下闪闪的光。 
  像刚才去自动拍照机拍照,照片中只有我一个人,但其实一共有两个,儿子在肚中。光闪的时候,我想象这是他的遗照。 
  现在当这小小的光一闪。我很惊骇,那是一只眼睛呢。我用尽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离很远,但面面相觑。 
  一个小小的头伸出来,是头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着我。也不走,也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 
  在我已忘记了身在何方的时候,忽然听得医生在说:“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换一个自以为较为适当的位置。“这样可以吗?”卑微地问。 
  “是子宫位置不好。我要收贵一点。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关头,我裤子脱下来,双腿分岔置在金属架上。六神无主,还被一头小老鼠监视着。她要多收一百元!谁能不就范? 
  渔肉乡民。 
  我还不曾答应,已有各种恭后我的物件:麻醉针,小铁爪,金属棒,钳,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钳……“哎吔!”我惨叫一声。 
  她骗我! 
  她说现今科学昌明,手术一点也不痛。只是把里面的东西捣糊了,然后用管子吸出来。 
  她说一点也不痛。 
  我无法节制地惨叫着。我听到二十年来未听过的混杂的声音。有车声,汽笛声,金属撞击声。一只尖锐的铁爪在一块铜板上抓着;一千只大大小小的闹钟各自争鸣。人的吵架声,兽的吵架声……。像有一个密封的瓶子,世间一切声音都被强力压塞进去。渐渐忘记痛。 
  我突然后悔。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儿子!” 
  “别动!”医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别动!嘘的一声就过去了。” 
  然后她安慰我:“没事的呀。疤痕只在里面。休息一会儿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刚好看到一个瓶子。 
  里面,有一截肠子般的东西,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环抱着他。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沉下去,大概两寸高。 
  这是我的儿子。 
  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这个看来像媒人多过医生的妇女,又告功德圆满。她回身把一对斑斓血肉,沾着血渍的棉花团,拎到外面一个厕所中。 
  接着。哗啦的水声传来。 
  先是在沟渠,然后流归大海。因为经过多重关卡,终于些微血色也没有。他是那样苍白地,离开了人世。 
  我很寂寞,只觉得体重骤减。从未试过这样轻。 
  麻醉药还未过去,又休息了一会儿。 
  我没什么事可做,医生也没什么事可做。 
  半个钟头前她还对我和蔼可亲,现在有些不耐烦。不过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她再找些话来说:“不痛吧?早就说过不痛的。不过有点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乱地擦一点在颊上。胡乱地擦一点在唇上。镜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异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飞了,我用小指头把它抹掉。 
  “你们这里有老鼠?” 
  “不。”她有点强调:“怎会有老鼠?这是医务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监视整个过程之后,悄然引退。为什么会这样? 
  “好了吧?”医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镜子中瞥到自己的脸色,因为胭脂的帮忙,充满朝气。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常 
  “我走了。”试试走两步。 
  一出门,我见到一个影。 
  这男人背着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么熟悉的身形——于黑暗里熟悉。他是我儿的父亲。多可笑,我甚至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儿子,要父亲来干什么? 
  当我抬头看到他,尴尬还是有的,不知说些什么?又不是秋凉天气。 
  “——替我拿着这个袋子吧。” 
  我的袋,是个硕大无朋的布袋,里面盛满儿童百科全书的样本,音乐集的封套……。帮我们公司买套书,可以获赠熨金封面的精装日记簿或唱片。这些起棱起角厚薄匀的东西,包括我的事业,我的爱情,我的快乐,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实,一切都在大袋子里面了。 
  望定他:“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没我想象中差。” 
  他想搂着我。但姿态有些迟疑,我马上便觉察了。 
  他一定在心里面想象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没用的人。没胆做妈妈。没胆堕胎,没胆再和这个男人继续下去。 
  没用透顶。真烦。 
  如今被他搂一下,补偿到什么? 
  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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